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惜。”知府一改之前在程叙言面前的遗憾,眉眼带出笑意。
师爷不解。
知府负手离去,“走罢,今日公务还未做完。”
天上白云悠悠,疏朗气清,知府抬首任由春风拂面。
那样一个有自己的主意,且行动力极强的人怎么可能泯然众人。
人的一生漫长,不过刚开头怎能定以后。
程叙言任由脸侧的碎发飞舞,低头看着手里两本书籍出神,他飞快翻了几页,发现这与其说是书籍,不如说是近些年的时事整合,里面还有私人注解。
他平静的心倏地跳动,不敢置信的望向知府衙门的方向,他不明白严知府为什么对他这么友善,他只不过是个秀才,且与严知府非亲非故。
甚至程叙言心想,在知府内堂他不听严知府的劝诫,对方应该不愉才是。后面他偷看还被抓个正着。
他将书揣入怀中,穿过拥挤的人群回到仁心堂。没想到又有一个意外之喜。
易知礼忙不迭解释:“叙言哥被叫走没多久偃叔就闹着找你,结果不小心磕到门框,然后程偃叔就清醒了。”
当时程偃清醒后,仁心堂的三位坐堂大夫都坐不住,纷纷围着程偃,又是把脉又是看舌苔,翻眼皮。这会儿可算消停,三位大夫凑在另一边商量程偃的病情。
程偃看向儿子,温柔笑着朝儿子张开双手,想给这个满身带着看不见的刺的孩子一个怀抱。
程叙言握住他的一只手,“头还疼不疼。”
“不疼。”程偃很快敛去那一点失落。
因着程偃忽然清醒,程叙言跟掌柜打声招呼,提前带着程偃和易知礼回小院。
路上程叙言简单提了提最近发生的事。易知礼跟着手舞足蹈:“偃叔,叙言哥好厉害的,三两下就把歹人干趴下,还得到官府的奖金,整整十两银子呢。”
他们这几个月的租院子的钱正好补上,再加上他们在仁心堂干活学习,虽然没有月钱,但仁心堂包圆他们三人的午饭,偶尔还有零嘴。
易知礼心里着实松口气,府城的花销大,他又没个进账,心里确实焦虑不安。
他崇拜的看着程叙言,“如果有一天我能有叙言哥十分之一好,我做梦都会笑醒。”
这下别说程偃,连程叙言都被逗笑了:“知礼,你太夸张了。等以后你见过更多的人,会发现我不过尔尔。”
“不会。”易知礼和程偃几乎是异口同声。
程叙言走在两人中间,他挑了挑眉,左右望去。
程偃弯眸,落日的光打在他的身上,有种朦胧的美好,他笃定道:“就算以后见再多的人,叙言就是叙言,最特别最好的那一个。”
“对对对。”易知礼跟着点头:“我的想法跟偃叔一样。”
街边的小贩有人正在收拣货物准备回家,而有的小贩正准备迎接夜市。陌生的行人与他们错身而过,只留下嬉笑的余声。
三人
并肩前行,身后的三道影子亦是紧密相连。
走到巷口的时候,程偃买了一只烧鸡,下意识朝自己的腰间摸去,却摸个空。
一角银子递给摊主,程偃抬起头,故意抱怨:“为父真是身无分文。”
程叙言接过烧鸡和找零,淡淡“嗯”了一声,随手把腰间的钱袋子扔过去。
程偃扭头去买一壶酒,一点都不跟儿子客气。
三人在小院的院子里用晚饭,适时夕阳将落未落,天边一层浓浓的橙红,比不上火烧云那般壮丽,有一种草原无尽的宽旷和柔和。
程叙言摩挲着酒杯,忽然曲指弹了弹,酒水顿时在杯中荡出一圈圈涟漪,映着余晖的光,浮一层浅一层,“若是在湖水之上,夕阳西下,那一刻落日与湖水水天相接,天地间就只剩那一抹亮色了。”
“相似的景象,可以在日落也可以在朝阳升起。”程偃举着酒杯与他的杯子对碰,又荡起一层涟漪,酒水中隐隐约约浮现程叙言的脸。
程偃将酒水一饮而尽,他看着空空的酒杯,认真道:“这酒水淡了些。”
程叙言:………
程叙言不得不提醒程偃:“爹看看知礼。”
年轻的小子双眼迷离,两颊微红。程叙言是装的酒量浅,易知礼是真的。
程偃伸手在易知礼面前挥了挥,易知礼迟钝的动动眼珠子,然后一头栽向桌上,幸好程偃扶住他,不然易知礼面前的碗碟杯子可就保不住了。
院中清幽,偶尔飘来几声骡叫,程叙言往嘴里丢了一颗花生米,这是很少见的举动。平时他一般不会如此随意。
程偃给自己满上酒:“知府大人寻你是为何?”
