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笃定她不是德国间谍的。
“你怎么找到这个地址的?来这里,总不可能是跟纳粹的情人叙旧。”
白蓁蓁随意给他倒了杯水,态度不算热枕,她实在是没精力伪装出久别重逢的喜悦。恩斯特看得出她心
情不佳,也不说废话,从怀里掏出几样东西摆在茶几上。
一半的黄色铜牌,满是褶皱的信封,渗血的骑士铁十字勋章。
“有人托我,给你送来这些”
德军的后勤系统撤退的时候基本完全报废,法国不再是他们的地盘,纳粹的信件遗物都进不来。弗朗茨
算是运气好的了,最后见到的一个人是四年前放走的小狼崽。
白蓁蓁死死盯着那几样东西,攥着杯子的五指收的紧紧,深吸一口气,向恩斯特下了道逐客令。
“你可以走了,以后也不要再来。”
恩斯特还想说什么,布兰琪轻轻摇头,送他出了门。关门声响过以后白蓁蓁才抬头,眼圈已经泛起了难
受的红肿。她拆开那封信,刺目的血迹就凝固在上面。
“如果可以的话,我不希望你有机会拆开这封信。这可能无法被称之为信,死后寄出去的,应该叫遗书
才对。
我是在诺曼底写下这份遗书的,身边躺的全是尸体,可能是新来的下属,也可能是其他队伍整编而来的
同伴。他们的名字我一个都叫不出来,铭牌太多了,我没有那么多时间分辨,前面还有三百万盟军等着我们
去对付。
那三百万盟军里,至少有四十万是我们放走的,就在1940年的敦刻尔克。上帝很公平,他给了我们四年
时间发动战争,也给了我们四年时间走向败北。
我能看见一座孤岛,立在苍蓝色的海域中央。它叫圣米歇尔,是天主教的朝圣之地,涨潮即为岛,退潮
即为屿。不过当地人似乎更愿意将其称为天空之城。倘若有机会,我会带你来看看,我知道你眷恋大海,眷
恋孤岛,眷恋着世上所有被时光遗忘的净土。
还记得我在德潘讷跟你说过的话吗?哪天我死了,你就嫁给沃尔纳;哪天沃尔纳死了,你就嫁给我,还
有一种情况我没敢说,我知道你一定会生气。
如果我和沃尔纳都死了,你该怎么办?
很不想承认,现在的情况,与我不曾言表的第三种有些相似。我和沃尔纳在不同的地方,我不清楚他是
死是活,也不敢对你保证我一定能回来。
母亲说过,不能给别人留下一个无法兑现的承诺,因为承诺会产生期待。很多人的一生就是在无望的期
待中蹉跎到尽头的。母亲死在了盟军的轰炸里,她是幸运的,不必在收到丈夫死讯的二十几年后再得到儿子
的铭牌。
我的铭牌只能寄给你了,你不收也好,收了扔掉也罢。只要能稍微缓解一些你难过愤怒的情绪,我不在
乎一块铜片的结局是生锈还是断裂。
答应我,如果我和沃尔纳谁都没回去,忘掉这些年的记忆,回到你的祖国去,你本就属于那儿。也许时
间线上会有差异,但那儿始终是你的家乡。
中国的女孩子嫁人都早,而我浪费了你将近十年,除了抱歉我想不出更多话语,任何解释都显得多余。
我是个自私的坏人,不想在活着的时候把心爱的女孩推进别人怀里,死的时候,却想衷心地祝愿你,余生岁
月平静无忧。
那天晚宴上送给你的礼服,它其实是一件婚纱,你穿上它的样子,始终是我这辈子都不愿意清醒的梦
乡。
——你的弗朗茨,于1944.6.27”
白蓁蓁完整的生命,在刺目艳烈的日光下死去一半,另一半被剥落在燕鸟徘徊的微凉春夜。
1945年3月,沃尔纳的东西被送来了。送来的人很特殊,她叫碧塔,白蓁蓁几乎要想不起来这个学生时
代仅有的同伴之一了。
“我是因为你才活下来的,否则早就死在纳粹党的枪管下了,那位军官希望我把这个交给你”
依旧是铭牌,遗书,和一枚勋章。白蓁蓁接过那些东西,安静凝望着眼前这位曾经的朋友,她看起来有
些憔悴,但是眼神中依旧没有失去希望。白蓁蓁弯着眼眸笑起,仿佛还是十年前明媚肆意的少女。
“等战争结束了,就去耶路撒冷吧,那里会是犹太人的祖国——谢谢你愿意送来他的东西,二十马克,
我不要你还了,再见!”
