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以诚问:“怎么了?”
“好像有毛虫呀,真讨厌,”她说话有股浑然天成的嗲气,“小区里种什么香樟呦,好招虫的。”
贺以诚看她刚才那个慌乱劲儿,莫名想笑,他抽出手臂:“小区肯定是要有绿化的,有些虫子蚊子都很正常。”
她撇撇嘴,捂着胸口:“你们大男人家当然什么都不怕了,我胆子很小的。”
贺以诚微笑:“是吗?”
宋笑幽幽说:“我从小怕的东西就多,现在如书开学了,我一个人在家睡觉更是怕,”她懊恼地抖了抖胸口,像是自语,“不会掉里面去了吧。”
这话贺以诚就不好接了,他客气说:“孩子们都还在家,我先上去了。”
宋笑噗嗤笑说:“贺总,你的胆子比我还小的呢。”
贺以诚都要上楼了,扭头说:“我怎么了?”
宋笑又笑得格格响:“改天告诉你。”说着,裙摆摇曳地走了。
贺以诚没多想,掸了掸衣服,好像要掸掉那股玫瑰的香腻,他上了楼,见展颜在屋里用功,贺图南也在用功,简单问两句,然后在沙发上坐片刻,又起身去接林美娟了。
屋里,展颜在认真翻看徐牧远的笔记,他笔记很好,条理清晰,重点突出,只是有的字,写的连笔,她不认得。
她想问问贺以诚,一出来,沙发已经没人了。
“找什么?”身后贺图南出来,他准备到楼下跑几圈,晚上吃太多了。
展颜拿着笔记,犹豫片刻,说:“有几个字不认识。”
两人好像,很久没说过话了。
贺图南便走过来,拿过笔记,上面的字迹他一眼认出来了。
他嘴角有轻微的嘲笑,没点破,却故意坏心眼似的,举到灯下看。
展颜见他光看,竟不说话,问:“你是不是也不认得?”
贺图南当然认得,他说:“以后,万一我们坐同一班车,你不用下车,不说话就行了。”
展颜却说:“这几个字你认得吗?”
贺图南把笔记往她怀里一塞:“不认识。”说完,换上球鞋下楼了,门被带的很响。
展颜觉得他古怪极了。
不认识也看那么久。
等贺以诚回来,她问了贺以诚,贺以诚顺带跟她讲了会儿知识点。
今天其实很累,军训结束,学校要求迷彩服洗干净还回去,展颜洗了好半天。
她看书看到九点多,冲了澡,躺前还背了二十个单词。
很快,她和贺图南屋里的灯一前一后灭了。
林美娟人在床上,见贺以诚从浴室出来,她匆匆瞥一眼,心跳很快。贺以诚身材保持很好,腰腹有肌肉,有线条感,他在床上也维持君子风度,不激烈,不过分。
可林美娟内心深处,希望看到他疯狂点儿,为自己疯狂。
四十的人了,还能怎么疯狂?年轻时都没有,她心里一片黯然,可当他躺下时,她不禁去握他的手,下颌挨到那结实有力的肩膀上。
“孩子们刚睡,不太好。”贺以诚明白她的暗示,但拒绝了。
林美娟便侧过身,背对着他。
贺以诚戴上眼镜看了会杂志,很晚了,察觉到她又动了一下,便放下杂志,关上灯,一双手终于握住了她瘦硬的肩头。
不知是几点,展颜被渴醒,晚饭大鱼大肉,她没怎么喝水怕夜里起,可夜里还是醒了,她迷糊到客厅找水喝。
打开过道灯,路过贺以诚卧室时,听到有声响,好像是打哈欠,紧跟着,便是一连串似痛非痛的难捱声,展颜怔了怔,她揉揉眼,猜到底是林阿姨还是贺叔叔不舒服,难受地叫唤。
她想起自己有一次,夜里闹肚子,也是这样难受,肠子都好像要铰断了。
展颜听了那么片刻,忽的,里头传来一声高亢的尖叫声,她抖索两下,心想这下糟了,刚要去敲门,人就被一只有力的胳膊拽了过去。
“嘘。”贺图南手指压在她唇上,没出声,只张了张嘴。
他一手拽着她,一手关了过道灯,把展颜推进屋里,有点愠色:“你干嘛?”
展颜被吓一跳,她睁大眼睛:“你爸妈好像生病了。”
“放屁。”贺图南压低声音。
他躺了许久没睡着,又起来刷题,听到展颜门动了,跟着出来,贺图南也什么都听到了,他什么都懂。
展颜听他骂人,不吭声了。
贺图南还攥着她的胳膊,她胳膊很细,又有点肉,她身上有淡淡的香皂味道,在这么深的夜里,有种别样芬芳。贺图南又怀疑那是她发丝的清香,他若即若离,靠近她头顶,刚要轻嗅,展颜忽然抬头:
“那,贺叔叔和林阿姨怎么了?你不进去看看吗?”
