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用换乘,坐508就到了。”展颜非常配合,神情没什么异样,一点都不像撒谎。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车,她不忘从车窗那跟徐牧远摆了摆手。
然后,走向了最后一排。
最后一排,只坐了她跟贺图南,中间隔几个位子。
贺图南一路都不说话,好像真不认识她。展颜困了,脑袋磕得玻璃匡匡响,贺图南侧眸,等到站时,才踢了踢她脚:
“该换乘了,醒醒。”
展颜惺忪揉眼,那样子,迷惘得很无辜。
贺图南不再看她,大步流星下了车。
接下来,整整一个星期,他都没跟她说话。
家里,贺以诚照例是忙,可不忘关心展颜。回了家,不是问吃喝,就是问学习。如果不回家,必定要打电话。
林美娟每天都在感受着这种关怀,贺以诚看展颜的目光,她形容不出,这个男人,如此的陌生。
宋笑常来找林美娟聊天,女人么,一旦聊到某件令人挂心的点上,关系无形间就拉进了。
林美娟对展颜,一直笑吟吟的,不热情,也不疏远。
她发现,儿子似乎同样冷淡,她有点忧心,以为贺图南是联想到了什么,总归是不好的事。可他大了,十来岁的男孩子,她也不好问,不好说。
夜深人静,看枕边人睡得沉沉,林美娟胸口一阵闷,面对贺以诚,她同样问不出口:这小姑娘什么人,这些年,没见你对儿子上过什么心,她一来,你这是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捧到人跟前了?
她真想把他拽起来,问个清楚。
可她的教养不许她撒泼。
“颜颜,开学就可以住宿了,住学校挺好的,提前适应大学生活,也节省时间能用来学习。”她在饭桌上,慢悠悠跟展颜说话。
展颜面对她,一直有些拘谨。
旁边,贺图南一声不吭地吃着饭。
“是,林阿姨,开学我就住校,这段时间太麻烦您跟贺叔叔了。”她有些歉疚,又不知该怎么进一步表达。
林美娟给她夹菜:“不麻烦的,以后,想来也可以到家里坐坐,随时欢迎你,对了,你现在用的被子啊什么的,如果喜欢,开学都给你送到宿舍好不好?”
贺图南一口米饭在嘴里,半天没咽。
他还是没说话。
展颜终于听出林美娟话里的意思了,她就像春来的燕,在人家屋檐下做了个窝。
“林阿姨,被单薄被都被我用了,那我就带走吧。”她觉得很难为情,仓促思考后,为了让对方觉得自己以后不会再住了,只能说要。
林美娟还是好说话的模样,她说;“放这里也是浪费了,你带走,还能用一段时间。”
“谢谢林阿姨。”展颜小口吃着饭,她很快轻轻放下碗筷,并且,很自觉地去刷碗。
林美娟心情愉快地出了门,她很久没去百货大楼了,这个夏天,没怎么买新裙子,真是遗憾。
厨房里,展颜还在冲碗。
贺图南在客厅看电视,他换了好几个台,没一个想看的。
等展颜出来,他把遥控器一摁,客厅静下来。
“高兴了?”贺图南乌浓的眉毛一挑。
展颜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他,这些天,他一直冷着脸,跟她照面极少,也不讲话,此刻没头没尾来这么一句,她觉得贺图南像只坏脾气的兔子。
“是说我吗?”她还不怎么确定。
贺图南说:“这屋里,除了你还有别人?”
展颜不解:“我高兴什么?”
贺图南又不说了,他抱着肩,顿了一会儿才问:“你不高兴吗?”
展颜低头:“不知道,我现在只希望快点开学。”
“住我们家委屈你了?”贺图南眼睛冷淡。
展颜摇头:“没有,你们家比我家好太多了,贺叔叔和林阿姨对我也很好,我不委屈。”
独独没提他。
“那你急着开学?”
“我想上学,喜欢上学。”
两人之间沉默了会儿,贺图南岔开话:“你预习的怎么样了?”
她一次也没请教过他。
可展颜没再提过要去听徐牧远讲课。
“配着教辅看的,还行。”
贺图南看她像看机器人一样,他问一句,她说一句,俨然爸爸和她的翻版。
她却有话想问徐牧远。
是自己家太一目了然了吗?她好像从没主动问过什么。
贺图南希望她问点什么,但一想到她是贺以诚的私生女这件事,就觉得很没劲,一切都了无意义。
林美娟在饭桌上的那些话,他听在耳朵里,一会儿替妈难受,一会儿自己也觉得难受。
而展颜,四平八稳地站在眼前,什么波澜都没有,像个美丽的、不会说话的花瓶,精致又无情。
可主人偏偏勤拂拭,好像,只要供在那里就足够。
这种夹杂着无名业火的情绪,一直持续到开学临近。
这年秋天有件大事,建国五十周年阅兵。因此,一中高一军训,也比平时要早几天,务必要训出风采,训出志气,五月南斯拉夫大使馆被炸的耻辱犹在眼前,政治老师在台上哽咽:
“同学们,我们国家经过五十年的发展,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可美国这一炸,再一次炸醒我们,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你们是国家的未来,要努力,要争气啊!”
