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粗犷,像夏日天地间的唢呐,悠荡不止。
林蝉莫名一阵心寒。玻璃罐已经空了,她打开手机,看到楼祁回复的消息:【我到家了,今晚不用去浴场值班,你来我家,我带你去看萤火虫。】
糖吃完了,人也回来了。
轻笑一声,林蝉整颗心都胀满了,回他:【八月还有萤火虫吗?】
隔了十来分钟,楼祁才回她:【有的,学校后面的湿地森林里,每年八月都会有萤火虫,很漂亮。】
只是随口的邀约,林蝉却将他当成了隆重的约会。她向安佳借裙子和化妆品,安佳虽然不解她的上心,仍旧很热情地让司机将林蝉接到了家里,给她好好捯饬了一番。
换上漂亮的公主裙,干净精致的妆容,不戴眼镜,再也遮不住林蝉漂亮清透的双眼。
林蝉犹豫半晌,从包里找出那只绿色的小蝉发夹,将留好夹起,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
安佳合掌赞叹:“小蝉,我要是男的,我肯定爱你爱得死去活来的。”
林蝉耳根通红,抿嘴笑道:“佳佳,这都是看外表的爱,没有心的。”
安佳做了个鬼脸,摸着自己的脸:“唉,可是有些人连外表的爱都没有呢。”
她转身坐到一边床角,唉声叹气。
“你说顾霆哥啊?”林蝉坐到她身边关心。
安佳点点头,语气低沉:“顾霆哥很久没理我了,他最近都在忙什么啊?唉,好难追的人啊。”
对不起,佳佳,顾霆在忙她的事。林蝉在心底抱歉地说道。
傍晚五点,赤红的火烧云吞噬半边天空,大地染上一边红色。百鸟归巢,乌泱泱越过居民楼,飞向北边的湿地森林。
林蝉下了公交车,后颈锁骨都一片通红。车上人们不住打量她,她的隆重显得美丽又多余。
安佳的小裙子及膝,正好遮住了林蝉膝盖上的疤痕,淡粉色A字连衣裙,精致粉嫩。
林蝉站在巷子口,深吸口气,往巷子里走去。
浴场门口,楼祁站在门口等着林蝉,不想不速之客先行光临。
周一恒身后跟着一个黑色西装的助理,自己穿得简单随性,在于浴场里四下看了几眼,抬脚要往后院走去,被楼祁拦下。
“我外婆在休息,有事跟我说,别打扰她。”楼祁沉声说道。
周一恒低笑,靠在前台:“浴场能挣几个钱,舅舅每月给你的生活费也有限额。你够花吗?回北京你有用不完的钱。”
“够。我自己也在赚钱,不需要他给钱。”楼祁挑眉。
他用他母亲的身份证开了个账户炒股,用自己攒下的钱做本金,如今已经翻了几番。
周一恒笑着摇摇头,眼里满是嘲讽:“阿祁,你太天真了。舅舅的财富和权力是你想象不到的。你以为你那点挣扎在他眼里算什么?螳臂当车。”
楼祁心一点一点沉下去,周一恒的话像是一只锤子重重砸在他的心上,将他敲醒。
门口传来清脆娇俏的声音:“楼祁,你在吗?”
楼祁心头一跳,分辨出来人是时澜后,蓦地松了口气。
两人回到大堂,周一恒看见时澜,眼里闪过一抹惊艳,挑眉,似笑非笑地看楼祁:“楼祁,这位就是你在意的女孩儿?”
这话听得时澜极为舒适,轻笑:“楼祁,这位是谁啊,说话真好听。”
楼祁别开眼,轻笑一声,笑意未及眼底:“是……我表哥。”
时澜双眼一亮,热情地喊周一恒“表哥”,周一恒眼里带着耐人寻味的笑意,点点头,不时瞥一眼楼祁。
若是因为她,不愿意回北京。那么,周一恒有的是办法,让阻碍变成助力。
楼祁如芒刺背,手心里已经沁出了汗来。
小知了,你走得慢一点,来得迟一点。
午后下过一场雷阵雨,巷子里的青石板路坑坑洼洼,积满了水。林蝉深一脚浅一脚,路面湿滑,更惶提安佳借她的鞋子,比她的脚大了一码,五公分的跟。她走得极为艰难。
有雨水从路边树叶上滴落在林蝉头上,林蝉掸去那滴雨水,生怕乱了发型。
快看到浴场大门了,林蝉忍不住快走几步。
浴场里,楼祁颀长挺立的身影出现,身后还有几个人,两个陌生人……和时澜。
林蝉抬手想要打招呼,动作蓦地一顿,一走神,宽松的鞋子一滑,她尖叫一声,往前重重一摔,摔进了脚下的小水窟里。
不偏不倚的,右腿膝盖恰好磕在了凸起的地砖尖上。一股钻心的痛,痛得林蝉眼前漆黑,呼吸不过来。
恰好楼祁看到这一幕,瞳孔剧烈一缩,脚下往前走了半步,手却被时澜挽住。
周一恒踱步走下台阶,看到不远处的女孩,转身面对楼祁。
林蝉从地上抬起脸,脸上沾满了雨水泥污。
她听见背对着自己的高个子男人,带着调侃的语气问楼祁:“楼祁,这女孩儿该不会你也认识,是你在意的女孩儿之一?”
