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图南这才想起来,她问题很多,问人话时,有点懵懂,但又很专心,像请教不会的题目。
“能,买电话卡就能用了。”
展颜问到这,不问了,她手里有钱,贺叔叔给的零花钱,平时花不着,她琢磨着以后买张电话卡去街上打,站那个小亭子里,又安静,又方便。
“谢谢你。”她每次道谢,都要加个“你”,让人觉得,心特别诚,“谢谢”说的煞有介事,贺图南想笑,他问她:
“有钱吗?”
“有。”
“哦,”贺图南眼波流动,目光似暗火,“你贺叔叔给的?”
明知故问,除了贺以诚,天上掉钱不成?
可现在贺以诚不在家,林美娟也不在,有些话,贺图南早想试探她了。
提到钱,展颜才有了些不自然:“我长大工作后,会还贺叔叔的。”
说着,她自己都害臊,现在算什么?算贺叔叔做慈善吗?
贺图南靠在墙上,头微仰着,眼睛再往下看她,成了狭长的一片阴影。
“你怎么认识你贺叔叔的?”
瞧这话问的,好像他跟贺叔叔没什么关系,展颜没回答,反倒问他:“贺叔叔不是你爸吗?”
“对,怎么?”
她想了想,说:“你为什么不问我怎么认识你爸的?”
贺图南一脸正经:“对哦,那你是怎么认识我爸的?”
展颜实话实说:“他跟我妈是老朋友,我妈生病,贺叔叔帮了很多忙。”
贺图南眼睛闪烁不定,他笑了笑,对她说:“学习去吧,等着以后好还钱。”
展颜猛得抬头:“我说到做到。”
贺图南本来都要走了,他侧过身:“有些东西不是用钱算的。”
夜里,雷电大作,展颜惊醒,拉开窗帘正好瞧见一道闪电直直劈开墨色的天幕,城市高楼的轮廓,像尖戟。很快,雨点噼里啪啦砸到玻璃上,她开了灯,去卫生间的时候发现月经到访。
一夜都没怎么睡好。
第二天,小肚子酸酸涨涨的,油条没吃几口展颜就吃不下了。
雨变小了,可还在下。
公交车上,有人抖着淋烂的报纸,给旁边的人看:“瞧瞧,还他妈跌着呢,这三伏天里头,我这心倒凉透了。”
“你这就怪不得别人了,现如今得买什么?科技股啊,只要跟什么互联网沾边儿那就是牛股!”
“你那综艺股份也不行呐,上个月月底冲到六十六了,不照样暴跌?”
车里一阵哄笑,有人说:“综艺以前是倒腾服装的!”
展颜看过去一眼,不知道说的什么事。
“他说的是股票。”贺图南开口,这个夏初,美国轰炸了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炸死了我们的记者,沪指一路下跌。
等到六月,B股印花税降低,人民银行降息,大家的信心又回来了。
贺图南这个暑假,一门心思研究股票,家里订了财报,他手里有点压岁钱,正好用上。本来想拉上徐牧远,可他卖笔记赚的那点儿钱禁不起赔,只能放弃。
展颜则一下想起跟爸一起进城看妈的那次,公交车里,人山人海,她记住了“龙头股”,可股票是什么,她不懂,她想起元旦的事,出神的看着车窗,玻璃上的雨,蜿蜒下去,像泪水。
不过半年单一个月,看妈的事,渺远得像小时候了。
贺图南发现,他说完股票后,展颜的神情就慢慢变了,有些忧伤,眼睛雾蒙蒙的。她又没炒股,赔再多也赔不了她,她这是怎么回事?
