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旺平日里也没个正经样子,此时被小的一撺掇,顿时就来了兴致,匆匆行了礼,叔侄二人便相携入了王府。
廉亲王府规模很大,比从前胤G的藩邸大出许多,有的是放风筝撒丫子的地儿。
胤G不操心这个,瞧了一眼留下的众多王府家仆,笑道:“来个伺候的跟着你们爷,余下的都先回去吧。”
允T几不可见的点点头,众人这才行止有度的退下,默默入了府中。
胤G挑眉,唇角的笑意淡了几分。
两人沉默着踱步到了昭忠祠,胤G燃了柱香,转交苏培盛奉上神台香炉,这才偏头看向八爷。
允T袖手立在一旁,看着忠宝将香插好,不知在出神想些什么。
胤G挥挥手,叫两个贴身太监也退出去,神色中带上几分审视,最终化为淡然:“大清入关以来的英烈将士之名,尽彰于此地。没有这些人,便没有今日的大清。不论如何,朕只愿此地镌刻之名不再增多。”
允T仰头看着四方石壁:“皇上言重了,作为大清子民,为我朝出生入死,自是应当。”
不管是对抗外敌,守卫疆域也好;
抑或是作为对抗不合适的帝王的棋子也罢;
汉满蒙八旗军和五十万绿营,每一处他都会利用到底。
胤G察觉到八爷的心思已经难以扳回来,轻轻蹙起眉头:“民间多夸八弟是‘贤王’,朕也希望能有这般贤王做个左膀右臂才是。”
允T却完全曲解了话中的意思,拱手答:“贤明一词,乃是对圣主当用,臣不敢。”
允T是故意叫雍正察觉他志不在成为辅弼的。
胤G没有接话,转头向外头,望着院中挺拔的梨木:“八弟可还记得幼年在承乾宫那段日子?那时候,孝懿仁皇后刚走没多久,就你我二人居于承乾宫多留了一年,随后才相继分开。”
承乾宫中,也有这样一株粗壮的梨花树,在春日里会下起梨花雨。
允T没料到胤G会提起这个,怔了一瞬,心猿意马道:“是,臣自然记得。”
那时候,是这个冷着脸的四哥冲在前头,挡住了许多污言秽语,叫年幼的允T也拥有了片刻温情童年。
所以,雍正这时候说起陈年旧事,是打算打感情牌了吗?
允T尚在心中疑惑动摇着,就听到胤G继续开口:“朕还记得你小时候受了内务府那帮奴才的欺负,也不跟人讲,最后被朕无意间发现了,原来是担心连累了身边伺候的奴才。”
胤G将视线从满地梨花瓣收回,看向允T的目光前所未有的直白和清明。
他声音分明不大,却将每个字的力量都传递到了允T心底:“八弟,你究竟是何时,非要追寻这莫须有之物,反而弄丢了那颗最宝贵的心。”
允T立在原地,久久未能说出话来。
忠烈之祠,大殿屋檐宽广,八爷立在殿前檐下,感受不到一丝春日阳光的温暖。他甚至没有回头,便觉得被身后千万亡灵之魄注视着,拖着,就要跌入无边炼狱。
而一步之遥的前方,便是负手立在暖阳之下的雍正。
允T伸出手,下意识试图想抓住些什么。
然而眼前的梨花缤纷落地,花瓣也从指缝间溜走。
他,什么都没能留住。
*
从昭忠祠回来,兄弟二人之间的气氛便有些说不出的诡怪。
非要说的话,反倒是皇上变得热络了些,而八爷唯恐避之不及。
做奴才的自然不敢传出什么闲话来,唯有胤小z这个心大的主儿,拽着一根风筝线呼啦啦跑过来,瞅瞅这个,瞧瞧那个,忽而笑了。
“四哥,你是不是欺负八哥啦?怎么八哥好像躲着你呢?”
胤G帮着小家伙顺手牵了牵风筝线,免得纸鸢掉下来又鬼哭狼嚎的。
他漫不经心道:“瞎说什么,朕跟你八哥好着呢。”
小团子不服气似的挑着眉,一骨碌风筝线便交到了胤G手中,蹦Q到了允T跟前,近距离观察半晌,歪头道:“才不是呢,八哥明明一脸踩到狗屎的嫌弃样子。”
话音落,胤G咋舌:“放肆,这里是亲王府,哪有你撒野的地儿,跟你八哥好好说话,免得朕动手收拾你。”
小团子闻言连忙捂住脑袋,往八哥身后一藏,小声嘟囔:“说得好像回了宫我就能放肆一样。”
发觉四哥没有追过来打他,胤小z再次N瑟上了,从允T身后探出个脑袋,对着胤G的方向做了个鬼脸。
所谓兄弟连心,就是一团和乐的时候不一定有什么感应,但做起坏事儿来,胤G保管一抓一个准。
他福至心灵,一回头就瞧见小幺造作的鬼脸,索性扯着风筝线上前两步,伸手就要用线轴去敲小团子的脑袋。
胤z哪里肯依,嚷嚷着“再敲就不聪明了”,两只小手扯着风筝线反抗,还不住绕着允T躲闪,没一会儿,兄弟三个就被风筝线缠成了一团。
允T起初还能勉强保持一副温文尔雅的笑颜,等到面前缠着个冷脸胤G,就完全笑不出来了。
他满脑子都是雍正方才在昭忠祠的话――
“八弟,你勾结关外老满洲,暗中联系蒙古各部,甚至讨好文人士族,真当朕都不知道吗?”