“不知道,我一点也看不透。”程叙言又往嘴里丢了颗花生米,微拧着眉头:“知府还送我两本书。”
那两本书还在他怀里,程叙言取出来给程偃看。
半晌,程偃笑道:“知府大人真是贴心。”
这两本书…两本时事整合以及知府的注解,对程叙言的策论大有帮助。
“我不明白,爹。”程叙言单手托腮,抵在桌面。
“那位知府大人很年轻。”三十多岁的知府,前途必然大好。就算要提前拉拢人,也不该是西南地界的一个小秀才,更别说这秀才中途还学医去了。
第63章 骡子名,红薯干
夜色来临, 明月展颜。
骡叫声变得频繁,程偃起身从屋内拿出一包红薯干朝马骡走去。
程叙言跟在他身后,自从到府城以后他太忙了, 仅有的一点时间都用来陪伴程偃和指点易知礼,是以程叙言对这马骡有些陌生。
他只记得刚买马骡时, 这骡子十分内向,容易受惊。
但程偃刚靠近, 马骡就亲昵的蹭了蹭程偃的手,然后叼走程偃手中的红薯干, 喉咙间发出愉悦的叫声。
程叙言神色和缓, 以手作梳给骡子顺毛。
程偃看向他:“要不要给骡子起个名?”
程叙言嘴角抽抽,“这就不必了吧。”
“你看将军的坐驾也特意取名。”程偃摸着骡子的脑袋,不认同儿子的说法。
程叙言:………
程叙言心道:您也知道是将军坐驾才取名。
他从程偃手里抓了几根红薯干, 喂着马骡,“这么喜欢吃红薯干, 那就叫红薯干罢。”
程偃:………
见程偃梗住,程叙言十分开怀, 他撸着骡子的背毛, 笑唤:“红薯干,红薯干。”
银色的圆月悬在天际, 冷冷清清,程叙言仰头望着,“爹,你看同一个月亮,不同的夜晚颜色也不一样。”
有时候是惨白的灰, 毫无生气。程叙言并不喜欢, 因为看着那样的月亮只会让他联想到死亡, 荒芜与深渊。
他喜欢银白的月亮,不拘是圆的,还是残缺的,梦幻中透着诗意。其次是黄色的月亮,他会想到丰收时节的稻田,有种饱腹的充盈感。他喜欢那种感觉,可以在窗边亦是檐下看许久。
程偃也仰首望去,但少顷目光又落在儿子身上。
在十七岁的年纪,就算有同龄人喜欢望月,可要么是与友人说笑,意气风发,要么是短暂的伤心失意。
不似程叙言,叙言仰首望着明月时,神情是平静的,眸中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海浪归潮,四下静谧,连拂过的风也为此停留平息,天地间一片寂静,只剩海面漾着的一轮圆月。直到水中倒影破碎又聚合,才让人猛的想起,原来海水也是鲜活的。
院中清幽,父子两人好似要就这般站到天亮,却被一连串骡叫声打破。
骡子想不明白,刚才还喂它食物的人怎么没动静了,它每日跟程偃接触的时间长,程偃心性若稚儿单纯善良,骡子也从最开始的胆小变得小骄矜。
程叙言看着他爹给骡子喂食,忍不住道:“连灵性全无的牲畜也会得寸进尺。”
“不是这样。”程偃纠正他,眨了眨眼:“是恃宠而骄。”
程叙言哼笑一声,顺手捏了下骡耳朵。他转身欲走,却听程偃的声音随风传来:“红薯干只是一介牲畜,尚能遇到善待它的人,更遑论人。”
他摸着骡子的脑袋,骡子那双黑色的大眼睛映出程偃温和的面容:“世上好人不多,坏人也不多,多的是平凡而普通的人。如果之前遇见的坏人多了,按照否极泰来的说法,猝不及防遇见好人也在情理之中。”
不管如何,严知府对叙言释放善意,没必要太抗拒。恐惧受到伤害,所以抗拒所有人的靠近,岂不是因噎废食。
程叙言大步朝易知礼走去,他把人扶回厢房休息,简单的收拾碗碟。
程偃手里的食物喂完,他轻轻拍着骡子的脑袋:“今天吃的够多了,睡罢。”
骡子一个劲拱他的手。
程偃捏着它的耳朵,无奈道:“我跟你说的,你可有听进一二。”
次日,程偃跟着程叙言去仁心堂,他刚踏进医馆大门,三位坐堂大夫齐刷刷看过来。
“程偃?”许大夫试探道。
程偃微笑
颔首。
三位坐堂大夫眼睛一亮,立刻奔向他去:“你昨晚睡的可好?”
