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彦沉默地吞下药片,沉默地放下水杯,在木地板上撞出一声闷响。
电影还在放,作为房间里唯一的光源闪烁着,但梅菲的世界已经安静下来。
“既然……”
“夏彦……”
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续许久,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梅菲笑了:“你先说。”
明明还没到芒种,气温却已经如此闷热,夏彦抬手解开了衬衫的第一颗扣子。
“华生,我……其实,只要每天能看到你,我就很满足了。”
他露出一个虚无缥缈的笑容。
“真的吗?”
梅菲的声音堪称冷酷,好像不是在确认,而是在逼问。
她就是在逼问。
仿佛被她这句话刺伤,夏彦沉默良久,才缓缓道:“真的。因为你对我很重要。”
“非常非常重要。”
梅菲没有应声。
“所以,比起让我生命最后的五个月过得幸福,我更希望能守护你平安顺遂地过完一生。无论我是否活着,无论以什么形式。”
五个月,梅菲想,已经够了。
“夏彦,你怎么知道我是不是已经做出选择了呢?”
夏彦的表情抽搐了一瞬,他忽然愤怒起来。
“你做出了什么选择!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吼完,他却又立刻后悔了,双手盖住自己赤红的眼睛。
“不,抱歉,我……我不是在冲你生气。”
他按了按太阳穴,收回腿,把自己缩成一团。
“华生,我最多只能再活五个月……我连自己的墓地都买好了,就在我爸爸妈妈长眠的墓园里。”
“……我每年都会去给他们扫墓,我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我不想有一天你也会站在那里,以爱人的身份,感受与我相同的悲伤。”
“光是想想就会让我觉得痛苦。”
“所以算我求你,放过自己,也放过我好不好?”
梅菲的小腿突然剧烈地痉挛起来,几乎蹲不住。
于是她跪下来,用一只手托起了夏彦陷进黑暗中的脸。
『夏彦。』她轻声道。
“我失踪的那段时间里,你还没有意识到吗。”
“我们的处境太过危险,我随时可能会死,甚至死在你之前,甚至我可能已经……”
“别!”夏彦瞳孔骤缩,一把攥住梅菲的手。
他的声音在抖:“……别说,别说出来。”
良久的凝滞后,梅菲投降般叹了口气。
她撑着地板,勉强站了起来。
“你再想想,好不好?”
梅菲离开了房间。
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于是推开了二楼夏彦工作室的门。
她没有开灯。
她将夏彦的转椅移到书柜边,方便听清挂钟的滴答作响。
秒针持续不断的规律性节律让她想起了量子论,想起了蓝细菌,想起了宇宙膨胀,想起了南猿露西,想起了与苏格拉底交谈的狄奥提玛。
每个事件都是能写入教科书级别的意义重大,足够让她将思维投入其中,犹如鱼游入深海。
时间一秒一秒流逝,不知不觉间,时针转过一圈,三千六百秒就消失了。
工作室的灯骤然亮起。
夏彦的脸红红的,一手扶着门框,仿佛这样才能站稳。
梅菲抬头与他对视。
“……该上床睡觉了。”
他不自然地移开视线。
明明才九点半,梅菲心中好笑。
看来刚刚夏彦又在不知情中喝了不少巧克力酒,彻底醉倒了。
梅菲冷着脸从夏彦身侧挤了过去,一言未发。
夏彦好像很委屈,却不敢和她搭话,只能默默跟在她身后,又尾随她走上了楼。
电影还在放,地上摆着两个空瓶。
梅菲猝不及防地回头:“跟着我做什么。”
夏彦的目光有些失焦,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啊?哦,我……我不知道。”
“我就是想跟着你。”
梅菲绷了半天的恶人脸,终究还是抵挡不住如此真挚的深情。
她无奈地苦笑一声。
“夏彦,你喝醉了。”
“是吗……可能是吧,我、我不擅长喝酒。”
“喝醉的人是没有理智的。”
梅菲循循善诱。
“其实我还……”
“所以你可以无所顾忌一点,做一些你清醒时不会做的事。”
夏彦的话音戛然而止。
“你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明白吗?大家不会把醉酒的人说的话当真,也不会怪罪醉酒的人。”
“……真的吗?”