“那些你递出橄榄枝的人,你又知道哪一个是朕的人。”
“朕原先放任你不管,是有由着你铸下大错再一齐清算的打算。不过,朕如今不这么想。”
“汗阿玛将天下托付给朕,自然也将兄弟们托付给了朕。要在你铸下大错之前拦住你,管束你,这才是朕应当做的事情。”
“八弟,弘旺朕会培养去吏部,大清的天下,朕也会与兄弟们一道治理的越来越好,在你心悦诚服之前,不论多少次,朕都会凭实力将你拦回去,叫你瞧瞧,大清的主人是朕,而你允T的皇兄也是朕!”
一团风筝线,本就是越解越乱的玩意儿。
奴才们慌得六神无主,跪地叩首半晌,只有小团子放声乐起来,笑话他皇兄“大笨蛋”。
这样难以理清分割开的,又何止是风筝的线。
允T微微闭目,将一口浊气尽数吐在这明媚春光中。
他要用这双眼瞧瞧,胤G他到底能走到哪一步。
*
春日里,万事都有个好兆头。
回宫没几日,胤G便命老十七代行谒陵仪式,随后举宫前往圆明园避暑去。
今年的人数比起去年可多了不少。
佟佳太后带着和慧,乌拉那拉皇后带着新生的小格格和乐,年贵妃带着小福慧,还有三阿哥弘时与母齐妃李氏,四阿哥弘历与母熹妃钮祜禄氏,五阿哥弘昼与其母裕嫔耿氏,连胤z的额娘陈氏也一道跟着去了。
即便只是去圆明园,皇帝出行亦不是小事。
銮驾从午门出,破晓之时开启启程,一直到午后用晚膳时,才勉强入了圆明园,分好住处落脚下来。
胤小z今年依然带着弘历和弘昼住在桃花坞。
三小只一到桃花流水的岛上,便彻底放开了,撒丫子追逐打闹起来。春日午后的溪水没有凉气,三人玩着闹着,袍褂都打湿了大半。
今年因为启程早的缘故,小团子总算是见到了漫山遍野的桃花盛开的春景。
微风一吹,桃花花瓣打着旋儿从小青山吹到溪水中,映着树影,清泉和苔藓,翻滚在青草根之上。
三小只玩累了,索性倒在溪水边的大树旁,看着清风拂过一片桃花海,发出阵阵赞叹。
这是宫里长大的孩子们难得偷闲的午后。
弘昼望着漫天粉桃色,忽然开口:“四哥,你是不是对张中堂家的小闺女……”
话还没说完,被弘历翻个身捂住了嘴。
少年人的成长总是在不留意之间便完成。
如今的弘历,已经长成了俊美的少年君子模样,眼神中多了几分从前没有的坚毅,似乎对自己要走上一条什么样的道路成竹在胸。
此时,弘历面上有些微红,强装镇定道:“胡说什么,你是阿哥,说什么做什么都有许多眼睛瞧着。这话叫有心人听到,对若……对张中堂家的嫡小姐名声不好。”
弘昼被捂着嘴喘不过气,这会儿总算挣脱了弘历的魔爪,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扭头对胤z小声道:“幺叔,你看,他都这么替人家着想了还不承认。”
小团子舒舒服服伸个懒腰,笑道:“若清呀。四侄子勇气可嘉,幺叔支持你!”
要是能叫老张家的闺女嫁给四侄子,那她不是也得跟着弘历叫一声“幺叔”啦!
小团子眼前一亮,看向弘历的眼神越发激动起来,恨不得下一秒就带着俩侄子上张廷玉家提亲。
弘历嘴角一抽,忙扯住胤z的衣袖:“幺叔,别胡来。皇子的姻缘都是等着汗阿玛赐下来的,岂有自个儿求娶的。”
弘历弘昼年纪都不小了,只怕在这两年间,就会被雍正指婚。这之后,大约就是封王封贝勒,而后出宫开府,真正长大成人了。
胤小z难得想到这些,表情变得无比严峻,他拢着眉头声音低沉道:“你们说……”
“什么?”两个侄子异口同声。
“我要是不娶福晋,皇兄会不会一气之下封我个铁帽子王,叫我滚蛋出去开府单过呀?”
“……”
胤小z半晌没等到答复,不满地左右探望,伸出两个食指,一左一右戳上弘昼弘历的脸颊:“问你们话呢,干嘛愣着!”
