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晚意的心犹如清晨荷叶上的露珠,颤动不止。
只谈风月不谈情……
只谈风月……
只谈……什么来着?
施晚意脑子一片混沌。
“二娘,冷。”
姜屿衣衫轻薄,似乎醉酒所使,比前几次见面时,少了些成年男人的克制,多了些坦率和温顺。
而且他的语气,好像在撒娇啊……
施晚意晕乎乎地,见他身体微晃着起身似是要去关门,忙道:“朝时,你莫动,我这就关门。”
她说完,便跨进门内,背对着门双手迅速阖上门。
隔住了寒风,也隔住了她的婢女。
两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好看的书生似乎还醉酒了……
施晚意靠在门上,两只手抵在腰后,脸上有些热,口干舌燥。
她像是要干坏事一样。
心跳越发快。
姜屿亦无所觉,扶着圆桌站立,慢慢地抬手邀请:“二娘,坐。”
施晚意轻舔了一下干涩的嘴唇,迟疑地走过去,扫过桌面。
满桌的菜,一口未动,完完整整、不受待见似的待在盘中。
姜屿方才坐过的位置,一双筷子一只碗被推到旁边,干干净净。
正对应着他摆放的是一壶酒和一只酒杯,放置十分随意,屋中有清甜的酒味儿,显然这桌上只有这壶酒得到了他的垂青。
相临的座位,桌上也摆放着一双筷子一只碗,整整齐齐。
一看便是转为某个人准备。
而这个人是谁,不言而喻。
施晚意心里莫名不是滋味儿,唇张张合合几次,方才呢喃出声:“朝时,你……方才在喝酒啊……”
明知故问。
施晚意在心中唾弃自己。
姜屿重新坐下,迟缓地低头看向酒壶,随即又抬头,解释道:“不知为何,便多饮了几杯,二娘,我不嗜酒的。”
施晚意微微扯动嘴角,道歉:“我今日迟了,抱歉。”
她没解释,迟到便是迟到,确实是她睡过头,结果如此,解释不过是借口。
姜屿摇头,笑如三春暖,半分不扰人,“无事,二娘你来,我便欢喜了。”
此时他的情绪比信上更直白炽烈。
施晚意却因为心虚,眼神飘忽不定。
姜屿浓密的睫毛轻垂,仿若不知她的心虚,伸手去拿酒壶。
施晚意按住酒壶肚儿,阻止:“朝时,空腹喝酒伤身,别喝了。”
姜屿的视线落在酒壶上一大一小的两只手上,仅仅隔了一指的距离,他只要向下一点,便会触到一起。
再向下,便可完全包住她的手。
但姜屿没有动作,轻声道:“我昨日亲自去买的酒,我只是想请二娘喝一杯。”
施晚意干笑,“我在外面不喝酒。”
姜屿沉默一瞬,便顺着她道:“也对,女子在外,是要谨慎些。”
“不是……”
她那个德性,得多没数才在外面喝酒。
施晚意想要解释,“我……”
姜屿摇头,温柔地打断她,“无妨,不喝酒,吃菜吧。”
他边说边去碰最近的一盘菜,手指刚触到盘底,毫无温热,一怔,笑容浅了一分,茫然道:“凉了……”
施晚意瞬间坐立不安,惭愧一下子充盈心口,不知所措。
姜屿要是一照面便指责她,她耍赖卖好,许是也就过去了。
偏偏姜屿一句不怪她,颇为温柔宽容……
她便越发不得劲儿。
施晚意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又好美色,弱点完全被姜屿拿捏。
她从踏进宅子,所有的情绪便都被姜屿牵动着。
心疼男人,是她遭殃的开始。
她还半点儿不知道自己要遭殃,主动去哄姜屿:“没事,热一热再吃也无妨。”
施晚意说了个善意的谎言,“我迟到却不想失约于你,急着来见你,也只匆匆垫了垫肚子,还饿着,我们一起再吃些。”
“真的?”这一句,问的是她说急着来见他。
“再急也不能饿肚子。”这一句,是关心她。
施晚意肯定点头,当即扬声喊婢女进来,“端下去热一热。”
婢女们手脚麻利,很快便将桌上撤空,还换了一壶茶上来。
重新关上门后,屋里就又剩下两人。
姜屿始终定定地看着施晚意。
若是往常,施晚意恐怕要有些不自在,但他一副醺醉的模样,甚至称得上乖巧。
施晚意忍不住心软,倒了一杯茶,摸着不烫,才递过去,“喝点茶。”
姜屿怔怔地看着面前的茶杯,未动。
“朝时?”