他一直盯着她,等展颜稍稍别过脸,贺图南立刻收回目光往窗外看去。
下了车,展颜觉得肚子不舒服极了,她一路忍着,底下黏黏糊糊往外涌。
“怎么走这么慢?”贺图南在前面撑着伞,驻足回首。
展颜冲他抱歉笑笑,脸色有点苍白。
她背着书包,去五楼上课,贺图南就在一楼麦当劳看报纸杂志。九九年的时候,能吃一顿麦当劳,是很洋气很有面子的事情,这对贺图南来说,习以为常。
两小时的课,对展颜来说无比漫长。
她来找贺图南时,他坐靠窗位置,正在纸上写写画画研究着财经期刊。
“下课了?”他抬眼看到她,挪走包,示意她坐坐。
外面雨又大了。
展颜用的劣质卫生巾,家里带的,又厚又闷,背胶死死黏在内裤上,一扯,棉花就出来了,剩一层塑料怎么也抠不掉。即便是这样,她也不舍得换,上头垫了纸,纸透了换纸。
血不知什么时候弄到了裤子上,又顺着腿根,缓缓往下流。
她耳朵滚烫,书包半耷拉着挡住臀部。
贺图南见她傻站着,眉毛动了动:“等雨小点儿再走。”
“我想现在就走。”
贺图南一副你真够难缠的表情,他起身,把杂志收进书包,要了份炸鸡腿给她,他知道她家里穷,所以可能格外喜欢吃油炸食品。
展颜一点胃口也没有。
“书包很沉吗?”他上下扫她几眼,伸过手,让她把书包递过来。
展颜不肯,她慌慌说:“我自己背。”
“那你倒是背好啊,松松垮垮,都快拖拉到膝窝了。”贺图南不耐烦道。
展颜像是没听见,贺图南耐心告罄,伸出手,一把将书包撸了下来,展颜跟他抢:“真的不用。”
她尽量压低了声音,奶奶说,这淌的都是脏血,身上来事时,不能去人家串门,也不能去参加葬礼,规矩很多。展颜想反驳奶奶,可奶奶会骂人。
她初潮时,赶上妈生病,没太多精力管她,身上淅淅沥沥来了十多天,才让妈知道。
“你到底怎么了?”贺图南搞不懂她在矫情什么。
店里顾客不多,展颜镇定说:“我裤子脏了。”
她不舒服,不想来上课的,可贺叔叔花了钱,花了钱却缺课,她不能原谅自己。
贺图南很快知道了她是怎么回事,他是高中生,已经知道很多,他在知道的那一刹那,颇为不自在,他把书包还给展颜,问的轻飘飘:“不知道今天那个?”
展颜抿嘴先是摇头,又点头:“知道,只带了卫生纸。”
贺图南对她简直不知说什么好,她家里穷,他知道,但怎么穷又傻呢?既然知道,居然只带卫生纸。
她一点卫生常识都没有。
“坐这等我一会儿。”他说。
先是问前台要了杯热水,贺图南撑着伞,跑了出去。
展颜没坐,她怕弄脏位子,一转脸,看见少年的身影在雨中掠过,他的球鞋,一脚踩到水洼里,溅起的水珠,似乎都要蹦到眼睛里来。
她等了十分钟左右,贺图南又跑回来了。
他肩膀淋湿了,把一个黑色塑料袋塞她,冷冰冰说:“这个总会吧?我可教不了你这个。”
说完,指了指卫生间方向,“快去。”
门外,站了几个相熟身影,贺图南无意瞥到,发现宋阿姨的女儿宋如书也在里面,她是唯一和他同小区的校友,贺图南忽然意识到什么,他抓起书包,往卫生间走去。
几个学生,嘻嘻哈哈进来点餐,一边掸衣服,一边骂鬼天气。
贺图南在拐角处听得清清楚楚。
等展颜出来,他拦住她,说:“店里碰见同学了,你先走,现在直接走出去,在站台等我。”
展颜立刻听懂了他的意思,她看看他,像在思考什么,轻声说:“明天我自己来吧,我知道怎么坐车。”
贺图南闻言,本来朝宋如书几个方向张望,他调转目光,注视着展颜,碍于旁边有过来上卫生间的人,压低了声音,非常强势地说道:
“不行,我答应了爸爸送你。”
“等贺叔叔回来,就说你送了。”展颜出了个主意。
贺图南微微低头,抬眼看她,展颜不知道他离这么近做什么,她有种错觉,贺图南的睫毛要扇到自己脸上来了。
“你可真会撒谎啊。”他嘴角朝下,哼了一声,听到那边同学们说话声又大几分,意味深长看展颜一眼,自己倒先过去了。
展颜略等片刻,从拐角出来,她没看任何人,背着包,径自往门口走。
“你们看那个女生,好漂亮的……”
宋如书被同学碰了碰胳膊,她看到展颜了。漂亮的人,总是能被人一眼发现。
宋如书一点都不像她妈妈,她随爸爸,皮肤黄,眼睛小,脸又很大,她一度为此懊恼不已。因为,从小到大,所有见过她妈妈的人都会说,哎呀,你没随你妈妈。
妈妈是美人,做美人的天生会撒娇,一开口,男人就会迁就她。好像美人也总是比别人更容易得到些什么,宋如书从小就明白这个道理,她看着妈妈,为此羞耻,又因此而格外争强好胜,发愤图强。
她得证明,女孩子要靠成绩说话。
美人的太阳从不往她身上照,她也发不出那种光。
对于长得丑的女孩子来说,中学时代,注定是无人问津的。
宋如书看着展颜纤细袅娜的身影,她抿抿嘴:确实很好看。
她下意识去找刚打了招呼的贺图南,他没抬头,在翻杂志,她忽然一阵庆幸:她就知道他才不是那么肤浅的男同学。
作者有话说:
下一更周四晚九点。
第14章
贺以诚人在北京,每天都打电话。
“颜颜今天感觉怎么样?”