贺以诚知道学校提前开学,已经备好东西。
展颜希望在开学前,能回一趟家的,见见爸,爷爷,孙晚秋还有王静,运气好了,也许还能跟石头大爷说上几句话。
日历翻到处暑这天,上头写着:一候鹰乃祭鸟,二候天地始肃,三候禾乃登。
她的玉米结了半大的穗,棉花开的雪白,辣椒变红,在风里摇晃着叶子,连小葱,都开始老了。展颜想起九八年的处暑,那天,她在院子里闻到草木凋零的味道,妈刚摔伤,她以为,妈很快就会好的。
“颜颜,后天就要开学,这个暑假,你长高了,也有了新见识,要不要回家看看?”贺以诚见她对着日历发呆,主动提及,他永远这么体贴,仿佛永远可以早一步料到别人所需。
回家的路,像夏天一样漫长。
展颜一下高兴起来,她却说:“贺叔叔,路太远了,您开车要开好久,要不然,我还是等寒假回去吧?”
她怎么会是贺以诚的对手,她当然不知道,贺叔叔只是客气一下,在他心里,她早应该跟那个所谓的家,所谓的家人都没了关系。
所以,展颜没有料到,贺以诚直接顺着她的话,说:“那也好,你们军训要准备很多东西,今年阅兵知道吗?学校的军训也很重视,明天回的话,确实时间紧了点儿,这样好了,等你放寒假的时候,我送你回去?”
展颜心里像飞着一只鸟,忽的中了箭,一头栽下来。
她脸上来不及掩饰自己的失望,她甚至希望,贺叔叔没提过,这样她忍一忍就过去了。
等到晚饭后,她一个人到街上,进了电话亭,拨了两个号码。
乡下人吃饭晚,奶奶接的,她本来坐门口石条上端着碗,跟花婶说话,脚边几只鸡在抢掉的馍渣。
展有庆跟一个叫水秀的女人,有眉目了。
奶奶本来高兴着,一听是展颜,笑就没了:“大小姐这是又想起来了?”
展颜眨眨眼:“爸呢?爷爷呢?”
“到里头溜达去了,你现如今不缺吃不缺喝,有钱花,还找你爸你爷也是吃饱撑的了。”奶奶阴阳怪气起来,特别顺溜。
展颜眼泪慢慢流下来,她把电话挂了,又打小卖部的电话,等人接了,她说:“婶子,你能不能帮我叫一下孙晚秋,我过十分钟再打过去。”
小卖部是要赚钱的,她不说让孙晚秋回过去,那头,对方委婉说:“是颜颜啊,这会家里忙着呢,没人得空,你要不改天再打?我下回给你叫去。”
上回还行,这次显然不行了。
花了好几毛钱,可一句话都没说上,展颜握着话筒,听了好半天的嘟嘟声,就算是嘟嘟声,也是家乡那头传来的。
她走出电话亭,看街上路灯亮起来了,骑自行车的人们,摇下一串串车铃,在暮色中,清脆悦耳。
远处,不知什么地方正在施工,机器轰隆隆的响。
四周是热闹的,可她却被自己的寂静给吞没了。
展颜一个人哭了会儿,呜呜咽咽的,影子在地上一动不动。
等哭够了,她觉得自己该回去再看看物理教辅,没走几步,见贺图南插兜在路旁站着。
也不知道他出来做什么。【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
“打个电话那么久?”贺图南一开口,就是个不耐烦的味道。
他没告诉她,家里爸妈因为她吵了一架,说是吵架,其实不算,起因当然是因为她开学要不要继续回贺家的事情。林美娟即使到怒火烧心的地步,也要维持好看的面子,发火都是克制的,听起来,至多像抱怨,她的眼睛红红,声音却都没怎么大几分。
贺以诚还是一如既往的强势,他是一家之主,他说了算,别人不容置疑。
他对林美娟不能收容一个可怜的,失去妈妈的女孩子,表示遗憾。
可到底,没有声嘶力竭的争执,也没有什么摔盘子摔碗,他家连吵架都是安静的。
“我这就回去。”展颜声音有点哑了。
贺图南说:“回哪儿?”
