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下山前,顾枫吃上了自己第一次做的烤乳鸽。
*
奉宸卫卫所。
梁柏将狄仁杰和他对弘文馆学士被杀案的判断说了。
梁柏又道:“此前只是怀疑,一直找不到确凿证据,直到久推官写信来,说这世上多的是银针演不出来的毒物。”
蓖麻油提取的蓖麻素、云滇一带的毒蘑菇,还有霉变的某些食物……
尤其前两者,不仅致死,还有致幻效果。
狄仁杰查了几日,追查到一个擅从植物提取制毒的岭南巫医。
这名巫医出入过韦家。
梁柏道:“我们的人也发现韦家在洛阳四处渗透。狄公担心黑蝠团暗中截信鸽,信中才简明扼要。”
事到如今,事态已经很严重。
行刺二圣、暗杀朝臣、豢养杀手……
梁予信虽年轻,却很懂事,眼底划过一丝意外,随即了然。
越来越多的朝臣依附太子,太子儒弱,据说不少东宫幕僚都直接找太子妃议事,再由太子妃向太子建言。
而太子妃背后的韦家俨然成了太子代言人,势力倍增。
梁予信直接问:“咱们如今需要怎么做?”
梁柏不答反问:“你们觉得呢?”
太子是名正言顺的继承者,只要他未明目张胆行谋逆,没人能动得了他,也就没人能动韦家。
“天后这次让将军带去洛阳的东宫幕僚。”梁怀仁道,“都是聪明人、狡猾人啊。”
梁予信附和:“墙头草,两边倒。这种人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将军以前教过我们,乱世用重典,要立威,得用刀、用剑。要我说,抓起来关几天,让这些人知道,对天后阳奉阴违没有好下场。”
梁怀仁道:“不宜用强。他们受了韦家煽动蛊惑,以为天后是残暴之主。既然是未来治世良臣,不宜对他们逼得太过。”
梁柏淡淡道:“他们行事谨慎,难抓到把柄。奉宸卫没有羁押他们的理由。”
说不能给东宫出谋划策吗?太子是名正言顺的储君。
说他们违抗天后懿旨吗?暗地里密谋推翻武后,平日却是表现得恭敬有加。
所以手段软还是硬是个问题。
梁柏起身:“交代下去,要软硬兼施,避免见血。明日,先把他们支开,再将其家人送去洛阳,就说天后请朝廷命妇到洛阳赏菊。”
国色牡丹,但天后偏爱菊。
好办法!
他们不去,就是抗旨。
奉宸卫是武后手里最锋利的剑。
但他们杀人是为了震慑敌人,为了稳固朝局,不是为了败坏武后名声。
现在杀人,只会搞得人心惶惶,有心人就能浑水摸鱼。
这些年轻臣子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纪,既没有铁骨铮铮一头撞死龙柱的胆气,也没有敢和奉宸卫叫板的资历。
软硬兼施,是对付他们最好的策略。
梁怀仁和梁予信一点就通,齐齐回道:“遵令。”
梁怀仁眼底的敬佩又多了几分,“将军这招高明,软硬兼施、恩威并用,还好咱们是跟了将军,那些为韦家效力的蠢材,迟早有他们吃一壶的。”
梁柏又作了一番布局,几名心腹豁然开朗,抱拳遵办。
之后梁柏惦记家中妻子,早早离去。
梁予信抓着梁怀仁肩膀,小声说道:“师兄,我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梁怀仁也赶着回家和老婆孩子热炕头呢,不耐烦道:“有屁快放。”
梁予信抓抓头,“其实,我和顾枫早已认识……”
梁怀仁:?
梁予信:“顾枫不是什么抄书匠,她是疏议司推官,我前阵子在大理寺,她在刑部,见过几次面。”
梁怀仁愣了愣。
梁予信解释:“女人当推官罕见,顾姐姐也是怕将军和你不理解。”
梁怀仁懂了,感慨道,“会验尸的女推官,普通人确实会嫌晦气,在我看来,却是值得钦佩!”
梁予信也道:“就是嘛!”
梁怀仁:“将军不知顾枫的真实身份,等办完这趟差事,回头你自己再去解释。”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将军不会计较。
说罢又重重拍了师弟的头,“臭小子,不早说,害我装半天。”
梁予信没躲开。
他在神游。
梁怀仁又敲了他一下,“想什么呢?!”
“啊!”梁予信像才感知到疼似的,抱着头,“师兄,你说将军要是知道夫人真实身份,会生气吗?”
“什么身份?”
“久、久推官。”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平日稳重的梁怀仁眼珠子都瞪圆了。
——夫人就是久推官?
