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也晃了晃手里的吃食同宋大人打招呼。
“大哥不知有这一门亲戚,五哥知晓,私下与我同十二说过,咱们北境军烈火烹油,这把火烧不好便是害人害己,便不主动与小舅父联系了,毕竟同北境军过从甚密,于舅父的仕途也算不得什么助力,没准他日出事还要被打为北境军一党。”
这话不大像是五哥说出来的,五哥说话向来不会点得太透,话说一分,心留十三分,做出三分样子来,这才像是五哥。
兰时目光落到十三哥膝上的油纸包上,心下了然。
想来是不与十三哥把话说开,她这肋生反骨的十三哥能立马来信京城联系上这位久未谋面的小舅父。
“前几日我去樊楼吃酒,正巧遇上小舅父也在,这才聊了两句,他还说等手头事了了要与咱们兄妹叙一叙。”
十三在大凉官员尽数回过头来瞧他之前,三两下吃光里手里的肉条,把那油纸团了团握在手里。
“不过说来,阿宛你未曾见过也正常,小舅父与阿娘岁数差上许多,阿娘最后几年都在北境,小舅父外放了州府为官,京城里的亲眷一个个故去,他也没再回来过,等他被召回京了,你被姑母接进宫里,就更没机会见了。”
说起来多讽刺,心怀鬼胎的,朋党遍布朝堂,他们这些在沙场拼杀的,同自家血亲往来都得瞻前顾后,唯恐添了麻烦。
“所以我讨厌京城。”十三自顾自叹了一句。
这里的人心,远没有北境军积了污垢的战甲干净,算计他也可学得使得,可那有什么意思?
不过是拳头向内的孬种!
十三心里想得悲凉,蓦地手背上一暖,十三低头瞧去,是兰时把自己的手覆到了他手背上。
“既然京城不开心,那咱们就回北境军。”家人是后盾,是在任何时候无条件的支持,既然有退路,何必在这里消磨斗志。
有兰时这一句,十三倒觉得他还可以捏着鼻子再待些日子。
小妹可以不问缘由地说出这话来,一门心思为兄长着想,他做兄长的,怎么不能为了妹妹挡这一面。
十三难得坐得住,同鸿胪寺诸位大人一起,在这屋里同突厥对峙到天黑。
屋里的熏香燃过一炉又一炉,月上中天时,宋大人觉着消耗对方够了,才意犹未尽地放突厥使团离开,说了句明日再议。
十三十四听了这话都如同两块石化的偶,连表情也僵在脸上。
还真是人不可貌相,兰时与十三,在对方脸上瞧见了同样的生无可恋,他们两个皆是武将,在这屋里端坐一日都有些熬不下来。
他们家这素未谋面的文弱舅父,竟然还能笑眯眯地说上一句明日再议?
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宋大人踱到兄妹跟前,“难为你们,今日听这扯皮了。”
宋大人的声音与先前议事时很不相同,从浑厚高亢,转到温和亲切,仿佛一具身体里住了两个人一般。
“小舅父。”兰时着男装行女礼拜尊长,面上是如今连太子殿下都得不到的好脸色。
“欢友兰时往,迢迢匿音徽。②阿姐生前,最爱这一句,她与姐夫也是春时成婚,阿姐若是在天有灵,看到兰时定会欣慰。”
宋玉璋并未成婚,也不预备传承香火,清清静静一个人,无牵无挂地,甚好。
可看到兰时与承谚,心头一阵暖流,这是阿姐的血脉,是这世上还与他有牵绊的亲人。
“小舅父还不曾去过北境,等我兄妹几个将北境打扫干净,定接小舅父前往。”
等四海升平,何愁无法共聚天伦,等到那时,卫国公府齐卸甲,便再无人能说。
“对啊小舅父,您正该去北境转转,与我同胞的兄长承许,那长相与您像极了,都说外甥肖舅,我怎的生得不像您?”
前次樊楼相遇,不过匆匆一见,小舅父那时牵挂兰时的伤,多问了几句,天色暗下来,小舅父早早走了。
今日这一见,这可不正如承许站在面前。
“同胞双生,你自然也是像舅父的,承谙的腿可好些了,我同大相国寺的主持有些交情,早先听闻那极擅医道的观南和尚随着一道去北境了,有他出马,总能缓解一二吧?”
提起这事兰时也是心有戚戚,“和尚说,五哥的腿伤年头有些长了,期间虽不曾疏于调理,可北境那地方不适合养伤,这么多年来,旧伤拖成了沉疴,调养起来会格外艰难些。”
临行时,她拿刀抵着和尚脖子威胁了好一阵子,还是只得了一句尽力,连个保证都算不上。
“唉。”宋玉璋也叹口气,“就算是慧极必伤也不该伤在腿上!番邦蛮夷,欺人太甚!”
