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时重新将拐杖敦到地上,架好。
“说说,你出家前,在家时,你家里人是怎么节制监司官的?”
她可都打探清楚了,同样都是驻军,东南路本就富庶按下不提,岭南原本应当是荒芜之地,可人家硬气地很,从未同朝廷张过嘴。
生财的法子得因地制宜,那官员品性总该大差不差吧。
大凉幅员辽阔,改府兵为募兵,那长期驻军的三条漏网之鱼,经过朝廷的层层盘算,每一路都设立了四位监司官。
分别称为帅、漕、宪、仓,分管兵工、财赋、司法和民间救恤①。
一作监司,二来制衡,方便朝廷时时掌控驻军动向。
旁的都好说,“只是这转运使,经费储积,接经他手,北境军中才有几个钱,怎样才能从他手里薅几个钱出来?”
兰时想这事儿不是一日两日了,想来想去,还是只想到了典当嫁妆这么一个杯水车薪的法子。
和尚直奔中心,“你想攻燕州城?”
北境军过得紧巴,但目前也没什么需要大量银钱的地方,除非,开战!
眼下最可能开战的,可不就是燕州。
“你小点儿声,我还没琢磨好呢!”兰时扭头盯了主帐一会儿,确定没人出来,扯着和尚往自己帐子的方向走。
兰时的袖刀抵在和尚脖子上,比太子殿下的飞羽卫还像个暗卫,“既然你猜到了,那我就实话说,我却是要攻燕州城,但得无后顾之忧地去,若是不能一鼓作气,那还不如按兵不动。”
这个没有后顾之忧,便是军饷粮草。
“道理贫僧都懂,可北境与岭南情形不同,岭南的办法,北境学不来。”和尚往另一侧歪了歪头,兰时的刀随着他的动作往他跟前挪了一寸,和尚彻底动不了了,歪着脑袋听凭处置。
“学不来么?”
兰时的目光落到自己手钏那小小的花押上,“那,就试试姜兰时的法子吧。”
和尚闭了闭眼,明知徒劳,还是说道:“施主不必同贫僧这般不见外的,贫僧终究是外人,有些话实在是不方便听。”
兰时收了袖刀,温良无害,“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分什么内外,高僧修佛,菩萨心肠,事成之前肯定会守口如瓶的,对吗?”
出尘的高僧默默盘了自己的胜算,能屈能伸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贫僧两耳不闻窗外事,什么都没听到。”
兰时拄拐回帐,捻了捻腕上的手钏,“殿下,如今得铤而走险了,胜了这一遭,你将我大卸八块都成。”
太子殿下与陛下陈清了厉害,转头出宫去了樊楼,二楼僻静临江一处雅座,是早已恭候多时的苏岐鸣,她是被飞羽卫拎过来的,想走也走不得。
太子殿下没功夫跟她兜圈子,“只一件事,你查到多少查到什么,与孤交个底。”
苏岐鸣踌躇,不知该不该给。
“孤也查到一些,本想慢慢清查慢慢算,可现在来不及了,北境不太平了,兰时的脾气,她必定不能等,在朝中的这些蛀虫,孤不能等万全时再将他们一网打尽了。”
若是突厥与京中再连上线,那兰时在北境,危险地很。
苏岐鸣跪地,“回禀殿下,臣能力有限,只查到一层皮,但最终渔翁得利,得的是哪一家,臣始终不得而知。”
北境奏报的事,她亦有耳闻,便知会有这一遭,自袖中掏出数封信件,呈给太子。
“这些是曾经侥幸逃出府时,我贴身收着的,祖父的信件。有一个人,我始终不知他是谁。”
太子殿下接过,一目十行,心沉下去。
苏岐鸣不知是因为她从未接触过,太子殿下却不可能不识得。
“孤知晓了。”
太子殿下收好那叠信件,“余下的事,交给孤,你便莫要再插手了,孤会还苏尚书清白,你若牵涉其中,可能要折在这件事上了。”
太子殿下不是危言耸听,得亏苏岐鸣许多事都并不清楚,才能平安至今。
他说得严重,苏岐鸣也没等闲视之,郑重应下,等她踏出樊楼时,已经下起了雨,此时的雨,已经开始刺骨了,她不曾预料变天如此快,什么都没预备,站在樊楼招牌底下,看着过往行人匆匆,雨势愈大,水汽返上来,眼前景物都变得灰蒙蒙地瞧不真切。
再一抬头,头顶不知何时被撑上了一把伞,伞的另一边,是身型高大的沈初霁。
应当是才下值,身上的官袍都还没换下来,还许是走得急,衣袍下摆和官靴已经完全被打湿,还执意将伞往她头上推。
风月场里的常客,示好却如此笨拙。
苏岐鸣把伞推过去一半,此情此景,倒是没法拒人于千里,“一起走吧,今日去慈济院吃锅子,你,要来吗?”