那个和梁柏的另一层假身份“阎罗”书信往来的红颜知己、那个断案无数被誉为司刑界麒麟子的疏议司首席推官?!
欧阳意怕被认出来,故意一言不发,但梁予信是哪儿出来,从小练武的奉宸卫啊,耳目异常聪敏,练就一身跟踪、盯梢的本领,不仅能靠声音辨别,还有体型、动作、走路姿态等,不一而足。
他与久推官在西极山呆了大半天,看着她手起刀落验尸、推理如神,虽然欧阳意蒙面,但其他特征他可都记得的。
从欧阳意一出现,梁予信就有八成认准她是“久推官”。
再见到其与顾枫相处默契,推测直接到了十层。
将军夫人一定就是“久推官”!错不了!
日渐西斜,梁柏把米饭和荷叶鸡摆上桌,“回来匆忙,来不及做菜,顺手在路边买了菜肴。”
哪儿是路边买的,太谦虚了。
荷叶鸡的荷叶还未打开,但欧阳意一闻,便闻出是她和顾枫每次喝酒必买的那家醉仙居。
用的是吃了露水的荷叶,鸡肚里塞了半炒过的香菇和苹果、马蹄等水果,针线缝好鸡肚,最后荷叶全包好用松木炭火烤熟。
荷叶的清香、水果香、松木香,全都收进鸡肉,纯天然无污染,美味极了。
梁柏撕下荷叶,“趁热吃。”
随后他剪开鸡肚,挖出一碗水果,又扯了一个大鸡腿放在最上面,递给欧阳意。
“那我不客气啦。”欧阳意食指大动,砸吧砸吧嘴,“让夫君破费了。”
梁柏失笑,这女人,刚才不说话,现在看见好吃的,嗓子全好了?
欧阳意心里估算了下,这一只荷叶鸡得花去丈夫好几天的工资。
“好吃吗?”梁柏问。
他曾看到她和顾枫买过这家荷叶鸡。
“嗯嗯。”
一口鸡肉一口水果,荤素搭配,扫尽疲倦。
欧阳意笑得灿烂,笑得连眼底的卧蚕都出来了。
吃过晚饭,欧阳意本想照例把碗筷端出去洗净,却被梁柏拦下,“你风寒未愈,还是少碰凉水。”
欧阳意不好意思,眨眨眼,“有劳夫君。”
……
一灯如豆,暗黄的光线下,欧阳意找了本游记闲书来看。
梁柏今天没有出去消食,而以手支额,指尖按着头,眼睛半眯着。
梁柏这人第一眼看,很帅。
但多看几眼,更帅,帅得没天理。
他的眼睛狭长,双形状漂亮,这眼生在别人脸上分明是勾人的桃花,但生在梁柏脸上,却平添刚毅和气势,多日未见,欧阳意更加觉得这副皮囊好看。
可能是太过劳累的缘故,唇色很淡,除了疏离感,还给人一种想保护他的欲望。
见梁柏眉头微蹙,欧阳意放下书,小心询问:“夫君可是哪里不适?”
梁柏闭了闭眼,“头有点疼。”
在高压的环境下连轴转那么多天,每天都睡不够,又为赶路淋雨,一回来还得耗神布置,就是铁打的身体也吃不消。
越想此趟回来的任务,梁柏心中越发烦躁。
这次要带走的臣子都是些书袋子,既然用武的不行,得用文的,对方可能会称病推脱,也不能强来。
这就少不了要费嘴皮子。
虽然拿了他们家人做人质,但必然有些个骨头硬的不肯就范,随时会闹开。
他一个武将,要苦口婆心当说客,就烦死!
欧阳意不知梁柏心中烦恼,只见他眉头越紧,当是头疼得厉害,这男人要面子,能让他说出一个“疼”字,显然是颇为严重。
“我给你揉揉。”
这套按摩法还是梁柏教她的,每次欧阳意“开荤”失败就会发作头疼,由梁柏为她按穴解压。
现在算是她这徒弟回馈师父。
梁柏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欧阳意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闲话,问道:“以前还不觉得夫君这按穴手法厉害,头顶全是穴处,夫君这么精通,是不是和少时习武有关?”
梁柏:“不错。”
欧阳意的力道远不如梁柏,按了一会儿,手就开始酸了,“怎么样,好点没?”
