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间忽传来一阵敲门声,并着门外宫人的通传:“江大人,侯爷来了。”
江稚鱼闻言露出欢喜之色,疾步过去推开了门,将父亲请了进来。
江稚鱼为江颂今斟了一杯热茶,而后又忙在暖炉里再丢进两根银碳。
江颂今啜了口茶暖身子,见江稚鱼坐在对面后便开口,故意怨道:“现如今已是枢密院主官了,怎的也不回家去住?竟还要赖在东宫里,也不知会不会惹得太子殿下烦扰。”
从前江稚鱼为太子侍读,自然长居于东宫,而如今入了内阁为官,只需每日朝会时入宫即可,散了朝理应早早回家去。
只是她这新官上任没几日,偷着懒还没将留在这的东西打点好,且这几日事物堆积,她紧着处理呢。
江稚鱼朝江颂今乖顺笑笑:“爹若是想我了,便直说好了,不丢人。”
江颂今柔着眼眉白了她一眼,将一杯热茶饮下。
“爹入宫来寻我,可不是为了来与我吵嘴的吧?”江稚鱼问道。
江颂今好似这才想起自己来此的目的,当下换了副表情,肃起神色,连脊背都略略挺直了些,幽幽开口:“你没听说……那事儿?”
江稚鱼定定瞧着他,不由紧蹙起眉:“何事?”
看来是真没听说,江颂今心内暗道。
“你的好事。”江颂今答她,眼角眉梢顿时攀上笑意。
江稚鱼一下更加懵愣,好事?她能有什么好事?
江颂今也不再卖关子,直愣愣就说道:“昨日,齐王殿下来府中提亲了……”
只这一句出口,江稚鱼脑中当即轰鸣一瞬,回过神时不由自主就脱口两个字。
“为我?”
江颂今满脸无语,抬手敲了一下江稚鱼的额头:“不然是为谁?”
江稚鱼呆愣在那里,脑中一片空白,她虽知晓总会有那么一日,也早已将一整颗心都暗许给了他,但一切成真之时,她却又觉着莫名的不真实。
齐王殿下,皇室唯一的亲王,他的婚事更是大梁的政事,不单要皇帝皇后首肯,更要得满朝臣卿支持。
而她,将将从欺君罪名之中洗脱出来,虽有人赏识,但更多的,是在背地里咬牙暗骂的。
可便就在这时,就在此时此刻,他越过了重重关山,要来娶她。
她不知晓他是如何做到的,只知道,他一定会来娶自己,而自己,也一定会嫁给他。
“我曾以为我坐到了侯爷之位,一应吃穿用度应是与宫内也大差不差了,可直到昨日才知晓,非也,非也啊!”江颂今又说道。
“昨日齐王殿下送到府上的聘礼,光是用马车拉来,就足足有三车,卸下后一一摆列在正堂内,人都没站脚的地方,我偷偷打开一箱看,只见得最上面那一个,是一对白玉八仙纹手镯,那可不是一般的玉镯,我也是听从前宫里的老人说的,那镯子是前朝传下来的,玉质千年难一遇,一块玉料,只打出了三只镯子,一只随先皇后入了葬,余下这两只凑作一对,收置在宫里,是有历代传下去的打算。”
江颂今暗自咂嘴:“这齐王殿下,还真是下了本儿,我猜着那几大箱里的东西,定是没有俗物的。”
他又随即转了话锋:“不过你爹我可不是那种见宝眼开之人,昨日王爷虽亲自上门求亲,但我也只是与他周旋了几句,并没有立即将这门亲事应下,那几箱子的礼也未动,我与你母亲商议,还是要来问问你的意见。”
虽说古来男女婚嫁之事十之八九都为父母之命,能攀上王府这一姻缘,不知是多少人家求都求不来的,但江家也只这一个女儿,百般娇养自不必说,为人父母更是清楚她的性子,她认准的事情,撞破了南墙也断不会回头,而不合心意之事,任谁决断好的她也是不会认的。