“头可胀痛?”
“有无呕吐之感?”
易知礼识趣的奔向后院,先温习叙言哥之前教他的招式,然后帮着药童一起整理药材。
程叙言在医馆内清理,整合脉案,添置药格子里的药材。几名药童也时不时望向程偃那边的方向。
时下没有ct,自然扫描不出程偃脑内淤血的具体位置,大多数医者只能凭经验,再根据程偃的个人感受来定位。
许大夫捋着胡须,“传闻华佗开颅根除病症。但传闻始终是传闻。”
若世上真有开颅不死术,程偃脑内的淤血也就不成问题。
一般来说脑内有淤血,严重者呕吐嗜睡乏力,且伴随四肢不协。但程偃这时而浑噩时而清醒,却能蹦能跳,不像那么回事。
只是嗜睡不是好兆头,且许大夫在程偃耳后发现几缕银白,程偃如今也不过三十有余,竟有早衰之像。
棘手,实在棘手。
许大夫眉头紧锁,不知不觉将胡须扯断几根都没留意。
程叙言垂下眼,攥紧手中的油纸。少顷他被一只温暖的手包裹住。
程偃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揶揄道:“这油纸用来包药材,你将其揉皱还怎么用?”
程叙言嘴角动了动,最后还是低下头什么都没说。
适时有病人进入医馆,其他两位大夫为病人诊治,许大夫回到自己的位置,还在思索程偃的病症。
午后,许大夫背上药箱竟是要出医馆,还叫上程叙言父子。
程叙言不解:“许先生,咱们这是去哪儿?”
许大夫躲着街上的行人,边走边道:“老夫所学有限,便想着带你父去老夫的友人那里瞧瞧。”
程叙言差点愣住,但很快反应过来:“之前都未听您提起,劳您跑这一趟,小子实在是……”
“行了。”许大夫打断他:“你非要跟我扯什么恩啊情的,老夫是不是先得把这条命给你。”许大夫说的是之前有歹人拿刀杀他,程叙言救下他一事。
许大夫后来没提,程叙言也就抛在脑后,没想到许大夫一直记在心里。
现在他被老人家一通教训,程叙言被堵的哑口无言。
旁边传来一阵低笑声,程叙言面无表情望过去,程偃立刻压下笑意。
“许大夫。”程偃唤他:“我们的小院有一辆骡车。”
半个时辰后,许大夫喝着清茶,稳稳坐在车内,看到对面的年轻小子又气不顺:“你有骡车你不早说。”
程叙言总觉得哪里不对,他知道许大夫脾气不算好,他跟着许大夫学东西,平时恭敬守礼,他们之间是客气中夹杂一点生分。
但最近几日,更准确来说是他救下许大夫之后,他逐渐感觉到许大夫对他的态度有了细微变化。那种感觉不好形容,是程叙言过往从未体验过的,但心底深处他其实不讨厌。
程叙言小声咕哝:“您之前也没问哪。”
果然又换来许大夫一记眼刀,程叙言不吭声了。
程偃适时引开话题:“先生的好友是位什么样的人?”
“脾气臭,医术不及老夫。”许大夫瞥了一眼程偃,不甘不愿道:“不过他对头痛之疾比老夫有经验。”
他也是正经思量过才决定带程偃和程叙言登门。
那天在街上,程叙言这小子仅仅因为歹人对程偃的咒骂就下狠手,可见是真的敬爱程偃。他就知道自己没看错人。
这小子之前还跟他装,装出开朗活泼的模样,真当这个老身板眼瞎心盲。
许大夫捧着茶杯,掀了掀眼皮,轻飘飘扫了程叙言一眼
,直把后者看的发毛。
程叙言:“许先生可有吩咐?”
许大夫:“哼。”
虽然还嫩了点,可也甩出同龄人一大截,这么好的心性,这么好的苗子,却不能收为徒弟,他恨。
车轮骨碌碌滚过青石板地面,一路向城东而去。那边是府城贵人们居住地区,环境雅致又干净。
进入城东的地区,车外的嘈杂慢慢远去,这里的行人走动时下意识压低声音,而程叙言他们这辆骡车,自然吸引眼球。
骡车最后在一家气派的医馆前停下,比起仁心堂,眼前的医馆哪哪儿都透着低调的贵气,连医馆前的石阶都是崭新而整洁。
许大夫进入医馆后让人看着外面的骡车,他直奔馆内一位与他年纪相仿的老者。
对方有些诧异,捋着花白的胡子矜持道:“你怎么来了?”
许大夫脸色不太好看,但还是把身后的程偃拽到跟前:“你给他看看,能不能治?”
许大夫大致描述程偃的症状,这下不止许大夫的老友,这家医馆的其他大夫也凑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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