他深觉今日对着突厥还是太过手下留情了,明日应当再苛刻些,突厥蛮子便是倾国之力,也还不回他阿姐一家,更不必说他们竟敢伙同朝中奸佞妄图窃国!
舅甥三人一同朝外走,脸色是不同程度的凝重。
还没走出这院落,三人一起瞧见了候在远处的太子殿下。
若说五郎独占大凉三分颜色,那沈腰潘鬓的太子殿下也足够与五郎分庭抗礼了。
“辛苦宋大人了,父皇也有口谕,鸿胪寺不必客气,谈不拢便打,大凉如今,不惧战!”
太子殿下尽力装得不那么急切,信步走来,先同宋玉璋与承谚打过招呼才将目光转向兰时。
“臣遵旨。”宋玉璋才说完,便被承谚拉着快步离开。
等四下无人,只余兰时与太子两个,太子殿下便将挂在臂弯里许久的斗篷给兰时披上。
在这地方待上一日,定是不怎么舒服。
系斗篷时,太子殿下的手指划过兰时的下颚,激起太子殿下一阵战栗,但他不能在兰时面前露出半点破绽,强自忍住了。
“没想到你今日会同和谈使团守上一天,小将军今日,可有什么新的发现?”
兰时从不做无用的事,今日这一遭,必定是有所图才来。
太子殿下怕兰时又拿出那副与他保持距离的架势来,先行转移话题。
“殿下,我瞧那突厥议和,诚心得很,若不是装出来迷惑人的,那便是突厥内里亏耗地厉害,真的不足以支撑他们与我大凉持续开战。”
兰时眼睛晶亮,一看便是有了打算。
太子殿下着实不想听,可他没法子拒绝兰时。
“所以你想到了什么?先说与我听听。”太子殿下将风灯提起,偏向兰时一边,为她照亮。
才下过雪,白天时日头足,雪化开些,现下夜里凉,这雪水又冻上,照亮些怕兰时跌跤。
前头常保也照着路,但太子殿下有过吩咐,不敢离得太近。
“我想,个中虚实还是得探过才知道。”
与太子殿下说话,不必每句都说得清楚明白,太子殿下也能听懂兰时未尽之言。
太子殿下轻轻叹了口气,“姜兰时,你还真是打算着要我的命呢!”
个中虚实怎么探?谁去探?
他当她是与他交心来了,没想到是与他请命来了。
“萧执玉。”兰时悄悄拽了拽太子殿下的袖子,平平淡淡的一句听在太子殿下耳中如同撒娇。
“三跪九叩的朝圣路已经能看见大佛金顶了,我想走到头。”
她任性一世了,这一条命是赚来的,那就让这命有些更大的价值。
折,也只能折在北境。
作者有话说:
这个收藏渐渐有涨不动的架势,我现在有点点数据焦虑,哎,但是还是会努力写哒,爱大家!
忘了说明了,①是一种猪肉条②
《文选·陆机之十一》:“欢友兰时往,迢迢匿音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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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心眼
一身的智谋,竟全是用在他身上了。
太子殿下曾说过护着她, 从未食言,哪怕他们二人, 最后并不是帝后和睦, 共赏河山。
兰时重生回来,才逐渐从并不愉快的过往中品出了些从前不曾体会的意味。
太子殿下终其一生都在践诺,如兄如父一般, 给了她保护, 即便她射杀朝臣,也没有任何指责之言。
只可惜, 她的一生,不是他的一世。
既然她与太子殿下都算两世为人,有些话, 兰时便不用藏在心底了,她掌心贴在太子殿下执灯的手背上,对着她两世也未曾放下的人直抒胸臆,“兰时思慕殿下,不仅仅是因为殿下给了兰时一束光。”
二人双手交叠,踩着雪慢慢地朝外走, 兰时目视前方的路, 耳边是二人迈步踏雪踩出来的嘎吱声。
兰时的声音,在这静谧里听来格外温柔。
“更重要的是,萧执玉,人如其名,是执玉端方的君子,法纪严明, 励精图治。”
所以哪怕前世结局惨烈, 今生格外害怕重蹈覆辙如她, 还是坚定不移地选择拥护储君。
“殿下,今生我选了我的路,不是想逼迫殿下随着我来选,比起沉湎情爱,您合该君临天下,再做一生治世明君。”
昨日种种,应随昨日死,她已走出那魔障,太子殿下心怀万民,更不该深陷其间。
“那我若告诉你,我今生最大的野心,是宁舍天下,不舍兰时呢?”