施晚意打量他的神色,“醉的这么厉害?”
姜屿仍旧是那副神情,没有回应。
施晚意轻叹,端着茶杯起身,靠近姜屿,喂到他唇边,哄道:“张嘴。”
姜屿下意识地张嘴,温热的茶水入口,呆怔地抬眼,望着眼前温柔的人。
他其实没醉,但他没想到施晚意会有这样的举动。
酒意似乎真的涌上来,烧热了他整个人。
不堪一击。
他的眼神越来越灼热,几乎灼烫到施晚意。
施晚意绷起脸,命令:“闭眼。”
姜屿就真的闭上眼。
顺从地好像她可以为所欲为。
尤其施晚意站着,姜屿微微仰头坐着,两人看似隔着些距离,可施晚意只要微微倾身便可以吻上去。
茶水沾湿了他的唇,泛着水润的光泽。
施晚意控制不住地咽口水。
好色……
而姜屿闭着双眼,嗅觉和听觉便更加灵敏。
施晚意身上的幽香。
施晚意细微的呼吸声。
一杯茶似乎不够解渴,“二娘,还要……”
施晚意手一抖,心里骂他“要个鬼”,还是转身给他倒茶。
等黏黏糊糊三杯茶喂下去,施晚意竟然出了薄汗,坐回去后,她根本不想动弹,也不想说话。
“咚咚咚——”
敲门声打破了屋内的安静,门外婢女道:“娘子,菜热好了。”
施晚意一本正经道:“端进来吧。”
婢女们鱼贯而入,摆放好,丝毫不多停留不多看,又鱼贯退出。
二次加热的菜,卖相和味道,跟新鲜出锅的菜相比,必然有差别。
姜屿看着桌上的菜敛眉。
他希望她能享受到一切他所拥有的最好的东西,然而现下他在施晚意眼里,只是一个寒门书生。
而施晚意虽然过了数月奢侈的贵族生活,但多年外卖生涯,实际上她极其好养。
“朝时,一起吃。”
施晚意招呼他,也不客气,拿起筷子便直奔喜欢的菜,夹起来后想到书生是今日的寿星,望向他,“朝时,冬笋你吃吗?”
姜屿不免晕陶,上午那些负面情绪在施晚意一个又一个好似不经意的举动中,几乎快要消尽。
鬼使神差地看向酒壶,难道真醉了不成?
施晚意筷中的冬笋落在姜屿的碗中,而后拎走酒壶,“你不能再喝了,既然是想请我喝的,我走时便带回去,你没意见吧?”
姜屿慢吞吞地回答:“没有。”
“吃吧。”
她一句话一个指令,姜屿便照做,夹起碗中冬笋,缓缓入口。
今日的冬笋……是甜的。
随后,施晚意让婢女拿了一双公筷进来。
她胃口好,自己吃哪道菜好吃,就会给姜屿夹一筷子,让他尝尝。
姜屿十分顺从,完全没有钟鸣鼎食的世家子应有的挑剔。
而“食不言”在施晚意这不存在,她先前没想过问姜屿的私事,今日不知是不是受气氛影响,便随口问道:“朝时,你是进京赶考的书生吗?”
姜屿顷刻间头脑清明地意识到,他没醉。
他很自然地借着醉意掩饰,低眉放轻声音,“不是,我不参加下科春闱。”
他确实不参加下科春闱,不是因为不能,是不需要。
从始至终,他没有对施晚意说过一句假话,但他不说假话,却也顺着施晚意的误会,误导了她。
姜屿露出些许为难,随即故意转开话题“我烤鱼的手艺尚可,若有机会与二娘一同踏青,请你尝尝。”
施晚意猜测他读书却不科举的缘由,有可能是家道中落,或者守孝……总归不是好事。
是以她便不再多问,答应有机会相约踏青,顺势问起:“朝时,今日可是你生辰?”