“真的。我保证。”
梅菲忽然被一只温热的手抓住,拉入了一个滚烫的怀抱。
“华生,我……我喜欢你,怎么会不喜欢你,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喜欢着你,一直喜欢你,最喜欢你。”
和游戏剧情几乎相同的台词,是他不知道在心中默念了多少次的告白。
夏彦总是太温柔,以至于梅菲快要忘记,他拥有怎样一颗炙热的心。
她的小腿剧烈地痉挛起来,幸好夏彦紧紧将她圈在怀中,才不至于跌倒。
“很抱歉……我总是在拒绝你,其实我有过很多计划,有很多想和你做的事。
我想陪你一起看书,一起做饭,一起看烟火,一起旅游……”
“一直陪着你……”
梅菲却一怔。
什么叫『总是在拒绝』?
还有之前,夏彦的措辞,夏彦的反应,细细想来,都不对劲。
好像他早已斟酌过很多遍,好像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难道蔷薇其实早就对夏彦表示过心意?
小腿抽搐得太过剧烈,甚至开始发麻。
一个念头轰然闯入梅菲的脑海,炸出一片空白。
回想起来,她每一次小腿痉挛发作,都是因为夏彦。
那是蔷薇的意识。
哪怕已经被折磨得精神失常,意识混乱,身体的控制权也被外来者夺走,蔷薇残存的灵魂仍然记得她的爱人。仍然会为他心疼,为他心动,仍然在回应着他。
怪不得这条世界线里除了夏彦,其余三名男主与蔷薇的关系都不甚亲密。
原来她自始至终都坚定地选择着夏彦。
低沉的呢喃在她耳畔响起:“我会一直爱你,直到生命的尽头,直到死亡将我们分离。”
梅菲能感觉到大滴大滴灼热的泪水从眼眶滚落,回答着夏彦的每一次呼吸。
“我也是。”
不是属于梅菲的眼泪,也不是属于梅菲的回答。
遍体鳞伤的公主费尽千辛万苦逃出了城堡,却发现吹笛的少年另有所爱。
那是真正的爱情,绝非被囚禁数年的公主一厢情愿的向往可以媲美。
孤独的公主看呆了。
所以梅菲默默张开双臂,用这具偷来的身体紧紧拥住了夏彦,任由他所爱之人的眼泪沾湿了他的衣服。
泰坦尼克号的剧情到了结尾,Rose流着泪亲吻了Jack冰凉的手指,最后一次说出她的誓言。
『I』ll never let go.”
梅菲忽然出声。
“夏彦,活下去。”
她的声音闷闷的。
“……什么?”