贺图南绷着脸:“不去,我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展颜轻声问:“他们在做什么?”
门外,又是一声响,贺图南迅速按了房里开关,眼前漆黑一片。
原来,贺以诚相当警觉,他好像听到过道有动静,出来一看,两个孩子房屋都是黑的,林美娟也跟着出来,说:“你多心了,回去吧。”
她重新把他拉过来,贴上去。
屋里,贺图南咻咻的鼻息,仿佛就在头顶,展颜在黑暗中听得很清晰,她从没听过男孩子的鼻息,不知是不是幻觉,她觉得那鼻息,秘密地,又微弱地朝自己吹着气,痒索索的。
两人一时间,都极有默契地没出声。
只有空气在黑暗中沉默地流动着,呼吸声交错。
黑暗总是能撩拨起人一些莫名的情绪,到处乱窜,烫着人,什么都跟着没了边际,女孩子的香气,细弱的手臂,看不见的红唇……贺图南觉得,有什么东西,他需要极力克制住,压制着,他等了那么一会儿,微微弯腰,对着展颜的耳根低低说:
“如果你不是……”
后半句,他在心里说的:就好了。
展颜觉得耳朵一下痒起来,痒到心里去了,她的心,无端砰砰起来。
尽管,她不知道他说的这半句什么意思,这个人,总是这样,答非所问。
作者有话说:
明天上夹子不更,后天早九点更。
第18章
这天夜里的事,展颜既不懂贺叔叔夫妇,也不懂贺图南的耳语。
回学校前,贺叔叔给她带了一大包的东西,里头有牛肉干、面包、果汁、麦丽素、牛奶……他要拿够她吃一周的。
其实展颜不怎么吃零食,以前,在家里是没有零食的。这个季节,倒可以烤蚂蚱。
他本来要送两个孩子,林美娟说:“你真糊涂,也不问问颜颜愿不愿意,你把两个人都送过去,遇到同学什么的,人家问起,颜颜要怎么说,图南怎么说?你不替儿子想,颜颜也是大姑娘了啊。”
贺以诚笑:“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黄昏时分,有凉风起来,林美娟裹了块薄披肩:“那你问问她,要不要你送?”
果然,展颜坚持自己可以坐公交走。
贺以诚这才不再说什么,交代贺图南:“今天包沉,你拿着。”
车上人不多,有余位。贺图南上车时背着包,等到车上,展颜说:“给我吧。”她把包放在自己腿上,坐在了贺图南前面的位子上。
展颜头发长了,扎成马尾,贺图南对着她圆圆的后脑勺,看了一路,外头天光渐渐薄下去。
半路有校友上车,男生,跟贺图南高一同学,打了招呼就一屁股坐到了他旁边。
他被对方碰了碰胳膊肘,男生示意他看前头,低声说:“特别正点。”
贺图南俨然受到冒犯,他不耐烦,睨了对方一眼:“无聊。”
这小子,一路上嘴像被油炸过,嘎嘣脆,能从美国总统扯到非洲难民,贺图南心不在焉看着越来越近的一中站,想着这么沉的东西,展颜要怎么背到宿舍。
下车时,男生抢先一步对展颜说:“同学,我帮你拿吧,这么大一包,你们女生怎么拿得动。”
展颜不认识他,但见他穿着一中校服,说:“那真是谢谢你,你帮我拿到高一女生宿舍楼下就行。”
“你高一的?”