故而他这才冒着风雪进宫,赶来询问江稚鱼的心思,他可是怕就这么瞒着她应下来,待到大婚之日,万一她直接来个逃婚这一出,那江家可真是吃不了兜着走。
江颂今一面暗赞自己思虑缜密,一面静等着江稚鱼的答复。
但半天却未等到她开口,江颂今转眼去瞧,只见江稚鱼默然坐着,飘纱裙摆随意堆在身后,双手松松交叠在膝上,眸光越过窗棂不知瞧向何处,唇瓣微抿,好似没有什么要开口的打算。
江颂今轻轻摇头笑了,他一眼便看穿江稚鱼那一派淡然模样下的星火跃动,浅色瞳仁氤氲出缥缈水雾,映出一整片心池的潋滟荡漾。
这南墙,她是注定要去撞了。
知晓了她的心意后,江颂今起身抖了抖衣袍,对江稚鱼道:“婚期由宫中拟定下后送报至府中,想来如今事多纷扰,是需些时间准备的。”
江稚鱼也起身,随送江颂今至殿外庑廊下,一壁走着,江颂今又叮嘱道:“你也是该早些搬回府里了,旁的不论,你从前野惯了,今朝要嫁为人妻,更有着齐王妃这一层身份在,一应礼数都要识得的,断不能落人口舌,还是回府里寻个教习嬷嬷来费心学学才好,还有,虽说你身份不比寻常女子,需得每日入朝,但大梁本有这习俗,男女大婚前还是要尽量避着不见为好,这也是为着一个好意头……”
江颂今不停念叨着,自己娇养十八年的掌上明珠就要嫁人,他自然千万个不舍得又不放心,要嘱咐的话说起来就没完,江稚鱼在一旁默默听着,清浅笑颜上不自觉晕染了几分绯红。
父亲母亲为她忙碌准备着她与所爱之人的婚事,凡尘俗世之中最幸福美好之事也莫过于此了。
又辗转忙碌了五日,江稚鱼才终于将搁存在东宫的东西收整好,命府中下人抬回了家里。
踏出宫门的那一瞬,江稚鱼忽而转过身去定定望了一眼,红墙黛瓦、飞檐走兽,庄严肃穆一如她初见时一般无二,只是两相间隔一年余,其间所历种种,早便使她心境全不似当初了。
“江大人,该走了。”是枢密院的副官在一旁催促,今日江稚鱼离宫,他前来相送。
江稚鱼微微颔首,迈出宫门,登上马车,撩开帘子一角向外望,禁宫已堪堪远去,而赤红宫墙的一隅,一枝红梅悄然绽开,昭示着春意将至。
回至江府后,又是好一顿紧锣密鼓地收拾,江稚鱼本还有些不舍自己从前那些男装,但由着萧芳舒做主,一股脑全叫人扔了去,这一下衣柜子里满满当当的都是五颜六色的锦衣纱裙,妆奁里也添满了各式珠宝首饰,如此,倒与那些京城贵女没什么两样儿了。
江稚鱼在一旁呆站着,咬下一口苹果,定定瞧着萧芳舒与几位手脚麻利的丫鬟婆子一起整理她的闺阁。
她倒没什么所谓,左右是用发带或是金簪束发,她也不甚在乎。
萧芳舒却是在意的很,婚嫁这种人生中一等一的大事,可马虎不得,于是专请了从前宫中的教习嬷嬷来,一位教导礼仪,一位教习妆发打扮,还一位则是个巧舌的,请她来专为江稚鱼讲些旁人不知道的,齐王殿下的私事。
江稚鱼在心内暗笑,要说齐王殿下的私事,她知道的可断不会比那位嬷嬷少。
第56章 、宜嫁宜娶
第二日午前, 宫里定下的大婚日子便传至了江府。
三月初八,是朝中礼官与钦天监及各部共同商定的, 整年之中最宜嫁娶的日子。
距三月初八尚有一月余, 大婚所需之物,都由着府中人紧着操办起来,萧芳舒一连几日都是随着日出离府, 月上时方才回府,只是为了挑一块料子来做枕巾,就足将整个上京的铺子都逛了个遍。
女儿家一生之中最大的事, 自然马虎不得, 一应物事, 都要最好的。
