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古树的枝丫交互横斜,如一只大手,托起幽幽天幕。
简是之欲将白日里的一切尽数抛诸脑后,只好寄情于掌中酒樽,一杯饮下又紧接着续上一杯。
江稚鱼眼瞧着他杯杯饮尽,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架势,出言拦道:“王爷您莫醉了。”
若是醉了,她总不能将他独留在这屋顶上,可依她的身量气力,又如何搬得动他。
简是之晃了晃酒樽,泠泠道:“这点分量,可醉不了我。”
他又饮了几杯,便将那青瓷酒杯随意丢到了一旁。
四下顿时沉寂下来,只余三两声子规啼鸣,似在对月饮泣,凄怆而绵长。
江稚鱼独独望月良久,不知不觉便将目光投向身侧之人,她第一次如此仔细地打量他,他微抿薄唇,脸侧的棱角清晰分明,只是他清冷的身影,在这淡泊月光下越显单薄寂寥,好似一颗随时会隐去的星子。
“王爷……”江稚鱼不自觉出声唤他,幽夜的沉默突然被打破,突然到连她自己都未料到。
“嗯?”简是之回眸瞧她,幽沉的眸底泛起点点水雾。
她怔怔与他对视,心内软了又软,温声道:“王爷您,在想心事?”
简是之似乎没想到她会如此问,愣了一瞬,旋即不甚正经道:“江大人如今胆子越发大了,君主的心思都敢揣度。”
江稚鱼暗暗笑了笑,她忽然觉得自己从未离他如此近过,昭昭明月之下,在他唇边的勉强笑意之中,她读懂了他的心事。
她不再去看他,只垂首敛眸,半晌,淡淡道:“您若有心事无处说,但可说与臣,臣虽愚笨,却会尽力体悟的。”
简是之心内一顿,侧目瞧她良久,清冷的眸底渐渐浮起点点星光。
他忽而一笑,道:“本王在想的事,你知道,你也并帮不上什么忙,况且这深宫之中的事,你还是少卷进来。”
江稚鱼抬眼望向他,正巧与他四目相遇,她自顾自道:“看来世人都错了。”
“他们都道宫廷中的齐王殿下是满天下最最玩世不恭、落拓不羁的人,世人暗讽你不务正业、无所事事,实则是羡慕你能够呼风唤雨、求仁得仁,但他们不知晓,传说中那位堪比无事小神仙的齐王殿下,也会有困顿不堪的时刻,更可怜的是,他悲伤无助之时,身边唯一能陪着他的,只是两坛陈酿。”
她深深瞧进他的双眸,淡淡道:“再强大孤独的人,也总有不愿意一个人的时候吧。”
简是之怔怔瞧着她,听她兀自说完,目光落在她身上,好似要将她烫出一个洞。
她说的对,万人之上的齐王殿下,却连一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
他终叹息一声,低低开口:“此处本是要建作藏书阁的,只是后来未待竣工便被舍弃了,这些年不曾修葺便荒废了下来,我也是偶然遇见的,幼时常藏在这躲避陈尚书的戒尺,久而久之,不论遇了什么,总爱藏在这。”
“梯子是我偷偷放的,而这上面的风景,从前只有我知晓,如今添了你一个。”
江稚鱼莞尔笑道:“那如此说来,堂堂齐王殿下的秘密,岂不是被我知晓了?你说这事我若是讲给朝贵听,得收他多少银子?”
江稚鱼飞扬着神色开玩笑,却忽而发觉简是之看向自己的眼神不知何时变了。
他就那般唇角挂笑静静望着自己,眸底的点点星火似是越发燃了起来。
江稚鱼急忙撇过眼眸,却不过一瞬,简是之伸直身子径直凑了过来。
两人之间霎时不过咫尺之距,江稚鱼心跳顿时不可抑制地狂乱起来,她定定低垂着头,不敢抬眼看他。
未几,头顶传来简是之低低的声音。
“原是只流萤。”
江稚鱼这才堪堪扬起头,见他手心一点荧光,是方才从她发梢取下的一只萤火虫。
她暗暗松了一口气,双手悄悄捂住发烫的双颊,偷偷抬眼看他,却见他脸侧竟也泛起点点红晕。
她知晓他酒量甚好,这点酒该是不至于令他脸红的。
简是之重坐好,摊开掌心将那只萤虫放了出去,望着它翻飞飘舞的踪迹,他淡淡开口:“明日选秀,你同我去。”
江稚鱼忽而一惊,立时出声打破了今夜所有的美好。
“为何?!”
简是之眸中闪过一抹亮色,云淡风轻道:“你方才还说愿为本王分担,这一日还未过呢,怎的便要反悔了?”
江稚鱼急辩道:“臣说的是乔贵妃之事,如何扯到选秀上去了?”