贺图南见任何一个男生都能没脸没皮跟展颜攀谈起来,并且,她傻乎乎的,就这么跟人聊着走了。
他对着那个背影,忽然觉得天地渺远,一个人,说走开就这么轻易地走开了,头都不回。
贺图南不知道,展颜很快频繁地受到这种骚扰。
有男生从别班不惜跑几层楼,去高一十,问哪个是展颜。又或者,她从小操场过,打篮球的男生们忽然就吹起口哨,男生们抢断更凶,那力量,自然是来自于一个美丽的女孩子。
展颜什么都不知道,她每天按部就班地学习、生活,没有跟谁很亲密,也并不刻意疏远任何人。她像条鱼,自己游自己的。
一中像个万花筒,什么都新奇,校门口有报刊亭,卖各种各样的青春书籍,娱乐杂志。五百米开外的店铺,以前多是卖盗版光碟的,会出租。九八年底,街上开了第一家网吧,最开始没有网络,只有几台机器可以用来玩仙剑一。今年暑假,连了网,网速卡到天天掉线,一屋子人满为患,有吸烟的,到处臭烘烘。
展颜跟郝幸福出了校门,走到最远处,就是那家名为“天堂乐园”的网吧。她们把学校周边逛了遍,到了网吧,却没进去,好像那是个太新的世界,不能轻易涉猎。
郝幸福做什么都喜欢和展颜一起,她没什么主意,又怕落单,只有展颜是最好相处的。她学习极为刻苦,自幼习惯是老师的板书,逢字必抄,中考虽然吊尾,好歹荡进一中,她也不敢随便问起别人中考分数。
舍友们五五分,一半来自城市,一半来自县城乡镇,郝幸福的英文口音最重,这令她惶惶,唯独展颜私下告诉她,自己也有口音,免她些许不安。
有时候,友情便是如此生发的。
开学前,贺以诚亲自给展颜准备好了教辅,军训结束,学校发了新的资料,每科都有,桌子立刻变山,高高矮矮的书,峰峦起伏。
第一次生物实验课,是上午,前面高二重点班的学生刚下课,很喧闹,唯独学生们之间的喧闹,不分城乡。
高一十班的学生老实许多,排队等候。
徐牧远是班长,他带着几个男生要抓紧去体育馆借球,以备下节体育。匆匆过去,没有看到展颜。贺图南则被老师喊住,说了几句闲话。
“徐牧远是家庭原因不参加竞赛,你怎么回事?”老师一脸惋惜。
贺图南说:“我懒,又担心自己提前保送,没办法跟同学们朝夕相处怎么办?”
老师笑他:“也就是你,大言不惭,是谁考三十外头去了?”
贺图南鼻梁微皱:“杨老师,我听说,去年暑假清华第一次弄了个基科班,您了解吗?”
“这几年清华的理学院发展不是很好啊,来,边走边聊。”杨老师轻推了他一把,出了实验室。
杨老师随即跟高一的生物同僚打了个招呼。
贺图南看见人群里的展颜,她正偏着脑袋,往实验室里探看。
他这才知道,他们的实验课,和高一十是上下两堂相邻。
“杨老师,改天吧,我得去趟医务室。”他说完,老师走了,自己却没动。
等高一生物的毕老师带学生进去,他过去喊了声老师,低头靠近说几句什么,毕老师笑:“那好啊!”
展颜一直到毕老师站到前面,才发现,贺图南就在门边站着,大家都看他。
她飞快瞧了他一眼,就没再看。
她跟郝幸福分到窗边那组,实验室十分规整、洁净,上面摆了显微镜,和所需要的器材。
“一中就是一中啊,你看实验室……”郝幸福低声跟她说话,展颜默默打量着实验室陈设,这里,比她家还干净。
毕老师在上面介绍显微镜,说:“同学们看清楚我是怎么拿的了吗?不要这样,这样,更不能这样。”他连续做了好几个动作,底下有人笑。
展颜没见过显微镜,也没用过它,实验课令人感到新奇,她非常喜欢。
毕老师用了幻灯片展示实验步骤,展颜凝神看着,她想起米岭镇,那时,老师为了给大家省钱,每天中午,会让成绩好的同学,轮流把题目抄到黑板上,大家再抄本子上做。她抄过,踩在凳子上,拇指食指捏粉笔捏到发疼。
世界是多面的,可是从这一面,到那一面,也许一辈子都到不了。
她不知道那些没有念高中的同学们,去了哪里,燕子会迁徙,蛇会蜕皮,蝉会脱壳,可同学们是不是永远地留在了米岭镇?
他们,这辈子可能都不认识显微镜。
“同学们,我们这节课主要是来观察比较几种不同细胞的异同点,希望大家在操作的过程中呢,细心,专注。”
“明白!”
“好,现在,调节转换器,目镜物镜通光孔要在同一直线上。”
郝幸福一阵手忙脚乱,她说:“展颜,你试一试?刚才老师说太快了,我啥也没记住。”
展颜记得书上的图,她刚伸手,有人打断了她。
“这样,”贺图南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她们身边,他挨着郝幸福,丽嘉弯下腰,声音压的很低,“你看,这儿是目镜,物镜,通光孔在这里,这样弄。”
郝幸福耳根一下红了,从来没男孩子靠她这么近,他说话很好听,手指修长,干干净净的,她就看一眼不敢细看了,人像木头一样,这下,更不知道贺图南说了什么。
贺图南演示完,便去了后面一组。
郝幸福半天没回神,小心侧脸,眼尾瞥了瞥后面,连忙转过头:“展颜,你看会了吗?”
展颜不知道贺图南为什么会留下来,明明,这是高一的课程。她点点头,操作了一遍。
“唉,这个盖玻片一盖就有气泡……”郝幸福东张西望,看别人进行到了哪一步。
展颜拿镊子的手,也在微微地抖,不够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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