而江颂今则是忙着接待镇日登门拜贺的客人,当朝齐王与枢密院主官的姻亲, 朝中几乎所有臣卿皆前来道喜, 这一整日下来, 江颂今连水都喝不得一口,着实辛苦。
江颂今辛苦,萧芳舒辛苦, 府内下人更是辛苦,而唯有江稚鱼,悠闲自在得很, 时不时逗下鸟, 浇下花, 背过手远远瞧着府里众人来来往往。
其实她原也并不清闲的, 回府后第二日, 那三位教习嬷嬷便迎着晨曦而至, 一个接着一个教导她宫中礼节, 她哪里学得来这些,每每昏昏欲睡时,嬷嬷便以手中藤条狠狠击在桌案上,似是在警告,若不好好听讲,下一次那藤条就该落在她身上了。
江稚鱼满心愁苦,只觉恍惚间像是回到了国子监的学堂,面对夫子的戒尺时的场面。
如此硬挺了两日,至第三日时,江稚鱼一大早怏怏交呈上昨日嬷嬷布置的课业,在绣布上绣出两只戏水鸳鸯。
“待到大婚之前,将这一幅绣到枕巾上,是对王爷与您顶好的意头。”嬷嬷如是说。
江稚鱼脸色灰黑,一句“好意头”,她足足一整夜没合眼。
不过有些事情着实需要天赋,经过这一整晚,江稚鱼终于发现了她此生最最不擅长之事,便是刺绣。
绣布上哪里有什么鸳鸯,不过是两坨棕黑色的乱线,松松散散堆叠在一处,定睛仔细去瞧,将将能看出些轮廓来。
但这确实是她极限了。
江稚鱼毫无底气地交上绣布,眼神同时悄悄瞟向嬷嬷手中的藤条,很怕下一瞬那东西便打在自己身上。
嬷嬷发怒是肯定的,江稚鱼已然看到她嘴角不由自主抽动了两下,但想象之中的惩罚却没有到来,只见嬷嬷右手一丢,就将那藤条随意撇在了一旁,距江稚鱼很远。
江稚鱼顿时发懵,却也不敢提醒,只好沉默着听嬷嬷又讲起旁的来,这一整节课实在奇怪,一向性格狠辣的嬷嬷竟然头一次对她露出了笑脸。
至稍晚些时,江稚鱼才终于明白了个中因由。
下人送来一封信给她,是简是之手书。
江稚鱼通读过后,才知晓原是简是之偷给了那嬷嬷不少好处,让其装装面子教导,无人瞧着时,就让江稚鱼好生歇着。
他告诉江稚鱼,无需学什么闹人的繁琐礼仪,齐王宫向来没什么规矩,若说有,那唯一的一条便是,齐王宫从上到下,唯齐王妃马首是瞻。
“芝芝,好生想你。”
江稚鱼念至最后一句,浅笑着将信纸收起装好,放入匣子里存好。
再抬眸望向窗外时,有一整片天穹的火红晚霞,直蔓延到无穷无尽,将天地都蒙上一层朦胧之色,美得让人惊叹。
“当真是个大好晴日。”江稚鱼推开窗,深吸入一口气,随意放松心神。
一阵轻巧的敲门声将她放空的思绪扯了回来。
“小姐,萧将军请见。”门外有小厮通传道。
萧贺这个名字再出现时,江稚鱼猛然一愣……自那日仙玉楼一别,确是许久未见了。
江稚鱼走至院中,正见到萧贺向她走来,少年的身形依旧清隽挺立,只是眉宇之间好似生出淡淡的愁云。
“你的婚事,我已听说了。”他低低道。
江稚鱼低着眉,轻轻“嗯”了一声。
“恭喜你啊。”萧贺勉力扯起嘴角笑了笑,眉间眼底却怎样也染不上笑意。
江稚鱼亦报以微笑,轻快着语气对他道:“萧将军这样的意气儿郎,京城里不知有多少闺阁贵女仰慕呢,待年后,定有媒婆要踏破将军府的门槛。”
她这话说得轻松,是为了调和眼下的气氛,自也是对于他的祝愿。
萧贺无言,只淡笑着摇了摇头,而后又低哑道:“只是我怕是不能亲眼见你成婚了,再过几日,我便要领命西征,故而今日登府造访,既是祝贺,亦为辞别。”
江稚鱼倒是有些没想到,问道:“如此急吗?”
