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竹童子一脸认真地听完,便欲前去准备,又被道人唤住。
他沉凝了片刻,又道:“下次看见玉宸师姐,不要称呼其为娘娘。”
半句道完,他停顿一会,目光邈远,直抵无穷远处,眼底情绪莫名,似落入沉思之中。转而,他又回过神来,安抚地摸了摸童子的头,曼声道:“美玉无暇,耀若北辰,当以「道君」之名尊称。”
碧竹童子不由呆愣,又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待童子离去之后,道人复而垂手肃立。却悄然解开了结界,任风雪加身,青衫白头。
“玉宸,道君……”
*
再入坐忘峰,苍山皑皑,雪色晕染山尖一簇。笔触分明之间,深深浅浅的白渐次染开,不显得过于单调乏味。
玉宸拾级而上,月白衣袍拢地,步履平稳。
碧竹童子早于半山腰处等候,见到来人,表情一松,不敢多看一眼,便俯下身拜见:“参见道君。”
玉宸微微一怔,随即颔首,挥一道清气将之托起。
童子依然低垂着眼眸,神色恭敬:“老爷正于松斋中等候,请道君随我来。”
玉宸礼貌地点了点头:“劳烦了。”
她微拢衣袖,便跟着童子踏入一条别径。
一路无话,唯风雪交织。
而行至一处,碧竹童子停顿一会儿,折了道旁一株松枝,轻点地面,破阵而入。倏然间,又是一片新的天地。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正所谓世外桃源,不沾凡俗。
她足履不停,不动声色间,将眼前之景尽收眼底。
又转过几间亭台,路过几条溪流。流水潺潺间,飞花轻盈。树影摇曳,投下斑点日光,细细散散,宛如碎金。
却见道人于曲水彼岸,摆了一桌玲珑棋局。
碧竹童子停留在桥边,向玉宸行了一礼,便自行退去了。
玉宸却不急着过河,她垂眸看向桥下,盈盈一水间,游鲤相戏欢。时而,有整朵落花坠入河间,随着流水漫行,去往一个不知名的地方。
岁月安宁,好似午间轻梦。
“此处可合玉宸心意?”多宝不知何时,已从对岸走过。
“美则美焉,非俗世可容。若暂且偷此浮生半日清闲,倒是个好去处。”玉宸答道,“多宝,似乎也并不常来此地?”
她伸手拂去桥上阑干积上的浅浅灰尘,又蹲下身,将手浸入水中。清凉的溪水洗濯着尘埃,又无声掩盖了某些被忽略的事实。
少女任凭衣摆曳地,自然的举动中透着几分不经意。
多宝想了一会,也学着她的样子蹲了下来,垂眸看着溪流里嬉戏的锦鲤。看着看着,他突然轻笑一声,似是想起了什么。
见少女回眸看他,道人含笑,十分自然地提了一个建议:“玉宸可想吃烤鱼?”
玉宸怔了一怔,下意识看了一眼溪流中,仍不知自己即将大难临头的锦鲤:“多宝……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只是想起昔日太乙师弟做下的趣事罢了。二师伯曾经也在三光神水中养过锦鲤,却被师弟偷偷摸出来吃掉,本想着回头再放上几条回去。却不曾想……”他轻咳了一声,“却不曾想中途遇上了师尊,眼看就要人赃俱获。师弟脑回路一转,便拉着师尊一起烤起了鱼。”
结果也是可想而知。
本意是来找幼弟的元始道尊,不仅抓住了想要趁机溜走的通天,还附赠了一个傻徒弟。尽管成功解开了锦鲤无故失踪,又莫名其妙多上几条的谜团,元始表示,自己一点都不开心。
面无表情一手提起一个,挨个苦口婆心地训话,真是,天若有情天亦老,弟弟徒弟都是债。
玉宸不由笑开,璨璨若朝阳,晃得人失神。
她歪头看了锦鲤一眼,终是摆了摆手:“算了,这次就先放过它们吧,下次有空我们再来烤鱼吃。”
多宝含笑应下。
*
两人入座详谈。
亭台幽静,可闻虫鸟之声。
多宝拈起棋子,随意落下:“自师尊带走你之后,云霄师妹回府内静修,琼霄师妹则和碧霄师妹一起,开始研究试炼心性的阵法。其内容,便由琼霄执笔,以话本为基础,构建起小千世界,以此来考验心性。”
玉宸颔首:“倒是一举两得。”
“确实如此。”多宝摩挲了一下棋子,又道,“起初还是在正正经经地测心性,后来,又成了众人比拼的内容。他们立志在小千世界中刷出不一样的结局,看样子,颇有些积怨已深的模样。”
“书中结局,已是定数。但是悲剧伤身伤情,也无怪如此。”玉宸道。
多宝轻笑:“只不过他们所改变的一切,终究无法成为现实。太过沉溺其中,也是有碍前程的。”
“截教,截教,既入门下,总有截取生机一线的追求。想来,这小千世界的结局,也是不容易被改写的吧。”玉宸沉吟片刻,目光凝视着多宝。
