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啊,闻名遐迩、断案如神的久推官是我女儿。”
康素君流露与有荣焉的自豪之情。
“当娘的只希望你平安喜乐,有个暖心人能一辈子护着你,但想不到你竟这般有志气,甚好、甚好!”
欧阳澄也捋着须,赞赏道:“我在编史馆编了半辈子史书,何曾料到我欧阳澄的女儿也将成为史籍中的一员,名垂千古、百世流芳!妙哉、妙哉啊!”
说出去,非让编史馆那些老头子羡慕死。
夫妻恩爱,只有欧阳意一个女儿,亦不愿纳妾,于是背后总有不怀好意者说他无后。欧阳澄是直肠子,每每听见必要找人大吵一架。
可女儿竟这般有出息,胜过多少男儿!
欧阳澄心中一阵快意,不禁仰天大笑几声!
欧阳意心头一热,父亲的大手已经轻轻覆上女儿的头顶,古板的脸上带着柔情,“好女儿,你是为父的骄傲。”
无论你是不是久推官。
欧阳意舒展眉头,莞尔道:“我本不想爹娘为我操心……”
康素君轻抚女儿的手,“不必说了,我们都知道。”
“顾枫武艺高强,疏议司同僚亦会舍命护我,今天的事只是意外。”欧阳意让父母放宽心,思索许久,问道,“是谁告诉爹娘我的身份?”
梁柏吗?不太可能……
康素君干脆道:“是你夏伯母。”
欧阳意只认识一个夏伯母——江泓他娘,差点成了欧阳意婆婆的人。
康素君叹了声,“老夏这人哪,刀子嘴豆腐心,心眼不坏的。她也不容易,一个人带大江泓,但江泓和她并不亲,至于孙子,更加疏远,她看不透她那孙儿,斯斯文文,却会对一只可爱的小狗下毒手……”
欧阳意与顾枫无声对视一眼。
虐待动物哦,可不是好孩子。
康素君又想起什么,“对了,意意,我们还有一事要告诉你,十年前,你失踪后……”
*
次日晌午,江府。
床榻所有的被褥都被收拾出去,房中很安静,两名奴婢捧着脏了的被褥出门。
阖上门,外面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风声呜咽,奴婢抱怨的声音隐隐传来,“昨日刚换的床单,今日又换……”
另一个好脾气的奴婢安慰道:“昨天不一样,沾血的被褥不好洗,今天这好办,过几次水就行。”
那奴婢仍不满,“这么冷的天,别家的奴婢都在屋里烤火,就咱们倒霉,天天给个大孩子洗被单。”
又有奴婢喟叹,“哎,咱们少爷这尿床的毛病何时能好啊。”
屋内,江承典靠在空荡荡、硬邦邦的床板上,面前躬身站着伺候他长大的老仆。
“老黄,她们是不是在笑我?”
他动弹不得,眼睛却充满戾气,对外面传进来的声音滋生出无比厌烦。
姓黄的老仆回答道:“怎么会呢,下人们也是关心少爷。”
“关心?哼,连我亲爹都不关心我,那些贱奴会真心实意待我?”江承典脸色发青,每一句反问都透着嘲讽。
他的小腿夹着两块木板,以布带固定,从受伤到现在,伤处的疼痛感从未停过,昨夜整夜无眠,今晨醒来一看,右小腿下方伤处,肿得像块猪蹄!
缝合的伤口本开始结痂,却因为小腿肿得厉害,有些针线处崩开,布满褐色脓血。
老仆叹气,“少爷别这么说,老爷心里记挂着你呢!”
“他怎么都不问问我这伤怎么来的!你去告诉爹!是他!那个贱女人的丈夫!”
江承典气急败坏地捶床板,声音沙哑得不像话,却又因动作幅度太大,牵扯到伤处令他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缓了缓,继续道:“是他故意伤我!还假惺惺,给我请来什么名医!”
最终的伤情结论是:伤在连接脚踝处的地方,尽全力也只能勉强接上,就算好了,将来也是跛子。
梁柏是天下第一高手,要毁掉一个人的脚骨,怎么可能治得好?
江承典很气,正是因身体瘦弱,他才被同窗多番欺辱,怎么能成跛子,岂不是这辈子都要受人耻笑!
但梁柏在听到这个结论后,满意离去。
江承典神色阴狠起来,“一个区区武官,竟敢如此伤我!”
