她放下手,微笑道:“今年不同,偃儿身边有叙言。”
提及程叙言就绕不开过继的事。程四叔公装傻,低着头又吸了一口旱烟,吐出一圈烟雾。
陆氏自顾自道:“偃儿有后,我也算对得起程家的祖宗了。”
“叙言那孩子是个乖巧的,长大了会孝…”程四叔公忽然撑着桌咳嗽不止。
陆氏劝着:“您也上年纪了,平时多注意些。”
她嘴里说着关心的话,但从始至终都未起身。
半晌,程四叔公自己缓过来了,他习惯性要吧嗒一口烟,忽然想到什么又把烟杆子放下:“老了老了,没用了。”
陆氏温声道:“您说笑了,这一家老小都盼着您。”
程四叔公直勾勾看着陆氏,活了大几十年的老人有自己的智慧和威势,然而陆氏视若无睹。
最后程四叔公端起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口,“你又想做什么?”
陆氏敛目盯着袖摆的花纹:“没什么,只希望您送佛送到西。”
她站起来,对四叔公欠身一礼:“愿您新年顺意,平安康乐。”
程四叔公目送陆氏离去,本就布满皱纹的脸更加紧蹙。
当初程氏族老帮着陆氏促成过继之事得了不少好处。陆氏抬头看了一眼天空,白云舒展:已经成功的事就不要有瑕疵了。
大年三十。
陆氏准备了好几个硬菜,程偃和程叙言守在厨房,“奶奶,我来端鱼吧。”
程偃笑嘻嘻附和:“奶奶,端鱼吧。”
陆氏忍不住笑了,“别急,免得烫着。”
鸡肉没有宰成块,而是掏空内脏炖全鸡,用柴火足足炖了一个多时辰,鸡汤的浓香弥漫整个屋子。
红酸枝木的八仙桌上摆满了鸡鸭鱼肉,程偃肚子饿了,急吼吼坐下要吃饭,却被陆氏拦住了。
“偃儿,唤一唤你的父亲。”
程偃茫然回望着她。
程叙言拽住程偃的手不让他动,陆氏心里一软,她唤着亡夫,心里念着她早逝的儿媳和孙子。
半刻钟过去,陆氏坐在上首,“好了,你们过来吃饭吧。”
鸡肉炖的软烂,轻轻一碰就肉骨分离,程叙言香的眼睛都眯起了。
陆氏慢慢理着鱼刺,等程叙言把鸡腿啃完了,将去刺的鱼肉给他。
程叙言不好意思道:“奶奶您吃吧。”
陆氏眉眼微弯,将装
鱼肉的碗放过去。
三十晚上守夜,陆氏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副围棋。
程偃和程叙言同款歪头看着她,陆氏将棋盘摆上:“过来,我教你下棋。”
院门外的炮竹声声,家家户户的欢笑声随风而来。
程叙言挨着程偃,安心的落下一子,然后就被陆氏围杀了。
程叙言犹豫道:“我这是输了吗?”
“嗯。”陆氏挨个捡着棋子。
宁静的堂屋内,棋子轻点着棋盘发出清脆的响声,犹如催眠的小调,程偃捧着下巴旁观。
夜深时,程叙言肩膀一重,好悬才扶住睡过去的程偃。他迟疑道:“奶奶,让爹回屋睡吧。”
陆氏敲了敲棋盘:“没关系,披个斗篷就行了。”
程叙言照做。祖孙三人就这么熬了一夜,快天亮时,程叙言脑袋一点一点,最后靠在程偃的身上睡了过去。
陆氏默默收回棋子,给程叙言盖上毯子,她回屋翻了本游记出来看。
直到外面天光大白,陆氏不紧不慢的去厨房烧火做浮元子。
而村里其他人家早就做好一切了,程青锦排在兄弟后面,等着领爷爷奶奶给他们发的压祟钱,小小的红纸包里装着两个铜板,这是孙辈们唯一得到的金钱,也不会被双亲收走。
只不过往年程青言得到的两文钱,很快就会被杨氏拿走。
但今年不会了。
程叙言看着红纸包小小的凸起,那明显不同于铜板的形状。他忍着激动和忐忑,回屋后才小心拆开,里面竟然是一角银子。
程叙言立刻往外跑,他找到院子里晒太阳的陆氏,急道:“奶奶,您把钱放错了。”
他摊开手,手心的碎银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色泽。
陆氏盯着程叙言的手心,随后目光上移,直视程叙言的眼睛:“没放错,这是给你的压祟钱。”
“可是…”程叙言指尖微颤:“奶奶,这太多了。”
陆氏摇摇头,温声道:“你今年八岁了,手里该有支配的小钱。”