“奶奶做什么吃的了?”
“不要学太晚,劳逸结合。”
“哥哥没欺负你吧?”
这四件事,是必问题,展颜每次的回答,也都大同小异。贺叔叔的声音,在电话里,又深沉,又温柔,展颜没被男性长辈这么细碎的关怀过,她以为,男人要么像爷爷爸爸那样沉闷,要么就像孙晚秋她爸,喜欢喝酒打人。
她觉得孤独,这里很好,可不是她的家。贺叔叔的声音,也只是短暂地抚平一下这种孤独。
那就只能找其他对抗孤独的法子。
展颜拼命学习,墙上贴了计划表:
每天记十五个英语单词,背两篇短文;看半小时新闻,了解国内外大事;预习高中课本,做数理化习题;最后,就是读报看杂志。
这天没课,贺图南已经连续送了她五天。
一大早,贺以诚的电话就打进来,贺图南已经习惯。
他从餐桌旁站起,打个手势,示意展颜不要急着挂,展颜便说:“哥哥有话要讲。”
贺图南走过来,肩膀重重撞了她一下,把展颜挤到旁边。
“爸?是我,换个显示器吧,我研究了下,菲利普索尼的都可以。”
展颜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坐桌子旁,看了眼贺图南刚在翻的杂志。
打开的这页,密密麻麻写着价格传真,括号里有“北京中关村”字样。展颜往前翻了下,杂志叫《微型计算机》。
上头东西的标价,贵死人。
展颜心想,不知道要卖多少小麦玉米才能买一样啊。她偷瞥眼贺图南,发现他正闲散地靠桌旁跟贺叔叔说话,连忙在杂志上找刚才听到的菲利普索尼。
目光最终停在数字6800上。
天哪,展颜一阵晕眩。
她回卧室拿了纸笔,一边啃包子,一边开始算:
一亩地产出七八百斤,去掉交税,种子化肥农药,一季小麦,一季玉米,这是大头,再加上点儿大豆、棉花,一年到两头剩也就是一千出头,家里五口人,不按劳力,按人头算,一人一亩二三分土地,那么总收入就是……
“来,哥哥看你算什么呢?”贺图南不知什么时候绕到了背后,见她写数字,一把夺过纸,上头是些简单的加减乘除。
他嘴角一弯:“这什么?”
展颜想去夺,他个头高,恶劣地一扬手:“算花了多少钱?你还不清的。”
她摇头:“没有,我不是算这个。”
“那是什么?”
“你不懂,还给我吧。”展颜攥着笔帽。
贺图南笑得漫不经心:“我不懂?”他大喇喇坐下,拈着这片纸,又扫了两眼,说,“以后就我们两个人时,你喊我名字就行,我不是你哥哥。”
他不知想起什么,神情变淡,把纸推给她,顺便把今早买的报纸也推给她。
乡下没人看报纸,电视里放新闻,大家就看,没电视的,夜里守着收音机在床头打盹,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贺叔叔爱看报,每次路过报刊亭,都要买一堆花花绿绿的报纸回来,展颜也跟着看,多了见识:有《沿海时报》,有《北京晨报》,有《经济日报》,还有《书报文摘》。
这几天的报纸,是贺图南买的。
展颜读起报纸来,连夹缝中的广告也不放过。
她弄了个粘贴本,把喜欢的文章,或者是小科普,裁下来,贴到日记本上,标注好日期。
展颜开始翻报纸,问:“奶奶呢?”
“去城北的老粮店了,奶奶爱吃那家的鲜面条。”贺图南低头,看报纸上的阅兵专题,九九年,是建国五十周年的大日子。他跟很多男生一样,对到时亮相的新装备兴致浓厚。
客厅里,奶奶喜欢一大早放电视,显得热闹。
刚才接电话,没留意这声音,此刻,感觉声音又大起来了。
“维维豆奶,欢乐开怀……海飞丝,清凉去头屑,秀发更出众……盼盼到家,安居乐业……”
她发现,广告里的东西,贺叔叔家都有。她从没想过,广告里的东西就是要进入家里的,她以前不知道谁买广告里的东西,现在知道了,贺叔叔家会买。
展颜凝神,一动不动,好像在认真听什么,想什么。
贺图南本来一张报纸挡了脸,此刻,悄然往下移,只露出两只黑黝黝的眼,他看她发呆,眼睫那么长,他甚至可以想象出那一把小扇子拂着掌心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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