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这方面,她有经验,可以帮他。
心底最隐秘处看不见的洞口,被毫无准备的悍然刺入。
原来她亲手的,要比从前任何一次远远望见,从别人口中听说的,都要剜心锥骨。
沈延非抬手盖住姜时念的眼睛,按着她躺回去,把被子拉高,低淡要求:“睡觉,不然这一晚你就别睡了。”
姜时念被他这么按着,以为会彻夜失眠,结果可能因为头发上残留的热度,反而入睡很快,等闹钟响醒过来的时候,她反射性地望了望身边,沈延非已经不在床上了。
她半坐起的身体又跌回去,手臂遮眼缓了片刻,起身梳洗,下楼才从阿姨口中知道,沈延非今天走得很早,天没亮就去了公司,随即她手机上收到一条微信。
沈老板百忙中抽空跟她说:“晚上去电视台接你下班。”
姜时念想起今天是春节前电视台里几个节目团队定好聚餐的日子,晚上下班要集体去吃饭,她作为重点目标,当然不好拒绝,很早就答应下来。
她斟酌着回了一行:“今晚台里有聚会,估计很晚,我跟同事一起去,助理会送我回来。”
又等了一会儿,沈延非没再回复,姜时念知道他早晚会看见,就不再挂心。
等吃完早餐去台里,果然重点节目的大团队都开始提前打鸡血了,为晚上的聚餐兴致高昂。
她偶然听见,有人私下里议论乔思月受到的处分今天早上下来了,是按规定被下放到地方小台,不能留在市里,过段时间有立功表现才有可能回来。
但所有提及到沈延非的话题,都是压低的兴奋尖叫,议论沈总是真正高山雪,根本难以接近,搞手段对他没用,哪有人能入他眼,也就只有等录节目的时候多来围观几次,勉强算是沾仙气儿了。
“哎,也不是,我昨天下班时候去台长办公室那边送资料,好像听见沈总说让整个台下个月出席他婚礼!”女声窃窃私语,“我都恍惚了,我们配吗?我们去当摄像应该都不太够格吧……”
“我草整个台?!不对你等会儿!沈总要结婚?!”另一人险些打翻东西,“能跟沈家门当户对的是谁啊?得什么身价啊我天!”
“而且是闪婚噢,以前完全没听说过沈总身边有女人,”感叹声拖长,“哪个有钱有势的仙女这么命好――”
姜时念及时走开,没再听下去,底气不太足的攥了攥手,听大家聊八卦,她都有点替沈延非可惜和不值。
不过暂时没人把她跟沈延非直接联系在一起。
姜时念明白,沈延非还在顾及她之前的话,就算是昨天公然上楼,他也把这件事处理得低调,没有大范围流传开。
临近年关,台里工作量很大,姜时念忙到天快黑才结束,被大家催促着出发去餐厅。
姜时念问童蓝:“换地址了?”
童蓝激动点头:“念念姐,今天聚餐有赞助,档次比之前定的提高了不是一星半点!”
姜时念倒不在乎去哪,跟童蓝一起下楼,穿上大衣的时候,她手机再一次发出连续震动,不用看也知道,是姜家父母咒骂她的信息。
从今早乔思月的处罚下来开始,她的手机就没安静过,很多能戳伤眼睛的话一条一条往外跳,电话也打个没完,她干脆选择关机,到现在才打开。
姜时念敛着眸,无视那些未读的消息和未接来电,没细看就把通知栏点了清除,然后调成静音。
刚走出电视台大楼,童蓝就敏感地把姜时念拦在后面,笑眯眯说:“念念姐,风大,咱们等会儿走。”
姜时念知道不是这样,正好有其他同事招呼她们出发,她就没有迟疑,从玻璃门迈了出去,一眼看到长台阶的下面,乔思月抱着自己的东西站在那,姜家全员到位,围在她身边嘘寒问暖。
童蓝作为极少数的知情人,小声劝:“你别难过,就当没看到,晚上聚餐秦栀姐不是也去吗?咱们快走!”
“我没事,”姜时念温浅笑笑,“放心。”
童蓝护着姜时念,用身体挡住,趁人多没让姜家的人发现她,但从附近路过时,声音还是很清楚地飘过来。
“思月哭什么,大不了这破工作就不要了,主持人本来也不是什么体面工作,爸给你几家公司,做不好也没事,慢慢学。”
“弄什么公司,多累!小姑娘这个年纪就得轻松,听妈妈的,那个地方台咱们不去,你爸你哥又不缺你钱花,以后你就多交朋友,逛逛街做做脸,想进修就出国,商瑞要是对你不好,妈就给你另选。”
姜炀话少,但也低声表态:“有家里疼你,怕什么,别的不用操心。”
乔思月喃喃:“但时念她……”
“提她干什么!也不嫌晦气!”前一秒还细心哄慰的语气陡然冷冰,“孤儿院出来的,天生基因就差,白养这些年!”