萧贺点头:“年前经那一场变故,虽已平息,但终究只是扫除了面上忧患,西境反叛之心不死,不如早些迎敌,一鼓作气也多些胜算。”
江稚鱼峨眉微蹙,自也知晓那场变乱远没有结束,真正的一场硬仗还没有打。
萧贺上前几步,将一只锦盒递到江稚鱼面前,微笑道:“总之,你既唤我一声表哥,又连着这许多年的情谊,我虽不能亲自到场庆贺,但这礼,你定要收下。”
将军府的贺礼几日前便已送到了,江稚鱼懵然一瞬,下意识想要出言拒绝,却好似被萧贺猜到,他接道:“将军府的贺礼是将军府的,我的是我的,这礼,不是萧将军贺江大人,是萧贺贺江稚鱼。”
江稚鱼点点头,接过那锦盒,打开一瞧,是一支凤凰金簪,金丝交织,珠玉作配,雕镂出极精细的纹路,是凤凰于飞的模样,纵是不懂得这些宝饰之人,也能一眼便瞧出此物绝为上品。
况且凤凰图样作饰,更衬得尊荣无比,不像是寻常百姓家的东西。
萧贺为她解释道:“此簪是上次我凯旋时自西部边境带回的,听此地百姓说这簪子是从前皇室之物,辗转流落至民间,被一商人寻得,本是要入京来进献给皇后娘娘的,正被我遇着了,便出高价买下了,想着待到……”
他忽而顿了一下,轻笑了笑才又接道:“待到你成婚之时,将它送给你。”
江稚鱼盯着那簪子瞧了瞧,又将手递了出去:“将军的心意我自是知晓的,只是这份礼太过贵重了,我承不起……”
萧贺只道:“小时候你顽劣,将陛下亲赐我的狼毫笔都折断了,怎的这越长大些反而越胆小了……你只管安心收下,左不过日后我娶亲时,你也赠上一份厚礼。”
江稚鱼虽有些不好意思,但也觉他言之有理,庆贺之礼没有再还回去的道理,便将那金簪好生收入了锦盒。
只是她不知晓,萧贺那句突然的停顿,本想说的是“待到我前往江府求亲时亲手赠与你”,只是他无尽的心意也只得在这场深冬埋葬,但一想到,她一身如火赤红嫁衣,妆容姣好,眉眼挂笑,与她心爱之人俯首对拜,虽不能亲眼见到,但念着念着,自也心生出无限美好。
她今朝觅得良人,他是万分祝福的,他盼得她幸福。
“好啦,下次再见便要唤你一声齐王妃了。”萧贺依旧笑着说道。
江稚鱼亦勾唇笑笑:“战场刀剑无眼,将军务必当心,等到将军凯旋,我与王爷定会摆宴为将军庆贺。”
“自然,你们夫妻两个还欠我一顿喜酒,我可是记着。”萧贺敛起了笑意,最后深深瞧了江稚鱼一眼,那一眼中饱含无限的难名情感,不过一瞬,却又消散了,而后便转身由小厮引路离了江府。
晚间时分,府里各处挂了灯,凛冽晚风总是催人疲倦,下人们已在浴桶中放好了热水,又铺上一层鲜花瓣,等着江稚鱼沐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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