“败者居多,小改易行,大局难变。”多宝哂笑一声,平添几分怅惘,“世界描画得越是真实,人物刻画得越是生动,便越难改变命数。琼霄师妹于此道,可谓天赋独特。”
“多宝这话说的,便有几分消沉了。”玉宸微微一笑。
多宝也不否认,坦然道:“入此阵法,会自然而然屏蔽掉脑中剧情相关内容,只凭个人经验性格行事。多宝不才,亦是未能脱局而出,反做了那局中之人。虽后来大彻大悟,推翻棋局重来,失去之物,亦不可挽回。”
玉宸静静地看着他。
而道人低笑一声:“琼霄的阵法,与其说测得是心性,不如说是人心,更为恰当。既入道途,修道之心必然坚定,众人之心性,或急躁,或冷静,或沉郁,或偏执,不一而足,说不上哪种好些,哪种不好。”
多宝:“但人心诡秘,极尽吾之想象,仍不可穷尽。”
玉宸神色不改,轻轻笑了一声:“但是多宝还是赢了,不是吗?哪怕输的再惨,失去得再多,你仍然掀翻了这命局。更何况,阵法之中,不过是一人单打独斗,难免有力所未及之时。”
玉宸含笑:“而阵法之外,尚有同门相助,师友相伴,岂会掀翻不了命数,反作了其中亡魂怨鬼?”
多宝捻着棋子,喃喃叹道:“同门……”
他放下了手中棋子,不自觉地看向对面的少女。
她眉目清朗,气仪无双,纵是落入此般境地,仍可见其本色的绮丽明艳,耀若北天星辰,只让人忽而停滞了思维,放缓了呼吸。
天地尽其所能为她描绘了这幅容颜,合该被绘入丹青史册,辉映这整整一条,自亘古以来连绵不绝的命运长河。
怎会是无名之辈?
又会是何等惊才绝艳之人?
而他终于缄默,任由心底思潮若惊涛骇浪,不舍得道出半分猜忌。
作者有话说:
锦鲤:你们有事说事,居然要吃我?
第22章 一蓑烟雨任平生
通天:我再问你一次,你修为进展不前,当真与琼霄的话本有关?
风烟尽散,岁月生花。
玉宸未再多言,她细细端详棋局片刻,便执起白子,与他对下。她行棋坦荡,不同于多宝的步步缜密,颇有几分一往无前的气势。其落子大胆肆意,初时或觉荒谬,回首再看,却能让人惊出一身冷汗。
少女纯澈的眼眸里映着玲珑剔透的棋子,专注得忽略了其余事物。多宝瞧着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一心两用,便显出了几分颓势。
他也不甚在意,只忽然道:“玉宸可是喜欢下棋?”
“棋奕之道,纵横捭阖。”她慢悠悠地道,单手撑着下颌,微微出神,“我不擅长棋,只是它与阵法相通罢了。”
多宝了然地点了点头,又轻笑一声:“那就怪不得我会输成这样了。”
“不过是纸上的棋局,算不得什么。”玉宸道,又顺手给溃败的黑子补上最后一击。
一局落,一局起。
“多宝。”少女抬眸唤他,神色平淡,“碧竹童子尊称我为道君,是你的主意。”
道人也不否认:“道门中人,总归该有些不一样的称呼。”
玉宸静静看他,半晌无言。
温和的大师兄收敛了几分惯常的笑意,从容地回望:“玉宸是与众不同的。”
言罢,他微微笑起来,似三月杨柳飞絮,截留一朝春光:“做个合理的推测吧。既然玉宸前尘尽忘,那身份一事,便是任由在宥捏造。而我,从来不会轻信广成子的鬼话,无论哪个世界的他。说我偏见也好,傲慢也罢。在某些方面,总有一些奇妙的巧合,让我产生了有趣的猜想。”
赶在少女开口之前,他朝她摇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但是玉宸的过去,与我又有何干。没有过去,玉宸也是我实实在在的小师妹。”
道人扬起戏谑的笑,又拖长音调,将最后三个字念得清清楚楚。
“既入吾教门墙之下,玉宸可不能半途跑掉啊。无论是同门,还是师友,到了吾等境界,也可做做一言定法之事了。”
少女定定地看他:“你倒是不怕。”
“怕了也没用,就算天真的塌了,还有师尊师伯他们顶着。他们都不担心,我就不多此一举了。”多宝摊手叹道。
玉宸轻笑一声,终是漾开眉间沉凝,玩笑似的道:“哦,那大师兄可要多多关照我了。”
“那必须啊。”道人神色诚恳,颇为郑重。
多宝:“小师妹可是世界的瑰宝啊,平常带出去逛逛,都能晃花阐教那群人的眼睛。”
#谁让他们全教上下没有一个女孩子#
玉宸眼眸微转,便领悟了多宝话中真意,不由掩唇一笑:“先前赢的这局,不幸,又被多宝扳回一城。”
道人含笑拱手,也不谦让,“彼此彼此。”
两人默契地略过了这个话题。
玉宸抬手理起棋局,白皙的指尖映着剔透的棋子,似晕开一层莹白玉辉。她的动作慢条斯理,又带有几分说不出的道韵。
拾到最后几颗时,她手背一凉。是斜雨穿林透叶,入亭而来。
少女抬眸望去,细雨密密地斜织着,嫣红柳绿,洗濯一新。
“又落雨了。”多宝探出手接雨,任凭它润湿掌心,“可要出去走走?”