“不疼了,谢谢意意。”梁柏轻轻握住她的手,深情回眸,“意意对我真好。”
这样就满足了。真好哄呢。
欧阳意感动之余,升起浓浓的愧疚感。
她选他作夫婿的目的不纯,既有为了摆脱南安王的因素,也看中梁柏是憨厚老实的汉子,孤身一人,嫁过来不用伺候公婆,最重要的是,梁柏从不约束她,她能专心查案。
可老公不知道这些,为了给她安全感,拼命博出头,苦活累活抢着干,若是累坏身体,她真就罪过了。
欧阳意看着老公憔悴的脸,心中缓缓升起一股职业性忧虑。
她在民庭可见过太多加班猝死的纠纷,用人方无论赔偿多少,人死都不能复生。欧阳意可不想这种惨剧发生在自家身上。
“你那上峰太不通人情,哪能将人当驴使,都把你累成这样,还不给休几天假,要累死你不成。夫君,我的嫁妆都放在钱庄吃利息,我在抄书馆也能挣钱……”欧阳意斟酌着道,“要不,你先辞了这份工,歇一歇,再找份轻松点的活计。”
这段日子她与沈静渐熟,听说了一些大牢里的事。
狱卒并不好当,不只是翘着脚看管犯人,哪些是重刑犯要严加看管,哪些是关系户要格外照料,还有些刺头不服管的、有些整天寻死觅活的、有些悄悄在墙壁打洞的……
古代又没有电子监控,偌大的大理寺天牢,全靠那几双眼睛盯着。
这活儿真不是一般人能干得了。
担心梁柏多虑,她连困难都一并考虑到了,“也就是过度一段时间,可能清苦些,但我相信以夫君的能耐定能找到好差事。夫君,来日方长,咱们还年轻,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赚钱第二,苟命第一。
听了这番话,梁柏半晌哑然。
他捉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转头看妻子。
她清澈的眼眸里映照的烛光,那么温暖。
梁柏看痴了,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万万不行,我一个大男人……”
欧阳意料到他有此顾虑,展颜一笑,“夫君别说什么男主外女主内,这个家我也有份呀。”
梁柏:……
他要自闭了。
活这么大,第一次听到女人说出不需要男人养家的话。
想来,人人艳羡的奉宸卫大将军,天后跟前的大红人,在欧阳意眼里也算不上什么好差事?
许是太过疲倦,又许是被柔情触动,梁柏忍不住问:“意意之前相亲,都将官宦之家拒之门外,不知……是何故?”
作者有话说:
顾枫抓乳鸽这行为在现代构成不当得利,但在古代另当别论哈。
第26章
若在平日, 丈夫这样提问,欧阳意一定会觉得奇怪。
但今夜不同,她心中生愧, 又对白日在疏议司见到周兴的事有所感慨……
欧阳意想了想,道:“长孙无忌,太宗皇帝封赵国公, 凌烟阁功臣中位列第一,三朝老臣,累累功勋, 当今亲舅舅, 却因反对天后, 在废王立武之争中失败,流放黔州, 自缢而死,族人受牵连,本朝第一高门豪族,夕夜覆灭。”
梁柏眸子一片幽深。
她所言不错。
欧阳意继续道:“再说那李义府, 出身寒门, 天后不拘一格将人才, 位至中枢, 当年扳倒长孙无忌,他也是立过大功的, 下场又如何?说到底,不过是权势熏天,挡了别人的道儿了。”
屋里一灯如豆, 外头更是暗得伸手不见五指。
欧阳意垂眸, 收敛声线, “自然,李义府广结朋党,卖官鬻爵,多有不法之行,是该死,但既然这么该死,还让他当到宰相?那些御史早干嘛去了?依我之见,是那位鸟尽弓藏罢了。”
长孙无忌的事已经久远,梁柏那时还小,李义府这桩,梁柏是清楚的。
天后想过要保李义府,天皇不允许,这是天家辛密,不知欧阳意是怎么知道的?
梁柏这些年所见所感已经足够鲜血淋漓,欧阳意字字犀利,残酷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
梁柏深深看着她,缓缓道:“他们一个选错路、一个犯了法,都情有可原。”
欧阳意大摇其头:“那吴王呢。”
这下,梁柏哑然。
是啊,吴王何错?
太宗之子,吴王李恪,英武果敢,深得宠爱。
永徽年间,长孙无忌利用房遗爱谋反案构陷,吴王含冤而死。
“当今会不知道吴王是被冤枉的吗?否则也不会以吴国公之礼厚葬,可叹,不过是顺水推舟、顺手牵羊罢了。可怜吴王,成了牺牲品。”
欧阳意摇头,“所谓高处不胜寒,何尝又不胜炎,看似门前车水马龙,花团锦簇,暗处里却是人心算计,烈火烹油。一朝不慎,满门抄家,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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