大年初一的太阳格外喜人,陆氏闭上眼放松的靠在躺椅上,悠悠道:“钱是人的胆。”
“叙言,在你的学识还不能完全撑起你的坦荡大方时,钱就是你最有力的底气。”
这几个月来,程叙言已经改变不少了,可是还不够。
君子的磊落大方,不仅仅是礼仪,那是从内心深处的延伸。
不畏惧,不迟疑,坚定向前。
程叙言愣在原地,陆氏说的话他好像懂了,可又好像只懂了最浅显的一部分。
手心的碎银轻轻的,像一颗小石子,却又好似有沉甸甸的重量。
初二的时候,陆氏带着儿孙出门,程叙言以为又是在镇上买东西。没想到他们在镇上用过午饭,换了一辆牛车继续向外走。
远离熟悉的镇子,前方的路陌生而未知,他下意识抓紧了程偃的手。
下一刻,程叙言的眼前出现一张歪着的脸,那双眼睛还对他眨了眨。
程叙言猝不及防之下吓的后仰,像个翻壳乌龟般四脚朝天,逗的程偃哈哈大笑。
陆氏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偃儿,别让叙言掉下车。”
她始终没有说他们要去哪里,程叙言忍不住问了也得不到结果。
直到半下午的时候,他们的面前出现老旧的城墙。
车把式对陆氏道:“进县城要交钱,你们是在这里下,还是进城再下车。”
如果进城再下车,陆氏无疑要负担车把式的出入城费。
陆氏颔首:“先进城。”
车轮子缓缓行进,不同于一路的颠簸,县城的街道用青石铺成,虽然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但牛车行过时十分平稳。
“整个县城被分成四块,东边为朝阳升起的地方,治理这方土地的县衙就在那里。”陆氏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将观察周围的程叙言引了去。
她有条不紊的讲述着县城的大概布局,甚至连每条街道的名字都记得。
车把式惊了:“嫂子你知道的可真多,平时经常来吧。”
“来过几回。”陆氏睨着身后的小少年。
他们在南面的一家客栈停下,陆氏给车把式结了剩下的车钱。
车把式点着钱惊道:“嫂子,你多给了三文。”
陆氏莞尔:“新年顺意。”
车把式愣了愣,反应过来后惊喜非常,他叠声道:“谢谢嫂子,你也是,新年顺意。”
陆氏带着儿孙进客栈,付钱,进入二楼的屋子。
这一切对程叙言来说都是陌生的,他过去七年守在一方小天地,后来活动的地方也不过村子。
他眼中所见是几文钱怎么买到更多的东西,算着每一个鸡蛋,一针一线分个明白。
他不明白陆氏的行为,或许村里大部分人也不明白。
为什么要跑到县城来,为什么要住一晚好几十文的屋子。
陆氏什么也没说,简单吃了点东西就带着儿孙出了客栈。
县城的南面平日聚集各种小摊贩,烧饼,包子,馄饨乃至各种木雕,面具等等。
程叙言几乎看花了眼,说来惭愧,他一个现代人却未亲眼见过太多繁华。他从前守着福利院,穿越后守着农舍,如今看着热闹的街道像个土包子。
当他们经过糖葫芦棒时,程叙言脚步慢了下来,这个在古装剧的常客,经过千年仍活跃在现代的街道上,实在夺目。
片刻后,程偃和程叙言一人拿着一串糖葫芦,颗颗圆润,被透明的糖衣裹着诱人去食。
一串有六颗,比镇上的糖葫芦更大,也贵了两文钱。
“在想什么?”
“好贵。”
陆氏叹道:“叙言,以后不要在意这些小事。”
程叙言攥着糖葫芦,如果他心智成熟他可以告诉陆氏,他现在还没有赚钱的能力,他对自己没有信心,他不能不在意钱。
可惜程叙言无法表达出来。
好在陆氏没多说什么,后续的逛街也还算愉快。
他们在县城待了三日,把县城逛了遍,还去县衙周围看了一圈。程叙言张着小嘴说不出话。
陆氏摸着他的脑袋:“这个县城并不算什么,以后你还要去更远的地方,去更大的城市,甚至…去京城。”她尾音很轻,仿佛在述说一个遥远的梦。
程叙言心脏狂跳,他盯着县衙的大门,忍不住问:“我可以吗,奶奶。”
“可以。”陆氏眸光幽深:“你要努力念书,参加科举,你要…”入仕。
她低头看着孙子:“你听过童生,秀才公,举人老爷吗?”