门被轻轻关上,离开前的碧塔,回头望着铁艺大门上妖娆绽放的藤本月季,浓密茂盛,把天空都分裂成
了好几半,她知道她和白蓁蓁这一生都不会再相见。
“我在科隆看了十五天的阴霾天,又被调去匈牙利看了二十三天的红色多瑙河。听见十七八岁的孩子在
抱怨,抱怨明明已经离开东线很久了,为什么还未看见冰雪融化,春天迟迟不来。
春天不是不来,只是花期太短,短到我快想不起来你现在的样子了。我开始后悔为什么当初没有带走你
房间里的相片。
现在我脑子里的你,还是火车上睡的天昏地暗,没发现自己发烧,又不喜欢吃药的小姑娘。乘务员的眼
神不太好,初见就把娇娇气气的未成年小女孩当成了我的女朋友。送给你的那些零食,是我随手在车厢买
的,我觉得,你这样年纪的小姑娘,应该都是被家人捧在手心里的,都喜欢吃糖。
我以前不喜欢中国,它太过贫弱,不适合一个民族生存,我是因为你才去的中国。想看清楚到底是什么
样的环境才能养出你这样毫无阴霾的小太阳。但是真正踏上这片土地我却有些失望,它不过是另一个地狱,
你不是在这里长大的。
出生在这个时代的人,到死都看不透和平两个字。我厌倦尸横遍野的惨烈景象,可我存在的意义就是打
仗,母亲生下我的目的也不过是为了二十多年以后的复国战争。苏联人恨我入骨,犹太人憎我入骨,就连我
的同胞都希望跟党卫军撇清关系,他们烧掉军装,奉上勋章,连纹身都融化掉……这些我都可以视而不见,
但是你,白蓁蓁,我并不希望你忘记我,忘记我这样一个罪孽深重该下地狱的战犯,我唯一爱过的就是你。
打掉孩子的事我不怪你,因为连我自己无法确定这个孩子到底能否光明磊落地长大。你可以怪我言而无
信,可以怨我一生不归,可以将我抛之脑后,甚至可以嫁给别人长长久久,唯独不要忘记我。
我的朋友早已死去,我的亲人过早离世,我的祖国残缺不齐,如果连你都将我遗忘,那么我在这片土地
上,什么都不会剩下。
——你的沃尔纳 1945.3.12”
他们在极短的时间里匆匆丢下她,丢下她一个人在后半生空旷的岁月里沉沦。她甚至没有等来战争结束
的那一刻,便收拾好了行李,登上回国的邮轮,船票上的日期是五月七号。
是1935年的5月7号。
也是1945年的5月7号。
港口从清晨就开始忙碌,熙熙攘攘的游客挤满了空地。太阳升到最高处的时候,排队的长龙末尾,多了
一位姗姗来迟的乘客。那是个模样清丽,穿粉白旗袍,捧着木盒子的东方女孩,黑发垂落在身后,长及腰
部,色泽像手里的檀木一样乌黑。她在出神,幽深的瞳眸遥遥望向东方,是太阳升起,矗立着雪山的地方。
检票员唤了女孩好几声,她才愣愣地转过来,把手里的攥的皱巴巴的票递给他。核对了时间班次以后,
检票员把票还给她,发现她身边空落落,便好心地询问了一句,“小姐,您的行李呢?如果只是忘记了,回
去取一下再回来,时间也是够的,这艘船的船长很好说话”
女孩沉默了很久,摇了摇头,眨着寂静的黑瞳,“我没有行李,我的行李在很遥远的地方,拿不回来
的”
说完,只抱着怀里孤零零的小木盒,孤零零地一个人踏上了邮轮,身影极尽落寞,周身都萦绕着一种窒
息的绝望。
听闻那十年的白骨成殇最后熬成了国泰民安,十年前的太阳下了山,十年后的太阳重复升起,照在亘古
不化的雪山巅,化不开的,是冰底封存十里的春。
作者有话要说:
后边应该有个沈寄棠的番外,我看下今天能不能码完
第78章 番外 人间春深
新中国成立那年,沈寄棠生了个皱巴巴的闺女。白蓁蓁一看见觉得丑。这女娃娃一点都没有继承到父母
的优点。
沈寄棠是混血儿,生的本来就美,嫁的丈夫宋鸣鹤是飞行员,黄埔军校出身的国.民党军官。非常典型的
中式男子长相,朗目疏眉,穿上军装更显得意气风发。光气质就能甩别人一大截,跟沈寄棠站在一起,担得
上一句天作之合。
他们一同熬过抗日,一同撑过内战,也曾因为到底去不去台湾的问题连着吵了三个月没消停,最后以宋
鸣鹤叛国投共而告终。他是个极好的男人,在忠诚和妻子里选择了后者,没有跟着父母一块儿跑去台湾,而
是永远留在了大陆。
这俩夫妻都是起名废。闺女一出生,喊了三个月的囡囡,百岁宴都要到了户口还没上。白蓁蓁一听就给
出了建议,“干脆叫宋窝瓜吧!她长的就挺像窝瓜!”