林蝉撑着身子坐起来,抬眼求助地看着楼祁。
她腿好疼,疼得站不起来了。
可是楼祁只是高高在上地站着,居高临下地轻瞥她一眼,便像是没见到似的移开视线:“我不认识她。怎么可能看上她?”
心脏剧烈疼痛,腿疼已经抵不过她快要炸裂的心脏。
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力气,她爬起来,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一瘸一拐地回到的宿舍。
回到宿舍,她才发现自己借的鞋子不见了,头上的小蝉发夹,掉了半边翅膀。
像她一样,破碎零落。
坐在宿舍门板后面,林蝉抱着还在刺痛的膝盖,脸色苍白,却哭不出一滴眼泪。只记得楼祁那冷漠的话。
“我不认识她。”
往事历历在目,林蝉这才意识到,她和楼祁之间的交集,除了外婆,安佳,周旭阳,顾霆,似乎没有第五个人知道。
或许,她和楼祁之间所谓的,“友情之上”也只有他们两个自己知道。
离开这个关系圈,再无人承认。
包括楼祁自己。
他根本看不见自己。
高高在上地逗弄一个泥潭里爬出的蝉,只不过是夏日闲暇时刻,排解寂寞的方式罢了。
林蝉给深吸口气,浑身颤抖,拿出手机,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机都是楼祁的。
她给顾霆发了一条消息:【顾霆哥,我想好了,现在就来接我吧。我们一起去警局,我要报警。】
然后,她将自己来时的行李袋打开,将自己的行李装上。在南高一年,她并没有多什么物件。除了几件衣服,以及衣柜底部的“小宝藏”。
打开铁盒,圆形玻璃罐和满盒的薄荷糖,以及楼祁的铭牌,盒子底下还有楼祁的夏季校服。
曾是她的宝藏。但未来,她无福消受了。
犹豫再三,林蝉只带走了楼祁的铭牌。换上校服,林蝉给安佳留了鞋子和衣服的赔偿,楼祁给的发夹,手机以及粉色卡包都留在了铁盒子里,原封不动。
她提着行李袋离开。
门“哒”一声,轻轻合上。
原本就是她强求来的一年。
一场梦,总要醒来。
大梦初醒,她还得向前。
夏天的梦,结束了。
——
次日,八月十五日,晴,这一天,开启了之后几乎一个月的无雨旱季。台风也不曾登陆。
艳阳高照,树上蝉声狂鸣。
楼祁给林蝉发了几十条信息,没有任何回应,电话也不在服务区内。
安佳告诉她,林蝉失联了。宿舍里她的东西空空的,只留下一些杂物。
楼祁提了自己一个月前就订好的冰淇淋蛋糕,带着暑假前就取来的天鹅绒礼盒,从新城区打车到了老城区的紫藤巷。
凭借安佳提供的线索,他找到了三楼,林家的门。
门上的春节对联掉了一边,横幅被撕掉了一半,门上的“福”字,落在地上。
楼祁捡起福字,贴回门板上,没一会儿,“福”又摇摇欲坠掉落下来。
“啪”一声,砸在地上。
门内安安静静,似乎没有人住。敲门,也没有人开门。
楼祁坐在台阶上,等着一个渺茫的希望。
安佳说,小蝉和家里关系很糟糕,很少回家的,你去找也找不到人的。
他说,我要试试。
安佳骂他,你把小蝉伤透了心,小蝉跑了,可是小蝉怎么连我也要躲着,都怪你!
他说,都怪我,我最坏了。
楼祁不知等了多久,久到蛋糕摊成一滩烂泥,像极了昨天下午林蝉胸口被泥污弄脏的那朵蝴蝶结。
她当时,一定像他现在一样,身体很冷,心更冷。
有大爷要上楼,楼祁往旁边让了让,大爷停下脚步,疑惑地看他:“小伙子,你找这家人吗?”
楼祁眉心一跳,点头:“是,我找他们家的女儿。叫林蝉。”
“嗨哟,别找了,就是这个林蝉,把这家父母都告了,说他们拐卖儿童,这俩主人家都被抓啦!”
浑身一冷,楼祁听见自己心脏剧烈跳动,他的声音仿佛很远的地方传来。
“那……林蝉呢?”