老黄叹气,“少爷啊……”
一整晚都在不遗余力地劝说他放弃此事,似乎徒劳无功。
“少爷以后能好好的,已是万幸。”老黄语重心长地道,“少爷做的那些糊涂事,若被抓着把柄,老爷的官位亦难保啊。”江家倒台,还谈何报仇。
“呵、呵呵……”
江承典费力地笑了两声,挑眉道,“放心吧,疏议司那群废物,抓不到我的把柄。人是苏止他们抓的,任微杀的,证据确凿,这盆水啊,泼不到我头上。”
他样子虚弱,但提及此事,眼底却不住地浸出张扬的笑意。
“可惜任微死了,以后再难做这么好玩的事。”
老黄不可置信地看着江承典。
看着那么多条鲜活的生命在眼前消逝,竟只是纯粹为了寻开心。
“老黄,一直以来,我很孤独,娘亲没了,我很痛苦……”
“当我看到那些被拐者的父母到处乞求,他们四处哀告,我仿佛又活过来了……”
“赎金能换来什么,换来希望,接着又是更大的失望,最后是绝望。”
江承典表情平静。
“苏止、傅俊欺辱我,那段时间很难忍受,不过他们又看在我爹的面上,与我言和,于是我能站在一旁,看他们欺辱别人,钻胯、喝尿……”
“学堂六子就这些本事,他们已经觉得很享受,这群蠢货,太容易满足了……”
“不过我也不能说是一无所获,但远远不够。”
“至于能让任微那个傻子卖命,当一个人自云端跌落,深处绝境,只有我懂他、关心他,得到他的效忠,不算什么难事。”
老黄不想再听下去,打断道:“少爷好生歇着,老奴去把外头芍药下埋的东西清理了。”
*
疏议司。
韩成则看见梁柏就跟看见救星似的,喜道:“阎罗兄。”
他多么庆幸学堂六子是被奉宸卫接手。
昨日消息传出,全城哗然,嫌疑人的家长们全赶来疏议司,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有些祖父祖母拄着拐杖来,有些还带来表亲,就比如涂凌带了他表哥涂波,大理寺寺正。
司刑界内行,摆明来拆台的。
一时间,疏议司拥挤不堪,吵得像菜市场。
“快让我见见我的孩儿!”
“我儿禀性纯良,断不会干残害同窗的事,放我儿子出来!”
“黄口小儿,所叙之言如何能作为呈堂证供。”大理寺寺正涂波说得最头头是道,“听说凶手任微已经认罪伏法,孩子们只是凑巧在马场聚会而已,压根不知那是犯罪现场。”
见韩成则不为所动,兵部司曹苏奎放狠话,说“再不放人,老子就一把火烧了疏议司!”
韩成则当即恼了,和苏奎开干,吵得嗓子冒烟。
本叫来刑部衙差要将人都赶出去,可再看那几位白发苍苍、老泪纵横的老人家,着实不知从何入手。
家长们也压根不听他说,根本就是来闹场的,拉扯中,可怜韩郎中新鲜出炉的五品官服袖子也被撕破。
关键时候还是沈静当机立断,怒而跳上桌案,振臂一吼,“别吵了!你们的好孩儿都被关押在奉宸卫!”
“……”
原本趾高气昂的家长们面面相觑,然后退后一步。
齐鸣跟着嚷道:“在我们这儿胡搅蛮缠算什么本事!”
黎照熙也喊:“有本事就去奉宸卫放火啊!去啊!”
那些闹事的都吓傻了。
韩成则眨眨眼,有些过意不去,“这次多亏了奉宸卫的兄弟啊。”
梁柏:“传天后口谕,疏议司接旨。”
韩成则忙不迭率众行礼。
梁柏:“传天后口谕,残害同窗,禽兽所为,念在年纪尚小,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后面的事,交给你们处置。”
韩成则应道:“臣领旨。”
韩成则起身,拍拍官袍,喜道:“他们都招供了?!”
梁柏点头。
学堂六子全程目睹奉宸卫将任微死后分尸的场面,到了奉宸卫所,都不用吓唬,直接招供。
“他们在学堂拉帮结派、欺凌弱小,尤嫌不足,去年开始掳人虐打,绑架是兵部司曹苏奎之子苏止带头,其余五子各有分工。我们连夜审问,都招了。”
梁柏从一名奉宸卫手里接过卷宗,然后交给他。
韩成则翻开卷宗,却是越看眉头皱越紧。
良久,韩成则问:“供词中均无提及江承典犯罪?”