“是。”
还真是。
他回答得爽快,施晚意先前的心虚又冒出来,别开目光,环顾周围。
她实际也是第一次来这宅子。
环顾屋内,全都是身边书生生活的痕迹。
这是三开间的屋子,右侧是内室,和此间相隔的帐幔掀起,能看见床上锦被整齐地叠在床榻里,床头端正地放着一本书。
左侧作书房之用,东西更多更满。
书架上密密疏疏地摆着书册、摆件、木匣;
书案上,同样有书册摞叠,摆放井然有序,砚台里的墨还未干,一支笔搁在其上……
施晚意能够想象姜屿提笔书写或是坐在书案后读书的模样。
若再点燃香篆,青烟袅袅,他抬眼看过来……
“咳。”
施晚意轻咳一声,打住思绪。
姜屿听她咳,当没看见她神情中的异样,关心:“二娘,可是身体不适?”
“不是,口干。”
施晚意抄起茶杯,装模作样地喝了一口。
她眼神胡乱地飘,忽然一定,注视那熟悉的梅枝。
姜屿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轻轻吐词:“梅花,谢了。”
施晚意抿唇,随即眼神一动,问他可吃好了,得到肯定答复,便招婢女进来撤桌。
而她起身走向书案。
姜屿的目光随着她而动,看着她拿着白釉瓶回来,放在桌上,又从袖中取出一方丝帕。
“二娘,做什么?”
“你稍后便知道了。”
施晚意卖了个关子,便低头专心动作。
她将丝帕平铺在桌上,捏着角随意对折,而后手指压平中间对折的地方,比了约莫两指宽,再次折过去,压平。
随后,丝帕翻过来,施晚意沿着折过的地方,一点点紧实地卷起。
姜屿起先看着她的动作,后来便只盯着她细白的手,稍一失神,她手中便有了一朵玫瑰的雏形。
那是一朵颇粗糙的丝帕玫瑰,可这是从施晚意手中出来,天然便特别。
施晚意调整花心、花瓣和叶子,轻手轻脚地插在枯枝上,自我欣赏,觉得像模像样的。
然后她将白釉瓶推向姜屿,道:“朝时,今日你生辰,我送你一枝永生不败的花,望你余生,一朝一岁,往来无忧。”
一朝一岁,往来无忧。
姜屿耳中萦绕着这一句话,再也听不进其他。
施晚意总是能轻而易举地教他心绪波动,进而激起他的贪欲。
现下这屋内只有他们二人,她就坐在他对面。
姜屿只有抬起手臂,便可将她圈进怀中,融进身体。
然他之所以一直压制着,便是因为贪恋。
他贪恋施晚意的柔情。
可欣喜在心中鼓胀,嫉妒也随之缠绕上来。
姜屿没有看施晚意,低头锁视那枝永生之花,低喃:“二娘可有送过别人?”
她若是迟疑……
或是直接告诉她送过旁人……
丝丝暗色侵染双眸,他会嫉妒若狂。
一瞬间,施晚意像是被什么盯上,浑身一栗。
她没有第一时间寻到姜屿身上,两手攥在一起搓了一下,没有犹豫地坦荡道:“当然没有。”
讨人欢心的事儿也分人,姜屿这种无一处不踩在她喜好上的,施晚意只见过他一个。
有人拨云见日,豁然开朗,施晚意方才奇异的寒意也一扫而空,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姜屿的坏情绪潮水般飞速退去,抬眼笑道:“二娘的生辰礼,我极喜欢,定会好生珍藏。”
他一笑,施晚意脑子里只有一句寻常应该不会形容男人的话——
色若桃花,灿若明霞。
以至于她许久才找回声音,“你喜欢便好。”
“我也有一物赠与二娘。”姜屿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丝帕玫瑰,轻柔缱绻,“只是比起二娘送我的生辰礼,实在简陋。”
施晚意看着他的手指,再一次不受控制地吞咽口水,“你的生辰礼,送我东西作甚?”
“自然是我心中欢喜,想分与你。”
施晚意:“……”
遭不住。
她之前为什么会那般笃定?
一定是因为没见过世面吧?
姜屿从袖中取出要送给施晚意的礼物,他一直随身带着。
那是一只红色香包。
施晚意看着颇眼熟,“这是……”
“上元之夜,我便买下来,一直想送给二娘。”姜屿专注地看着施晚意,“我能给你戴上吗?”
他眼里清晰地印着施晚意的模样,似是能将她吸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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