“那我可不知道,可能找到亲生父母回家了吧?嗨,我就说,这家夫妻就是坏的,对小蝉这么好的丫头不是打就是骂,原来是拐卖来的,遭报应了吧……”
大爷的声音渐行渐远,楼祁面无血色,走出楼道。
失去了才知道,他对林蝉,似乎一无所知。
是真的不知道,还是不曾关心?楼祁问自己。
斑驳墙面旁有一颗树,不高,有蝉鸣声嘶力竭地从树干上传来。
楼祁恍惚抬头,刺眼的阳光直射双眼,
他看见那只蝉在光里长久嘶鸣,忽的,蝉声停止,像被摁住了喉咙似的。
然后,坠落。
如同他的心脏,坠落。
楼祁闭上眼。
夏天,结束了。
他的小知了,丢了。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啊啊啊写亖我了!太累了!
我没力气修文了,明天再说明天再说!
写得有问题,明天再说明天再说!
泪流满面滚下去。
第26章 融化
八年的时光如白驹过隙, 时间长得仿佛是上世纪的传说,但又短得恍如昨日。谁也没想到在人生岔路走散这么久以后,居然能在离永南三千多公里的戈壁滩上再次相遇。
林蝉回到北京后,见到了自己的生父, 苏世安, 北方电力大学的教授, 她也找到了自己的名字,苏青杳, 是她已经过世的母亲起的名字。
露洗璇穹青杳杳, 苏青杳。
她真实年龄甚至比她自以为的要小一岁,因为小时候家境好营养好,父母个高, 比同龄人长得高大,才被人贩子误以为已经5岁。
她的生日也不在夏天, 而是在年尾。
天际一道黑压压的沙暴线,像遮天蔽日的巨人推着大巴车往前赶。
车子赶在沙暴降临前进城,司机送佛送到西,将光热电站的小普桑送到了修车厂。
楼祁的司机从普桑下来, 上了大巴车后, 热情招呼楼祁:“楼工, 下车了!”
他抬手挥了挥, 手心里黑色的机油还黏在手上。
坐在后排靠过道的楼祁拧紧眉心, 竖起手指抵在唇边,示意司机安静, 轻声回答:“我跟他们一起。”
司机愣了, 还想继续问, 一接触楼祁黑漆漆的双眸, 蓦地心底一颤,尴尬地扯开嘴角笑着,下了车。
楼祁沉眸,等人下车后,才低头看着自己的右肩。女孩儿不知道多久没睡好了,眼下乌青,眼睛微微浮肿。这会儿靠在楼祁肩上,呼吸绵长。
但她睡眠很轻,车子压到一颗石子儿小小颠簸,都会皱一皱眉。
车上有人在好奇他们的关系,楼祁没有说话,怕吵醒苏青杳。
风拍打着车窗,车子驶出修车厂,往基地员工宿舍楼驶去。
苏青杳做了一个漫长的梦,回忆的细节太真实,以为自己回到了那个小县城,住在那个逼仄的小房子里,回到了高中,参加了高考,又见到他和她在一起手牵手。
车子“吱”一声急刹车停下,所有人都往前一冲。苏青杳没防备,被惯性从睡梦中扯姓,忽的一个有力温暖的臂膀搂住她的腰,另一手挡在她的额前,避免她撞上前排座椅。
她惊喘两口气,平定狂跳的心脏,淡淡地:“谢谢。”
话音落下,一道清冽带着金属质感的嗓音倏地响起,低沉磁性,如记忆般熟悉,但更加成熟:“不谢,应该的。”
苏青杳双眸忽的一缩,侧身看他,呼了口气,她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的处境。
沙暴,国道,楼祁。
在这种日子,这种地方见到他,真荒谬。
刘博士招呼小张记者一起下车去宿舍暂住,喊苏青杳:“苏老师,赶紧下车啊!”
苏青杳应了一声,看到窗外的宿舍楼,冷着脸,但不看他:“让让,我要下车。”
盯着她比记忆中还要瘦削的脸,长开了,更漂亮了。
事实上一路上他趁她睡着,不知道打量了多久,要不是怕她醒来,甚至想上手偷偷摸一把,亲一下。
楼祁勾唇,指着自己外套右肩膀:“苏老师,我手臂借人睡了快一个小时,脱臼了,那人还忘恩负义要把我丢下,你说那个人是不是很坏啊?”
苏青杳不理他,抬脚想直接强行跨过他的腿,偏偏楼祁使坏,忽的喊道:“刘博士!你能帮我个忙吗?”
“啥忙?”刘博士热情好客,爱出风头,立刻从车门跑过来。
苏青杳见有外人,更着急,可是右腿的劲儿始终小了一点,没法撑着身体让左腿也跨过来。恰好刘博士看到,疑惑地问:“苏老师,你在做什么呢?”
被抓包,苏青杳红了脸,两人姿势暧昧,她左右为难。楼祁收回了腿让苏青杳出去,苏青杳蹬了他一眼,快步下车,也没搭理刘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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