简是之故作无赖道:“你又没说单这一件事……再说了,你日后也是要娶亲的,明日入宫的都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世家小姐,你也去瞧瞧,保不准便有相中的呢。”
江稚鱼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真是枉自己方才如此可怜他。
“臣是外臣,不得入内宫。”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推辞之方了。
简是之却又露出了他那抹纯良的笑:“无碍,你跟着本王便好。”
江稚鱼被噎得说不出话,只暗暗翻了翻眼睛,也再无心情品鉴这良辰美景,怀着怨气横目瞧他继续饮酒。
翌日一早,江稚鱼如约至了齐王宫,满面阴霾地跟在简是之身后朝正阳宫而去。
甫一踏入殿门,还未待二人施礼,皇后便高声朝简是之道:“昨日不是说了要你好好整肃一番再来吗……”
简是之低头瞧了瞧自己的锦袍,又抬手摸了摸冠子,心内暗道自己也并未衣衫不整啊。
皇后急匆匆自上位而下,站到他面前仔细打量,眉心越发蹙紧,道:“你今日既着瓷青色袍子,那腰间的玉坠流苏就该以螺灰色相配,你却佩了泰蓝色,着实不搭调,快回宫换掉!”
简是之挠了挠头,他左看右看也没看出有哪里不搭,只道:“这点小事就不必再折腾了罢……再不济,我将这玉坠取下就是了。”
皇后却异常坚决:“不可,必须回宫去换……”边说边推着他出殿:“记得啊,佩那枚螺灰色的……”
第18章 、青梅竹马
简是之走后,殿内便只余皇后与江稚鱼两人,江稚鱼顿感尴尬,忙躬身施礼而出。
她也不知晓要去哪,只是不要再留在殿内便是了。
江稚鱼几步退到殿外,漫无目的地晃荡着,同时在心中暗骂简是之不厚道。
走着走着便至了后苑,此地人少些,她倒是能自在不少。
她就这般百无聊赖地望着苑内的花木,左瞧瞧右瞧瞧,时不时抬手拨弄一下沾着晨露的花苞。
江稚鱼正无聊出神间,突然有一道人影闪入她眼中,那人一身宫装打扮,却不似寻常宫人的粗布衣衫,而是成色极好的锦缎,其上还配着工艺繁复的刺绣花纹,不过她头顶的假髻上只横插着两三只素银簪子,如此更不似妃嫔装扮。
江稚鱼走近些仔细瞧她,却恍然发觉这身影熟悉莫名。
恰在这时,那人或许是感受到了身后的灼灼目光,转而回眸顾盼。
两人正巧对视,江稚鱼当即惊喜出声:“知棠……是你?!”
她辩出面前这位丽人,正是自己幼时的闺阁密友冯知棠,其父原是扬州知州,后因病故去,而此后不久其母亦随之西去,她便被姨母一家接到了京中,如今约摸一算,她们二人亦有五年未见了。
冯知棠见了江稚鱼亦生出欢喜,嘴角笑得放不下来,她快步到了江稚鱼身前,拉起她的手,熟人相见,一下子竟好似有说不完的话。
“你为何……”
“你怎么……”
两人齐齐开口,旋即都笑出了声。
“你先说。”冯知棠对江稚鱼道。
江稚鱼眉眼弯弯细细打量她,瞧着记忆里那个嬉闹调皮的妹妹如今竟出落得如天上谪仙一般清落不凡,她抬手抚了抚她额边的珍珠,喃喃笑道:“真好看。”
“对了,你怎会在宫中?又是此番装扮?”她忽而想起自己方才的疑惑,又问道。
冯知棠抿唇轻笑,细细道来:“五年前我被姨母接道上京来,她本意欲在我十四岁时为我择夫婿而嫁,但我左右想来只觉不妥,若是早早嫁了人,可是要一生困于闺阁的。恰逢那时家中表哥忙于准备科考,我便时常在他上课时偷听,谁知被家中人发现了,便指责我不守闺阁礼仪……”
江稚鱼越听便越蹙紧了额,想来她们分别这五年,她也并不好过。
冯知棠顿了顿,接道:“若是我从不曾知晓闺阁之外的历历山川、浩浩烟波也便罢了,可我偏偏在偷看的典籍之中识得了,由是便只觉这府中的四方天地太过狭小,我亦不该做那笼中丝雀,于是我便背着姨母,偷偷参加了宫中女官的考试,接着便一路擢拔至了尚仪之位。我原想着,待我在宫中攒够了银钱,便去塞北看雪,去边疆骑马,还要南下游船,日后我还要开设私塾,只收女弟子,教她们家国之道,天下之观,告诉她们闺阁之外,仍旧有人生辽阔。”
她粲然一笑:“今日来为皇后娘娘送衣,竟就遇见了你,这真是我这五年来最好的事情了。”
江稚鱼亦为她欢喜,往日虽不易,可眼下结局总归是好的。
她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打趣道:“那我日后可是要唤你冯尚仪了?”