梁柏再次点头。
陈理接过证词,看了片刻,道:“学堂六子异口同声,说江承典那日只是恰巧来参加他们的宴会。”
梁柏:“凭着江泓的官职,江承典与学堂六子兄弟相称,平日六子打人,他一旁围看,从未动手,六子只当他喜欢瞧热闹。”
陈理:“苏止收买了几个闲汉,专替他掳人,绑到马场施虐后,将人交给任微照料。”
齐鸣:“接着任微把人给照料死了,苏止也从未怀疑过这其中的问题?每次也是任微私自处理尸体,苏止都不知道尸体丢哪儿了?”
梁柏:“江承典和任微都不是一般人,学堂六子被他们骗了也属正常。”
韩成则叹气,“江承典心智早熟,擅谋局,无人见过其杀人。任微已死,想要找到他的犯罪证据,难上加难。”
梁柏问:“秦望他们的骸骨找着了吗?”
韩成则摇头。
沈静道:“我们正要出发去马场排查。”
顾枫和几个衙差一起来了,衙差们背上都背着东西,有的手里拿铲子,有的拎着锅碗瓢盆。
顾枫走了过来,“我们自带干粮,住马场几天,不见骸骨誓不还。”
沈静嘿道:“兵部那院子不错,没想到咱们也能享用上了!”
齐鸣嫌弃地看着沈静,“就知道享乐,你这样很丢疏议司的脸,知道不?”
“咳……”沈静推了齐鸣手肘一把,“你小点声,阎罗兄在呢。”
顾枫转头看,只见梁柏匆匆和韩成则交代几句,一副赶着离开的样子。
哦,回家陪老婆。
顾枫咽下这口狗粮,对他道:“让阿意好生养伤,在家等我们的好消息吧!”
陈理也接话,“是啊,替我向久推官问好。”
沈静:“等案子结束,咱们好好聚一顿!”
顾枫笑骂道:“齐师兄真没说错你,你丫就知道吃吃吃!”
沈静被说得老脸通红,诸人都笑了。
梁柏应了,走出两步,回头朝疏议司诸人抱拳,“我替夫人多谢诸位。接下来便有劳你们了。”
诸人正色,纷纷抱拳。
韩成则:“职责所在,义不容辞。”
*
欧阳意手上有伤,生活不便,又快过年了,索性住回父母家。
灶间飘香,康素君亲自下厨在炒菜,仆人在外头给一只刚杀了的水鸭拔毛。
梁柏直接进了房间。
然后他就看见了……
“啊!”
欧阳意下意识转身,捂胸。
手里的小衣掉落在地。
即便如此,背上一大片冰雪般剔透的肌肤,依旧白得晃眼。
而那雪峰,惊鸿一瞥,却叫人窒息!
画面是静止的,可梁柏的心跳却忽然激烈。
第54章 人之初(23)
欧阳意也吓一跳, 右手受伤不便,单手换衣,刚褪下寝衣, 不小心将小衣背后的结给拉开,结果费好大劲都穿不上,光溜溜地折腾许久。
被梁柏撞见, 欧阳意立刻面上浮起一层薄红。
“我、我我……夫君何时进来的,我都不知道……”
梁柏也有些喘不上气,咽了咽, 道:“刚、刚到。”
“哦……啊切……”欧阳意冷得打了个喷嚏。
梁柏后知后觉, 忙上前捡起地上的小衣, 为其套上。
靠近了,一股似有似无的幽冷香气闯入鼻尖, 他脑中关于原本要回来跟他说的案情进展一下子被冲得乱七八糟。
这一瞬,他大抵知道为何昏君沉迷美色不早朝的缘由。
他为她穿上贴身小衣,难免手指触及她的肌肤。
粗糙的手指划过她的胸口、肩头、颈背,欧阳意只觉得他碰过的地方酥酥的, 痒痒的, 心底无端也拱起一股未知的躁意。
而她浑然不知的是, 自己转身和他面对面后, 那道浅浅沟壑,对梁柏而言仿佛万丈深渊。
“天冷, 这几日穿衣不便,你就唤我帮你。”
梁柏眸色深不见底,轻轻闭上眼, 心中却紧紧拉住那根摇摇欲坠的弦。
再睁眼时, 他眸中已恢复清明, 将外衣也帮她穿好。
他不敢再闭眼。
一闭眼,脑海里就全是那雪峰!
她问:“学堂六子那边怎么样?”
梁柏尽量将呼吸调整到正常状态,道:“都招了,天后的意思是不判死,但活罪难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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