程叙言点头:“我知道童生。”秀才和举人不是现在的他能见到。
而他知道的那位童生在村里很有地位。
第13章 缺憾
在陆氏的示意下,程叙言拿着刚到手的压祟钱在县城买了一包薄盐干果,花了他二十七文钱。
“只买这个?”陆氏挑了挑眉。
程叙言点头。
一角银子在望泽村很多,可是放到县城根本不够看,稍微像样的礼物都要两三百文钱。
再者,他的压祟钱是陆氏给的,用奶奶给的钱买东西,当成礼物回赠,程叙言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回去的时候,陆氏看着孙子提着的油纸包,确实没再买其他东西。
她以为叙言会给程青良带东西,跟那家人断不清。
……还好。
陆氏收回目光,眉眼都舒展了。
他们回村的时候,正好有一群孩子在村头玩,看到他们坐着牛车围了过来。
“程青言,你们去哪儿了。”
陆氏脸色一暗,此时旁边传来大声的嚷嚷:“叙言,叙言。”
程偃抱着儿子不松手,一遍遍叫着儿子的名字。
其他孩子被程偃吓到,退后两步。他们看着程偃怀里的少年,说不清是怜悯还是嫉妒,大声叫他:“程青言。”
年节时候,村里人难得休息,村头的动静很快引来了大人。
程青锦也在人群中,他们刚刚靠近就听见一道少年音平静说着:“我叫程叙言,如果你想跟我打招呼,下次记得叫对我的名字。”
程青锦瞬间顿住,脚像扎根般留在原地。他没有勇气再向前。
其他人也愣住了。
陆氏心情转晴,她结了车钱后带着儿孙离开。
陆氏他们走了,看热闹的人还没散。
程青锦听见前方的妇人感慨:“这才多久陆婶子就把孙子的心拢去了,当真有本事。”
他脑子嗡嗡的,心有点闷,更多的还是茫然。
他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弟弟被过继出去了,他早就明白他跟弟弟不是一家人。
程青锦忽然没了玩乐的兴致,转身往家去。谁知刚走出几步,又听身后传来笑声:“在陆婶子家当独苗苗,总比在长泰叔那堆数不清的孙辈里好啊。”
程青锦一路跑回了家,之后几天他都在村尾玩,免得跟程偃父子碰上。倒是程青良又去找过程叙言两次,程叙言给了他不少吃的,态度礼貌而疏离。
元宵节之后,村里的壮丁又各处寻活计,而程长泰一家也迎来了一位客人。
老陈氏亲自给沏茶,随后打发儿孙们出去。
程家的小辈不知道两位老人谈了什么,只是晚上吃饭的时候,程长泰再次叮嘱家里人不准靠近程偃家,这次还特意提了程青良和程青锦。
杨氏护儿子,忙不迭撇清关系对公公道:“青锦不会的,他跟那个扫把星年纪差那么多,哪有话聊,是不是青锦。”
“住口。”程长泰厉声斥责:“程叙言是程偃的儿子,你骂人扫把星,是唯恐两家不打起来?”
杨氏傻了,她对程青言摆惯了高高在上的架势,想骂就骂,现在竟然是骂不得了?
杨氏委屈不已,她不明白为什么那个扫把星都走了还能让她不痛快。
晚饭后,四房传来孩子的哭声,随后弱了下去,一切都归于黑夜。
或许是为了压下家里人的胡思乱想,程长泰提前告诉众人,今年要送大孙子入学。
一家人顿时闹开了,连周边人家都听到些许风声。
望泽村几乎没出过读书人,程偃那支隔的远,如今又是这般模样,所以村里人下意识忽略了他们。
他们村里的孩子想入学必须得去隔壁村才行,那里有一位老童生。
村里人不是不知道读书好,可是太难了。乡下人家想供一个读书人需要全家人可着劲奉献
,最后还未必能供出来。
谁家没有几个孩子,这个孩子念了书,其他孩子怎么办?
程叙言带着程偃在村子里散心时,无意听到前面两个妇人交谈。
“程三他媳妇儿闹的可凶了,口口声声念着她的三亩水田对家里贡献大,要念书必须让她儿子也去。”
说完两个妇人都笑了,语带讥讽:“谁不知道她那三亩水田怎么来的。”顿了顿,一名妇人又叹息:“都是她儿子,怎么一个爱的不行,一个连路边野草都不如。”
当初程叙言掉河里,村里大部分人还是认为杨氏是不小心,只是程叙言落水后杨氏不但不急着救人,反而跑回了家,这就让村里人对杨氏观感微妙。
看来杨氏苛待小儿子的流言估摸着是真的。
程偃感受到了儿子的情绪变化,他蹲下来戳了戳儿子的脸,歪着脑袋看着程叙言,像是不明白儿子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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