冯知棠垂眸笑了笑,又问道:“那你呢?怎么会在这儿?是随江伯伯一同入宫的吗?你怎的一身男装打扮?”
江稚鱼嘴角笑意甚浓,心内暗道知棠还是如少时般一样,问题都是一连串冒出来,活像个三岁小朋友。
她一一答道:“我是自己入宫的,至于为何会在这,倒是说来话长,待我日后慢慢讲给你。”
她忽而狡黠一笑:“不过,你现在却是该称我为江大人。”
“江大人?”冯知棠圆睁杏眼瞧着她,满是疑惑。
江稚鱼被她那傻样逗笑,凑至她耳侧,压低声音将她女扮男装又入宫为臣之事接续道来。
冯知棠听后惊得嘴都忘记了合上,她自小便知江稚鱼胆子大,少女害怕的蚁虫、蛇蝎,甚至鬼魂,都不曾唬到过她,可她万没想到,她如今胆子竟大到如此程度。
默默消化了好半天,她亦压低着嗓音道:“这事若是被发现了,那可是欺君之罪,要株连九族的。”
江稚鱼知道她在为自己担心,只道:“我初时伴男装也只是为了行事便宜,怎会想到连陛下也被我骗了,放心吧,我入宫这么久了也不曾有人怀疑过,我以后也便同你一样,待到攒够了银两便辞官回江南去,和你一道办私塾。”
冯知棠紧吊的心稍稍放松些,她最是了解江稚鱼,她虽大胆,做事却是很谨慎的,她不会不给自己留退路。
江稚鱼又抱臂喃喃道:“不过着实不公。”
“什么不公?”冯知棠问道。
江稚鱼抬眼望向前方的正殿檐角,淡淡说道:“男子到了年纪便可以求取功名,舍身为家国,而女子却要从一个深闺到另一个深闺,纵是有身负才能,如你一般冰雪聪明的,也只能入深宫为官,做到最高位也不过只是个尚仪,当真不公。”
她又继续道:“更何况,如若有一日圣龙归天,就连全天下女子的最尊位,皇后娘娘,竟也要一同殉葬,当真是冤。”
这话一出口,倒是令冯知棠惊了一下,虽然周围除了她二人再无旁人,她还是紧忙捂住了江稚鱼的嘴。
“傻稚儿,这可是内宫,这样大不敬的话休要再说。”
江稚鱼拉下她附在自己唇边的手,柔柔笑道:“知道了知道了,若我再胡言,冯尚仪便遣宫正司的人来掌我的嘴。”
两人相视而笑,又东一句西一句胡聊起来,恨不得将这五年发生的事都道一遍。
简是之换完吊佩后回到正阳殿内,却不见江稚鱼的人,便紧着出来寻。
一入后苑,江稚鱼与冯知棠亲昵笑谈的场面便直入他眼中。
朝贵跟在他身后,刚要出口唤江稚鱼,却被他一把捂住嘴拉到了树后。
简是之拉着朝贵蹲在后苑一颗大树下,拨了拨面前的杂草丛,正露出缝隙来可以看到那两人。
朝贵愣愣瞧着简是之,他正目光炯炯直勾勾盯着那二人瞧。
“王爷,您堂堂当朝亲王,偷听人说话可不好……”朝贵偷偷提醒他。
简是之拍了一下他的头,沉着嗓音道:“小点声。”
他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将目光投向那两人,往日里读书都不见他这般认真。
半晌,他开口:“江大人身侧那位,是何人?”
他久不在内宫,并未遇过冯知棠几次,现下离得又远,他实在没看清与江稚鱼嬉笑交谈的到底是何人。
朝贵揉揉眼睛,努力睁大了去看,道:“瞧着身形打扮,像是冯尚仪。”
“冯尚仪?”简是之有些未料到:“江大人是前朝外臣,冯尚仪久处深宫,他们二位如何相识?”
“奴曾听闻,这冯尚仪祖籍是扬州,江侯爷亦是自江南而来,说不定他们二位是同乡。”
朝贵忽而话锋一转,拍了下大腿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道:“我知道了,江大人与冯尚仪是青梅竹马!”
他立时好似发现了什么宫廷秘辛,当即升起一颗看热闹的心,仔细观望着两人的亲密举动,越看越觉得自己分析的完全在理。
只是他看的太投入,没发觉身旁之人逐渐阴沉的脸色。
“王爷,您说再过几年冯尚仪是不是就要出宫和江大人成婚了?那她以后可就是侯府的少夫人了,我可要趁现在好好巴结巴结她,等她出宫的时候有什么带不走的宝贝好能想着我……对了,您与江大人相识一场又同朝为官,待他成婚那日您也会去的吧,到时最好带上奴,奴也跟着沾沾喜气……”
朝贵仍旧在一旁婆婆妈妈地念叨着,简是之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心内的阴霾在听到“青梅竹马”四个字后骤然升腾起来。
狗屁的青梅竹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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