沈初霁笑容遮不住,“走走走!我府上还有好酒,我这就着人去取。”
“算了吧,常娘子是做饮子的,你这是在打她的脸吗?”
沈初霁连忙呸呸呸,“怪我怪我,竟然连这个都忘了。”
二人相携,在雨幕中远去,太子殿下这才放下车帘转头回宫去,“真是碍眼!”
常保燃着了香,祛马车里的潮气,顺着太子殿下的话头宽慰他,“殿下宽心,娘子定会回京来过年的。”
定会回京?
连他都不能言准的事,“你倒是会看。”
太子殿下看谁都不耐,没准如今陛下在跟前都得被刺上两句。
常保轻缓地扇了扇小香炉里飘出来的香,“殿下,娘子就是惦着您的,您看这香,都是娘子临行前制好的,娘子哪儿会在旁人身上费这个功夫。”
太子殿下听了这话面色才稍好些,手掌悬在香炉上方,虚虚拢着那香气,心底念道:剩下的事,初一哥哥替你摆平,不论是谁,都不足以成为姜家阿宛的阻碍。
作者有话说:
①参考《中国历代政治得失》感恩钱穆钱老
今天也写开心了,明天争取早一点儿,谢谢看文的大宝贝们,比心比心比心感谢在2022-11-25 23:48:36~2022-11-26 23:46: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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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揭开
当天夜里,一辆乌篷小车悄悄从北境军小官城出发
当天夜里, 一辆乌篷小车悄悄从北境军小官城出发,轻车简从进了宛城。
“宛城你也走过了, 你觉得如何?”兰时这一身伤还未好透, 坐也坐不得,只能趴在位子上。
她戳了戳身旁的萧宝圆。
萧宝圆对着颗脸盘大的夜明珠,算盘拨得噼啪作响, 丝毫没有察觉兰时的动作。
兰时对着她, 轻轻说了句:“萧宝圆,地下有钱。”
“哪儿哪儿?”
萧宝圆算盘不拨了, 账也不对了,扎着脑袋在车座底下的软垫上寻兰时嘴里提到的钱。
“起来起来,我是问你, 你这两日也摸清楚北境的情形了,如今北境这财力,你觉得如何?”
兰时拍了拍身侧的位置,示意萧宝圆坐过来。
萧宝圆用轻纱将那明珠蒙了才过去,眼神炽热如同兰时提起北境,“阿宛啊, 这事大有可为, 北境这一路,诸州加起来的财收,也抵不上京城一半,虽有各处进项,却也只能勉强收支平衡。”
萧宝圆凌空拨了拨她那不存在的算盘珠子,“转运使虽掌财赋, 领登耗上供, 经费储积。我断定, 他手里能掌控支配的银钱并不多,最起码,不够支付你的盘算。”
在兰时期待的目光下,萧宝圆做最后的陈词,“总而言之,这转运使指望不上。”
“无妨。”
兰时从身侧的布袋子里摸了两颗青果出来,送了萧宝圆一颗,“本来也不指望他能做些什么,如今去见他,不过是给你日后在北境行事请个方便。”
事关银钱资费,萧宝圆一个脑子能打出十个脑子的算计来,“那军饷粮草从何处来?指着我带过来的那些,不过是塞塞牙缝。你不会是又动了典当嫁妆的主意吧?”
大凉女子,无论低价高嫁,都是凑了十里红妆的,姜兰时这一箱箱嫁妆典出去,是当真不想嫁了不成?
“当然不是,我娘亲的嫁妆不够。”兰时抠了抠腕上手钏一侧阳文花押上的印泥。
她背着太子殿下,同太子殿下的私库借了些。
最晚三日,这钱应该就能到。
等平了这事,她同哥哥们一起还。
转运使府上灯火通明,转运使烹了茶备了菜,做足恭候大驾的模样。
萧宝圆扶着兰时下马车时,忍不住同她咬耳朵,“这可倒好,他先来了先礼后兵那一套,咱们这套怎么唱下去?”
兰时拍拍萧宝圆的手,示意万事有她。
转运使范鹏,官场浑水里的一条老鱼,一身的鳞片滑不溜手,上来便令府中婢女上来搀扶,被兰时板着脸挥开。
“不必客套了,此番前来的确有话对范大人说,咱们屋里走吧。”
跟老泥鳅有什么好绕圈子的,踏他府邸已是给他脸面,他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能令北境军先锋和英王郡主吃他的席面?