他已经做了一世行止不由心,皆以天下先的大凉皇帝了。
活到最后,连妻子都失去了,和孤家寡人没有分别。
今生的治世明君比起姜兰时能长命百岁来,不过是个添头。
“萧褚胤我与你说不通了是不是?”她此生所选,比起前世来,只有更难没有松快。
念着她来做什么?指不定哪日她就以身殉国,马革裹尸了。
太子殿下还要再为她耽搁一世吗?
“我放下了!我可以忍受初一哥哥娶妻,我非新妇了!”
兰时推开那盏风灯,横在太子殿下面前,向来好脾气的人,此时不依不饶地要跟太子纷争出个结果来。
太子殿下一个眼神,常保提着灯退开,将此地留给他二人。
太子殿下也不再维持那张假面,撕开兰时心底最深一层的心机,“所以你便要我也放下?安心留在京中,等不知何时传来你的死讯,替你为北境与朝臣周旋吗?姜兰时,我告诉你,你想都不要想!”
太子殿下从兰时极力与他保持距离那一天,就隐隐察觉出不对,如今再看她做出的种种行为,更是印证了猜想。
“小将军你最好好好保重自己,你若真有什么差池,孤会让整个北境军为你陪葬,孤愿意对你温柔小意,不代表孤真的是个温润的人!”
既然软的不行,那便来硬的,文质彬彬的君子他注定是装不长久的,此番不若撕开了,让姜阿宛好好看看她觉得端方的人究竟是个怎样的暴戾储君!
太子殿下破罐破摔,双目锁在兰时身上,对兰时接下来出口的话也一一想好了如何对答。
兰时双手抓住太子殿下双臂,踮起脚来,温热的唇贴了贴太子殿下的唇,明明兰时今日陪着诸位大人在那议事厅枯坐一日,身上染的都是那制式熏香的气味,可太子殿下就是闻到了兰时身上独有的兰草香气。
一触即分。
太子殿下所有的阴暗与暴躁好像全被兰时方才那一举动吸走了。
兰时突然平静下来,与他亲近,这让如今看惯了冷脸的太子殿下十分无措,但是心却提了起来。
毕竟有句话叫做,无事献殷勤——
兰时抓着太子殿下双臂的手并未放开,“初一哥哥何必拿话吓我,我知你不会如此。”
兰时言笑晏晏,好像方才与太子殿下争吵的不是她一般。
“我知此刻说些什么都有些煞风景,但我还是要说,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姜兰时是什么脾性,没人比他更清楚,她这般反常,必定有妖,且所图不小。
“我从不会想初一哥哥对我有什么算计,我对初一哥哥温柔些,你却觉得我另有所图,是否有些不公?”
兰时笑意加深,不像如今大义为先的小将军,更像是初到他身边的那个无法无天的小丫头。
太子殿下拒绝被美色所迷,谨慎说道:“那你先说来听听。”
“也无甚大事,我瞧那吴穆今日也没派上什么用场,想请殿下尽快抄了那国贼的家,秉公将他处置了!”
一边和谈,一边量刑,两不耽误。
只不过如此一来,文府太傅的事,就瞒不住了。
“就这事?”
太子殿下琢磨了一圈,也没感到有何处为难,需要她来哄他。
“这事处置起来,同陛下亲下罪己诏没有分别,还不是大事?我说是宜早不宜迟。这事坐实了,能让突厥气焰再小些。”
反攻也更正义些。
兰时重新捡起那将灭未灭的风灯,将自己的担忧一一说来给太子殿下听,“况且苏姐姐还在朝上,她的身份是自己给自己埋下的雷,早日为苏家平反,她也能在事发时少受些罪。”
依着如今朝臣的脾性,兰时都可以预见,苏姐姐女扮男装入仕若是事发,引起的风波估计不会比吴穆里通外敌的小。
毕竟如今寒门当道,世家式微,仕子将科举看得同儒圣一般神圣。
他们怎么能允许,女子过科举为官,污他们仕途呢。
“都交给我,你在京中将伤养好便好。”兰时的顾虑何尝不是太子殿下的顾虑,留着吴穆本是为了钓大鱼,加之年节临近这才想着容后,可大鱼被兰时断了生路,已经不足为惧了。
眼下,吴穆伏诛的价值远大于他钓鱼的价值了,那便不用留了。
二人一同走到卫国公府的马车下,兰时将那风灯递给太子殿下,“夜深寒凉,太子殿下早些回宫休息吧,明日还有大事等殿下主持。”
太子殿下含笑,“你也保重。”
说完便乘自己来时的马车而去,并未多做停留。
一抹异样划过兰时心底,但她并未多想。
她掀帘进入车内,摇醒了快要睡过去的十三,“十三哥,咱们趁着夜色出城回北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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