风大扬起姜时念衣角,她最近勇气多了不少,甚至某一瞬想冲上去跟他们争吵,但来往人群,电视台通明的灯光,都在提醒她,她想要体面,不能变成跟他们一样的人。
台里的车等在路边,姜时念低着头,没看见熟悉位置停着的那辆迈巴赫。
许然也不能上去抢人,等姜时念出发,他马上打电话,“三哥”到了嘴边,硬生生改成“哥”:“嫂子上同事车走了,没注意到我,不过……姜家那群人渣在电视台门口,虽然嫂子素质高没搭理他们,但那些人嘴里必定没好话。”
沈延非叫停面前的工作,视线转向窗外:“姜家已经自顾不暇了,还活在梦里。”
许然点头:“是嫂子体面讲道理,不跟他们当面冲突。”
沈延非很低地哂笑:“我老婆心善,但我不需要什么体面,也从来不讲道理。”
他合上文件,让一屋子的人散开,起身交代电话里的许然:“你不用跟了,我去等她。”
聚餐地点是跟海域齐名的一家会员制会所,容纳量比海域要大,可以接待人数多的聚会,今晚整个一楼被包下,电视台几个组加一起大几十人,没来过这么烧钱的地方,到里面亢奋到群魔乱舞。
姜时念不爱热闹,跟童蓝安安静静坐在墙边沙发上喝苏打水,晚饭已经吃过一轮,现在是小食酒水阶段。
童蓝跃跃欲试地张望那群唱歌打桌游的同事,姜时念拍拍她:“你去吧,我自己就行。”
见姜时念表情如常,童蓝也就放下心,凑过去玩,这时候秦栀才姗姗来迟,一掌拍到她肩上:“发什么呆呢,这种场合果然没我不行吧。”
秦栀跟姜时念是大学同学,不同专业,都是本系无人争锋的榜首,没毕业就在各自行业里出尽风头,秦栀是摄影记者,经常国内国外的飞,性格爽烈,完全不像个豪门千金。
她工作上跟市电视台联系很多,今天聚餐也请了她来。
秦栀刚加班忙完,马不停蹄赶过来,离老远就看见姜时念垂着眼睫,一声不吭,她知道,姜时念这样安静不说话,目光不与人相交,就是陷在情绪谷底。
秦栀有时候都自我怀疑,表面看起来,好像她比姜时念要坚强得多,但试想姜家和商瑞的事,挑一样发生在她身上,她都要崩溃抑郁了,但姜时念都默默承受,到现在也没有抱怨过一次。
她的韧性,或者说承受伤害的能力,强到超出范围,不用深问,也能想到这么多年是怎么长大的。
姜时念抬头朝秦栀笑:“我给你单独叫了夜宵,等你一来就能吃。”
秦栀却只觉得心里难受。
“吃什么啊,不饿,除非你陪我,”她跟姜时念撒娇,“最好再跟我喝点果酒,放松放松。”
姜时念拗不过,被秦栀硬拉到调酒的吧台边,丰盛夜宵也端上来,秦栀给她分了一半,让调酒师替她弄杯够甜度数低的。
秦栀把酒杯推给姜时念:“这口感就是果汁,尝尝,咱都是做沈太太的人了,还有什么可在意的!”
姜时念失笑,眼睛盯着酒杯,情绪驱使着,尝了一点,确实很甜,没有什么酒味。
秦栀边吃边说:“别的都无所谓,我就是担心,商瑞那狗万一哪天幡然醒悟,又来找你解释,你会不会动摇啊。”
姜时念舌尖很苦,就又抿了一小口:“商瑞昨天就来过了,解释他做那些事都是故意的,没出轨,没悔婚。”
秦栀差点呛死,咳了几声低喊:“你呢?!你什么心情?你不会再给他机会吧!”
姜时念脸颊有很薄的一层红,贪甜地又喝了几口,才慢慢说:“我觉得很恶心,比之前更恶心,我也……很难受。”
她把手臂放在吧台上,喝完杯中酒后,侧过头,把脸颊垫上去。
难受到,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对人言明,就像今天在电视台门口,她听到姜家人那些话的心境。
她以为早就不会被伤害到了,但是忍不住又想起过去的自己,那么长的时光里,她在心里偷偷盼望着有朝一日,能够把她当做女儿和妹妹,能够给她一点温和的姜家人,一次又一次对她说过。
“你学传媒还不满意?!新闻主持人是你这种不正经的长相能随便当上的?!你能进电视台就知足吧!不会还是惦记着家里的公司?我早就告诉过你,别做那些不切实际的梦。”
“同学出国深造跟你有什么关系?姜家的钱是那么好赚的?你说什么,还?你拿什么还啊,姜家养了你,你就一辈子都亏欠,怎么还!”
“你假期有空不学习,不把后院种的花弄好,学人出去逛街?你什么时候才能认清自己,真以为在这儿当千金小姐呢!”