才进正堂,兰时便一纸令状递给范鹏,“范大人瞧瞧吧。”
金纹纸,玉花押,范鹏是在京中做过官的,他知道这是太子殿下的令书,一改笑颜,双手接过。
这令书上说,要他拨款于北境诸州开商市资费,不得延误,且一切事宜,悉听云韶郡主安排。
“看清楚了?”兰时将那令旨收回来,重新揣好。
范大人点头,太子殿下发话,那多半是陛下的意思,陛下都发话了,他一个小小转运使,有何好置喙的。
“既如此,那便不打扰了,往后若有事,郡主会派人来与范大人联络,届时范大人莫要阻拦便好。”
兰时略一颔首,便由萧宝圆搀扶着往外走。
萧宝圆也是见惯了贵人往来的,只是没见过姜兰时这样一面,她在京中总是侍立皇后娘娘身侧,恬淡不争,连皇宫里的宫人都说皇后娘娘膝下的姜娘子最是好相与。
今日这冷不丁地一亮爪子,还、真有那么一丝像太子。
萧宝圆忍住了才没上去捏她。
直到了马车上,萧宝圆还在琢磨,“这就行了?咱们都不用唇枪舌剑地试探一下吗?”
“那纸上写的什么东西?这么好用?”
萧宝圆说着就要去探兰时的怀,兰时咚地一声往垫子上一趴,坚决不给她看。
兰时记仇,将早前萧宝圆挖苦她的话,翻出来还给萧宝圆,“太子伴读大逆不道的东西,你还是不知道比较安全。”
萧宝圆嗔她一眼,倒也不刨根问底,转而问道:“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兰时转头,对着萧宝圆笑得无害,“不是我们去哪儿,是我要把你送到姜府去,我的嫂嫂们都在,宛城已经算是北境诸州最富庶的了,你若是有什么打算和安排,从宛城开始最稳妥,有事也可同我嫂嫂们商量,带着她们做些事情,也省得她们总是担心战事。”
萧宝圆听她如交代后事一般,后脊背开始发凉,说话都开始结巴,“那、那你呢?”
兰时只是笑,并不答她。
萧宝圆心底的不安扩大,忍不住凑近她想听清她的答案。
兰时瞅准时机,横劈萧宝圆的颈,萧宝圆昏睡脱力,倒在兰时身上,兰时将她放好。
马车停下,兰时下去,门外是已经整装待命的四嫂,和等着接人进府的嫂嫂们与府中婢女。
兰时执礼,深深一拜,“今日事急,便不进府了,萧宝圆身份摆在那里,在军营中还是危险,就托付给嫂嫂们了,她算账很厉害的,也替英王打理了许多生意,宛城若要发展商业,她还是很能出出主意的。”
这话听在耳中,像交代后事一样,大嫂听过不知多少次,兰时才一开口,她就寻到苗头了,眼眶不由自主泛红,她扶兰时起来,“放心吧,嫂嫂们替你照顾小郡主。”
兰时转身上了四嫂备好的马车,连夜出城往定州去。
第二日一早,一夜未睡的太子殿下带人围了文府。
进门后直奔文太傅书房。
因为少了文妃这个纽带,太子与文太傅这些年的接触属实算不上多。
虽然文府子弟皆不甚成器,太子殿下却始终觉得自己的外祖父,是个苦心孤诣为大凉育贤才的人。
怎么也不能想到他的外祖父,会与多年前的苏家旧案有关。
昨日苏岐鸣交上来那信件,落款是子宽,那太子殿下外祖父的表字,如今德高望重的文太傅,哪里还有被人提起表字的机会,苏岐鸣年幼,不曾听闻也不奇怪。
可他幼时被母妃领着读过外祖父所有著作的,怎么会不知道。
母妃提起自己的父亲时,是那般自豪。
太子望向自己的外祖父,白色杭罗交领衫并老人巾缠头,也并不显老态,举手投足,皆是从容,可见埋首书卷,的确是养人的,只是不知,何时养出了歪枝。
“外祖父,苏家旧事,你参与了多少?”太子殿下在文太傅对面落座,眼中既不震惊也不悲痛,此刻问起,也不过是想知道个答案。
文太傅手中的滚茶,撒到手上,烫起好大一片红。
祖孙二人谁都没去注意。
文太傅甚至还笑了声,“我与凌渊,拂冲曾是多年好友,一同太学求学,一同科举取士,一同在朝为官,求官路上走散了方向,凌渊满腹才华,却坚持走实务治世,拂冲埋首故纸堆中,一心治学,诗书传道。我做太子太傅,传诗书于陛下,三人之中,始终是我走得更坦荡些。嫡女嫁入宫中,文家一飞冲天,一时之间风头无两。”
文太傅娓娓道来,也不去看太子殿下神色,自顾自沉浸在对往昔的缅怀之中。
“苏家落势,我确有不可推卸之责,无颜忝居太傅之位,我自请求去,于各州路书院中埋首书册再不问世事。”
文太傅这才看向太子,“你得拂冲传授,如今很好。外祖父认罪,殿下将我下狱,为苏家平反吧,刑部那苏岐鸣,长得很像嫂夫人,能为平反旧案做到如此地步,有些凌渊的风骨,是个好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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