弘昼挠挠头,笑道:“幺叔,汗阿玛最看重的就是你的事了,怎么都不会放你不管的,你要是不要福晋,我觉得,阿玛可能就得把你关在养心殿养着了。”
小团子闻言,惊恐的瞪圆了眼睛。
那怎么行,他长大了比四哥高出一头,还跟四哥一起睡,那多丢脸!而且四哥总是喜欢打他屁股,胤小z只要想像一下那个画面,就恨不得立马收拾包袱连夜跑路。
然而,弘历也点点头,附和了弘昼的猜想。
胤z一张小脸顿时皱成一团,思索了半晌,也没想出好法子,索性拍拍四侄子的肩膀:“元寿啊,你加油快些将若清娶进门,等你们大婚的时候……”
“她们大婚,也不能替幺叔你完婚啊。”弘昼忍不住道。
小团子竖起一根手指摆了摆。
哼,他才不要告诉元寿和天申,他要在四侄子大婚开府之时,趁机遛出京城,去大清的每一个角落吃吃喝喝,看遍天下美景呢。
等他吃饱喝足回来,四哥的气也消了,他就能安安稳稳在京城寻个府邸养老啦。
胤小z沉浸在自己不切实际的幻想中,长出一口气叹道:“你们不懂,元寿啊,幺叔的幸福,就靠你啦!”
弘历:“……”
突然背负上了三个人的幸福人生?
圆明园的日子很快就恢复到按部就班的章程中。
小家伙们扯完瞎话,依然要坐船每日去梧桐院读书,富察・傅清如今已经在雍正跟前当差,唤了曹寅之孙曹进园子来伴读。
胤小z没两天就对曹佩服的五体投地,恨不得当场认小曹当大哥。
原因无他,这小子实在太会讲故事啦,一脑袋的故事,听的小家伙们吃饭闲暇都缠着他,恨不得睡觉也随身绑着曹。
小小的曹虽然比胤z大一岁,整个人却很瘦,像个豆芽菜似的。风一吹,矮冬瓜胤小z没什么事,曹已经倒在地上滚了三圈。
小团子对这个小伴读十分照顾,廖公公做了什么好吃的,都会带着他一道回桃花坞分享。
还是住在园子里畅快呀。
这么着日复一日,很快度过了雍正三年的春天,到了盛夏。
九洲清宴内,苏培盛很早就准备好了冰鉴,连廊之间的竹帘也在太阳高挂之后放下来。
然而,胤G还是被这暑热弄得心烦意乱。
燥热,头晕,久坐之后出现的各种不适都只是小问题,这两日或许是太过操劳,时不时就会眼前一黑失去意识。
胤G低头看着帕子上的血迹,心中疑惑又烦闷,整个殿中的气压低到叫人生畏。他将一叠子奏折推到书案旁边,皱眉望向窗外。
天气还没有到赫赫炎炎的境地,他怎会出现如此症状?
胤G下意识就想到了梦中的场景,虽然梦中的自己看上去确实年纪不大,应当也不至于今年就大限将至……
这一刻,贵为帝王的胤G指尖微颤,生出一种名为害怕的情绪。
帝王也是人。
虽然已经做好了死在任上的准备,可是真正直面死亡的时候,他也怕了。
胤G闭目片刻。整理好自个儿的情绪,开口时已经听不出任何情绪:“苏培盛,去寻太医院院判过来。”
苏培盛心中一惊,对上主子的视线,明白其中意思,悄无声息退出去,快步去寻太医来。
万岁爷不愿声张此事,必有他的道理。坐到他这个份上,能迅速办好自个儿该办的差事,才算帮主子分担一些了。
胤G私下寻医的事情瞒得过旁人,却瞒不过胤小z。
小家伙自从上次中了菌子的毒之后,就被二筒拦着不让再拔小阿玛的人参须须。
虽然四哥目前看起来是没什么问题,可他总觉得不保险,一直试图想跟汗阿玛重新说上话。
玄烨这一回却久久没能恢复过来。
只是,不能沟通是一回事,人参长势却是另一回事。
盆栽里的人参须须越发壮实,人参叶子也一反往常的茂盛,甚至开出了白色的小花,看样子打算结果了。
胤小z就是为了跟四哥汇报这件事,一阵风似的窜进九洲清宴,当头就听到太医正在劝说皇兄保重龙体。
小团子很相信自己的人参精直觉。
他就觉得四哥总是叫人不放心,这回逮住他偷偷跟太医说话,自然要蹲在门外听墙角。
苏培盛本就担忧万岁爷的龙体,见状也仰头看天,装作没有看到小阿哥的样子。
等听到太医叹气,说出那句“万万不可,皇上这是在提前消耗自个儿为数不多的寿元呐”,小家伙的眼泪唰的落下来,又无声无息消失在夏日的蝉鸣声中。
苏公公离得远一些,瞧见小阿哥独自呆愣在窗下,心中不忍,正要上前安抚两句,被小家伙反身推开,一溜烟顺着水上连廊跑没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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