可能是年纪小,太渴求感情了,也太重恩,她一直拼命努力,听话做一个无可挑剔的姜凝替代品,做完美人偶,想着或许某天,就能被家人爱。
但今天亲耳听见了,她用尽一切也换不来的,不是他们没有,是他们永远认定她不配,就连在恋爱关系里,她也习惯性以为,应该包容和让步。
有情绪就是她不懂事,不配合就是她作,明明商瑞犯错,还趾高气昂施舍地讲出来,竟然就是在道歉了。
跟沈延非短暂的相处以后,她才越来越清晰地面对了过去的自己。
她其实从未被爱过。
更可笑的是,她以为自己曾经在商瑞那里得到过的,就已经是爱了。
她不懂,可商瑞天之骄子,怎么能不懂?不过是明眼看出她脾气软,好欺负,就变本加厉,以爱为名欣赏她的狼狈。
太恶心了。
姜时念清醒地抬起头,问调酒师:“能不能再给我一杯。”
调酒师早就被大美人迷了眼,哪能不做,秦栀见她情绪稳定,反应也正常,再说这酒确实没什么杀伤力,就默许了。
姜时念再喝一杯,重新趴回去,转了转头,把眼睛垫在手背上,片刻之后,秦栀猛然站起来,发现她细白的指缝间有透明水迹。
秦栀赶忙把姜时念揽起来,才发现她脸颊通红,已经不肯乖乖睁眼,也不闹,就是不出声地流眼泪。
秦栀一瞬代入了她的遭遇,简直要心疼死,猜她是根本就没喝过酒,一下子两杯下去顶不住了。
她从姜时念口袋里摸出手机,正纠结怎么办好,后面一个小男生跑过来:“哎,秦栀姐,念念姐不会醉了吧?台里刚有点急事,要一份七月份文件的底子,念念姐当时拍照了,应该在手机相册里,你帮忙发给办公室呗。”
秦栀烦躁地摆摆手说知道了,男生舍不得走,在旁边伸手想帮忙,突然看到姜时念手机亮了,静音。
“有电话――三哥?三哥是谁?”
秦栀一看屏幕上的来电人,脑袋猛一凉。
草啊别人不知道三哥是谁,她知道啊!
秦栀搂着姜时念,手有点抖,来回清几遍嗓子,才惶恐接听:“喂,请问――”
“念念怎么了。”
听筒里一道沉冷利落的嗓音,让秦栀眼睛要冒火。
叫昵称了我靠!
秦栀忙装得平静,果断说:“她喝了两杯果酒,有点醉――”
没等报告完,电话就被挂断,秦栀懵了,以为沈总这是不喜欢妻子喝酒,懒得管,正想在心里偷着骂两句狗男人都一样,就听到后方大门入口那里传来响动。
一楼整个场地还喧嚣得厉害,但好像某一刻开始,四面八方的杂音都被突兀按下停止,只剩下一道脚步在铮然靠近。
秦栀已经隐约听见过于压抑到有些扭曲的尖叫声了,她甚至头还来不及回,臂弯里的姜时念就被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接过去。
她屏息抬眼,睁大,目睹只在新闻视频里见过的男人,拿大衣把姜时念全身裹住,衣领遮上她小巧下巴。
他俯身把人抱起,轻缓拨着她头,让她乖乖把哭湿的脸埋入他颈窝,随后垂眸过来,留下一句:“多谢照顾我太太。”
秦栀脚一拌,椅子倒了,砰的响声惊醒满屋子电视台的同事,也让姜时念皱了皱眉。
沈延非低头很浅地贴了一下姜时念的额角,她嘴唇抿很紧,酒气灼热。
秦栀表面镇定,心里已经快疯了。
这就是念念口中的协议婚姻?!塑料夫妻?!这他妈叫假结婚?!
沈延非微一颔首,音量不高,但也没有半分掩饰,漆黑眼瞳简单环视周围,温和道:“念念酒量不好,我带她回家,先失陪,今晚这里都在我账上。”
秦栀彻底表情失控,她就奇怪,电视台平常活动经费那么吝啬,会突然出大血来这里聚餐?结果到最后居然是念念家老公在背后无声无息做东?!
姜时念不舒服地微微挣扎,沈延非手臂揽紧,护住她头,转身走出几乎凝固成静态的会所一楼,车就停在廊沿外,门大敞着,今天换一辆大尺寸越野,空间松弛,他抱姜时念上车。
秦栀大口喘着从后面追上来,兢兢业业说:“那个,沈总……念念还有工作需要你帮下忙,她手机七月份的文件照,要发给台里办公室。”
说完她哪里还敢打扰,体贴地回避开。
姜时念的理智被酒精慢慢入侵,想睁眼,费尽力气也睁不开,意识开始混乱,不太知道自己身在哪。
但她清楚,等她哭完这一场,就能永远斩断自己过去,姜家也好,结束的可笑感情也好,都烧成灰,再也不可能触动她的任何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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