展颜愣了下。
他的脸,在昏暗不清的路灯下,轮廓也模糊,可鼻梁那却分明尖锐着似的,看起来,有种如梦之感,展颜有一瞬间真觉得在做梦,天地全非,来城里的这个暑假,好像是假的。
“我也不知道要回哪儿。”她下意识说出心里话,这一下,贺图南听恼了,她这弄得好像在他家受了什么气一样。
“你既然自己有家,就回你自家家吧。”
他说完就后悔了,可当他看见展颜的脸上掠过一丝近似痛苦的表情时,贺图南可耻的发现,他竟然相当愉快。
作者有话说:
下一更明早九点。
第16章
这句话,只是让展颜难受了那么一会儿。
妈都已经不在了,最狠的刀子,早捅过了她。展颜当晚捏着葬礼上的那朵纸莲花,扭头看看箱子,爸说,下封信要秋天看。
开学那天,贺以诚开车送展颜过去,宿舍里,都是妈妈们在帮忙,只有他一个男人,去的很早,替展颜选位置。刚进门当然不可以,出来进去的,很吵,冬天也冷……
条件是差了点,不过好在周末可以回家,贺以诚担心展颜吃不好,告诉她,门口小店可以吃个小炒,味道比食堂要好些。
“平时在这儿凑合吃,想吃什么,周末回家吃。”他宽慰着展颜。
展颜嘴里的话兜了几圈,才出口:“贺叔叔,周末我留学校学习,不回去了。”
贺以诚一点都不意外的表情,他只是说:“学习有学习的张弛之道,周末回来,耽误不了什么的,再说,这不是刚高一吗?”
贺叔叔永远有人不能距离的理由,他温柔平静地看着你,让你觉得,拒绝他,简直是种罪孽。
高一新生入学,事情很多,要军训,要迎新,活动五花八门,恰逢建国五十周年,学校早拉起了横幅,写着祝福伟大祖国云云。
整个城市都喜气洋洋的。
到处挂满小红旗。
这种气氛,感染了展颜,她军训非常刻苦,一点女孩子的娇气都没有。休息时,学生们闹着教官唱歌:“陈教官,来一个,陈教官,来一个!”
教官说:“我嗓子都哑了,跟破锣呢,你们来!”
学生们不扭捏的,就跑到草坪中央,唱歌,跳舞,小时候在少年宫学的才艺表演还没忘完,都又拾起来了。
展颜是里面怎么都晒不黑的女学生,她最好看,说不上来的好看,见着她那张脸来,就会想起青的山,绿的水,四处一派明亮。男生们起哄让她唱,她抿笑,站起来捏着帽子说:
“我给大家唱个《沂蒙山小调》。”
前一个同学刚唱了张宇的《雨一直下》,顶新顶新的流行金曲,展颜这唱的什么?
“人人那个都说哎,沂蒙山好,沂蒙那个山上哎,风光好……”
展颜一亮嗓子,唱得旁若无人,她也不看别人,脸昂着,就去看那蓝瓦瓦的天,这是石头大爷教她的歌儿。
“高粱那个红来哎,稻花那个香,满担那个谷子哎,堆满仓……”
她嗓子圆润,气息稳,像喉咙里滚着一颗光滑剔透的宝珠。
同学们本还都还在小声笑她土,什么山区小调,她唱着唱着,人都安静了,连路过的老师也驻足,侧耳倾听,仿佛记忆中家乡的河边,忽的起了一声鹤唳,响彻云霄。
这下,都知道了高一十班有个漂亮的女孩子,会唱小调。
等她晚自习做自我介绍时,大家都已经认得她了。
“我叫展颜,毕业于米岭镇中心校。”
“米岭镇……听起来像乡下。”
“就是乡下,那里有很多非法小煤窑,我姨夫老家就是那里的,我知道这个地方。”
“妈呀,我以为她是城里的,乡下人不都脸黑吗?她为什么那么白?”
“你这样是歧视劳动人民……”
后面的话就变成了嬉笑,推搡:“你才歧视劳动人民!”
这些,展颜都没听到,她被班主任叫住:“唱《沂蒙山小调》的就是你吗?”
“是。”
班主任赞赏地看她一眼,说,“我以为你们这大的孩子,都只会唱流行歌曲。”
那天,所有人都自我介绍了,展颜只记住了自己的同桌,从县城考过来的郝幸福,她自我介绍时,班里很多人撑不住笑了。
高一军训过半时,高二分班的成绩出来了。
文理分科,是一个分叉口,很多人生选择都是在某个看似寻常的好天气里定下的。高一的学生们,沉浸在对高中校园的新鲜感中,没几个人往告示栏那凑,那儿尚且与他们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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