玉宸点头,他便捧起亭台内备好的两把伞,又递给她一把。
雨丝靡靡,沾湿杏花。两人徐徐行来,伞上青鹤欲飞。烟雨朦胧间,又见亭台绕溪,曲水悠悠。小荷初立,鱼戏莲间。
世事纷杂,如何得此半分清闲?
她的心缓缓平静下来,出神地望着此景,不知不觉间,于唇边绽开几寸笑意。
多宝一直注意着她,自然也将这笑容收入眼底。悄无声息地,他松了口气。当日萦绕少女眉心的黑气,虽然被其自我压抑下去,但到底在他心间留了几分阴影。现在看来,那黑气一时半会儿,不似会滋生事端的模样。
道人若有所思,却不知玉宸记忆的缺失,是为防护,还是限制呢。
他想着事情,又见少女停下脚步,回眸看他。隔着烟雨蒙蒙,她的身姿也显出几分缥缈。
“昔日一别,已是久矣。”玉宸含笑,“几位师妹虽然安好,于情于理,我都该拜访一二。不知多宝可有空同访?”
他微微笑道:“自当如是。”
*
另一侧,风雪交集。
通天圣人足履凡尘,行过广袤山河,踏足山谷之间。
玉虚峰后山照例有一处,名唤沧浪渊。虽得此名,但实际上并无波涛汹涌,只借「沧浪之水」的名头,寓洗濯心境之意。久而久之,便成了门下弟子们受罚思过之地,亦有人自愿入此清修。
三清道尊并不拘束弟子们的修行之所,天地之大,万物皆可明道。喜静者于屋舍修行,善动者则入世寻道。
自己的道路,当由自己来走。为师者,也不过略加指点。
而之前的定光,便被勒令于此静修。隔绝凡俗红尘,聆听自我心声。
风雪漫过荒凉的山谷,通天微蹙眉梢,缓步走着。转过一角,眼前出现一小巧屋室,透出零星的光。他不再放轻脚步,很快,便听见屋内有几分响动,一位着银灰道袍,衣冠齐整的青年自屋室中走出,俯身向他行礼。
他神色苍白几分,皮肤几近透明,像是经年未见日光。
本是身姿挺拔,风貌独具的年轻道者,又很快瑟缩起来,结结巴巴地唤了一声「师尊」,又低下头,垂在身侧的手指不自觉地抖动几下。
通天看在眼里,无声地叹息了一声。
他以尽可能温和的语调问道:“定光近来修行可有难处?”
“回……回师尊,弟子一直勉力修行,但……但……”,定光垂眸看着自己的脚尖,连声音都抖成一线。
“别急,去屋内慢慢说。”通天安抚道,犹豫了一下,没多做什么,也是不愿再吓到他,便率先朝屋里走去。
身后的定光似松了一口气,待两人皆进屋后,他又仔仔细细地阖上门,左右检查一番,这才低着头,抖抖索索地站到通天面前,一副垂首听训的模样,简直不要太熟练。
通天深刻地反思了一下自我。
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让多宝带师弟,而不是丢给金灵的。虽然我知道金灵是杂食类的生灵,但万万没想到,她居然心大到当着定光的面烤兔子,完事了还问定光要不要来一条兔腿。
兔兔那么可爱,怎么能吃兔兔?!
吃就吃了,还当着同族的面。唉,虽说这有无灵智,可谓天壤之别。
现在……大概是一辈子的心理阴影了吧。
也怨不得他如今这副小心翼翼的模样。
这般想着,他的目光又柔和了几分,和颜悦色地问道:“可是遇到什么麻烦?不妨说来听听。”
定光犹豫了片刻,又摇了摇头:“并无麻烦,只是有负师尊期望,弟子修为……进展缓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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