沈寄棠面带微笑地让她切身体验到了太极十八式如何精妙。被捶到找不见东南西北的时候,白蓁蓁想起
了俩夫妻颇具文艺范儿的民国婚书。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
良缘永结,匹配同称。
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
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
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
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此证。
她看了半天,几乎要把薄薄的婚书盯出个洞来才想起来开口,“叫宋绵绵吧。我妈从前跟我说,叠字名
的姑娘都比较受宠,我自己就是,从小到大都没受过什么委屈。”
宋绵绵的名字就是这么定下来了,好听又好记。虽然名字是白蓁蓁起的,但白蓁蓁每次见着那她,还是
喜欢一脸嫌弃地叫她宋窝瓜。
宋窝瓜的爹妈平常都忙,白蓁蓁陪伴她的时间更长,所以窝瓜格外黏她。能开口的时候,第一句喊的不
是爸也不是妈,是一声发音极度不标准的蓁蓁。她从来没把白蓁蓁当爹妈那一辈的人看。在年幼的窝瓜眼
里,白蓁蓁就是一个愿意花一个下午的时间陪她玩过家家的小伙伴。
孩子对世界的认知并不全面,但分的清什么人对她好,什么人对她不好。宋绵绵很小的时候就知道,那
个皮肤白白,眼睛黑黑的姐姐是这世上除了父母以外对她最好的人,可她走的实在太早,她还没上小学呢,
姐姐就不见了。
犹记得那年是母亲拉着她的手,步入姐姐的房间,姐姐趴在桌子上,合着眼眸像是睡着了。窗户是开着
的,飞扬的雪花柔柔吹进来,铺满书桌和檀木盒子,也铺满了她漆黑如墨的长发,最后落下一片在唇瓣,她
人生最后一点幸运,用在了过早去世。
沈寄棠教给女儿的第一句诗,叫做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白蓁蓁的盒子最后留到了沈寄棠
那儿,留到绵绵嫁人,留到绵绵生了孩子,留到老伴儿走了,留了大半辈子也没烧。
“哪能烧呢?我得还给她!”
“妈,人都没了多少年,哪来的机会还?”
“能还,我说能还就能还,哪怕明天我死了,你也不准烧!”
圆圆的皮球从敞开的大门一路滚进来,扎着羊角辫,眼神机灵的丫头片子从木门后探了探头,一路追着
圆滚滚的皮球跑,一路跑到了满头银丝的老奶奶面前。老奶奶的眼睛是灰色的,水亮水亮,看着她的时候,
像是要涌出眼泪来,她颤颤巍巍伸出手,拉住了年幼的孩童,“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白蓁蓁”
虽然从来没见过这个奶奶,但白蓁蓁不怕生,心里还很想亲近,放了学时常蹿进来找这位沈奶奶。沈奶
奶会给她讲故事,教她拨珠算盘,也爱同她讲道理。什么临渊而羡不如退而结网,什么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
薪,复杂的很,白蓁蓁听不懂,但她记得牢。
沈奶奶房子里有许多稀奇古怪的小东西,白蓁蓁每一样都碰过,唯独不想去动抽屉里的檀木盒子。沈奶
奶问她为什么不动,她啃着指甲歪头想了半天,说道,“黑漆漆的,我不喜欢。”
其实也不是不喜欢,上面的纹路很好看,但她就是心里抵触,仿佛里面装着什么巨大的怪物。而现在这
个怪物,就静静放在她病床旁的桌子上,心电仪的声音滴——滴——滴——拉的好长。
身躯挺拔的外籍医生站在病房外,口罩遮住一半的脸,冷绿色的眼隔着玻璃静静凝视着病房里沉眠的36
1号病人,他手里是一束鸢尾。中国人习惯送礼,做客送礼,看病也送礼,他手里这束是上一个出院的病人
送来的。他的办公桌没处放花,想拿出去扔掉,却不知不觉走到了三楼,站到了一间病房前。
他也不知道自己会什么走到这儿,为什么把手里的鸢尾送到361号的病床旁。刚放完他就意识到自己的
行为有些好笑,明明都不认识她,为什么老是对她念念不忘?
可能——是因为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觉得她睡着的样子很像梦游仙境的爱丽丝,天真烂漫的爱丽丝。
不过今天他得向这位爱丽丝告别了。从她进入医院到现在,已经过了整整六个月。寒冷刺骨的冬天结束
了,交流学习的时间也就面临着结束,他明天就得回德国。
临走前,沃尔纳看了一眼361号的床卡,她的名字叫白蓁蓁,听起来有春暖花开的意思。病症那一栏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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