“你要努力活下去,竭尽全力活下去,直到最后一刻都不要放弃。为自己活下去。”梅菲揪住了他的衣服:“这是华生的命令。”
“……我不敢……”
“你必须敢。”梅菲固执地说:“你发誓。”
“你发誓。”
夏彦沉默地亲吻了她的额头:『好,我发誓』
梅菲长舒一口气,然后推开了夏彦。
“好了,喝醉的人别在这里碍事,乖乖下楼去睡觉。”
梅菲一边说着,一边强硬地把夏彦连拖带拽,关到楼下的工作室内。
她独自打扫了房间,将一切都收拾妥帖,将属于自己的东西全部打包带走。
既然腿伤基本恢复,就可以走了。
夏彦,如果你从未出现,也许我会一直习以为常地寂寥下去。
吃饭,喝水,睡觉,应付生活,等待着死亡来临。
直到我灵魂的焰火全部烧成灰烬,直到我从身到心彻底褪为虫噬的空洞。
你为我荒凉的宇宙带来星光,却并非为我而亮。
你慷慨的施舍于我一百三十亿光年宽广的寂寥丝毫无补。
只会让我的荒凉成为更加难以忍受的荒凉。
梅菲拦了辆计程车,入夜的未名市无比繁华,光影潮水般流动,到处都是喧嚣的热闹。
她闭上眼,仿佛看见一片洁白的白花苜蓿海。
9. 九
▍活死人是当不了画家的。
凌晨三点零四分。
陆景和对着锁屏上四个硕大的数字叹了口气,将手机翻个面,倒扣到桌上。
他双手干干净净,没戴任何戒饰,左手小指不知何时蹭到一抹群青,鲜亮的深蓝色在苍白的指侧胡乱晕开,慵懒又放肆,竟意外的和谐。
错落有致的油画挂于墙面,有风景,也有人像,所用颜料是市面上最好的,不带任何刺鼻的气味,反而散发着松林般的清香。
一旁的画板架下杂乱地塞着一叠速写草稿,纸张边缘微微泛黄。
这里是陆景和的画室。
他已经在桌前呆坐了六小时,而画布仍然干干净净,连底稿也没能打出来。
毕竟他已经两年没有动过笔了。
两年前,他画了一幅女人的肖像画,因为尤其满意,精心装裱后邮寄赠予了远在翡冷翠的老师列昂。
列昂看到后,特地发邮件询问他:“Marius,你信教了吗?”
陆景和哭笑不得:“没有,老师,我仍然是无神论者。”
“噢,这幅画很漂亮。光影非常圣洁,像宗教题材画作,却又是写实画风。
我想应该不是刻意为之,所以猜测是你的心境有所改变。”
经过陆景和的解释,通情达理的列昂很快理解,此事就这么告一段落。但老师无心的评价却留在了陆景和脑中。
因为画那幅画时,他在想蔷薇。
那时一切都还没有发生,海奥森不过是个小有名气的制药公司,造成的只是些小打小闹的案子,伤害还未切实落在N——的每个成员身上。
他们探讨,争吵,四处走访,无所畏惧地奔波在距离危险最近的地方。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在查案间隙为了蔷薇争风吃醋。
是为什么而画下那幅肖像?
记不清了。
也许是下午,也许是晚上,也许是因为蔷薇的一句话,也许是因为她的一瞬神情,也许只是因为某个时刻,她的侧脸很美。
明明只过去了两年,记忆却已经模糊得不成样子,所有美好的回忆都被罩上一层黄沙,只剩下痛苦刀刻似的,分毫毕现。
想到这里,陆景和手中旋转不停的铅笔渐渐顿住。
恍如隔世。
当时的他,虽然绝对相信老师审视画作的眼神足够犀利,可这份评价却让陆景和在百思不得其解之余,亦有些不适。
怎么会像宗教?
最后,他觉得一定是自己琢磨的技法出了差错,遂决定放下油画一段时间,等脱离了当局者迷的困境后再重新审视自己。
没想到这一放下,他们平静的生活就迎来了转折点,巨变接踵而至,他接过了和印,便放下了画笔。
从此再也没能拿起来。
直到今夜。
陆景和觉得自己一定是着了魔。
今天工作结束得早,他便绕路去宁和探望了沈姨。
不知道是不是孤女寡母之间特有的心灵感应,即便N——
众人什么也没说,沈姨的身体还是肉眼可见的日渐衰弱。
陆景和本来已经签了支票用来预支她所有的治疗费用,以及资助杨杨到上完大学为止。
但杨杨已经没了,不久前宁和的研究员告诉他,沈姨剩下的日子也不多了。
除了支票,陆景和能做到的,也就只有再陪她说几句话而已。
一件又一件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的事情堆在心头,他独自驱车行驶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长夜一无所有,远处灯火琉璃,电台女主播唠叨着些毫无营养的鸡汤,惹人生厌。
他伸手扭过旋钮,咔哒一声,一切重归沉默。
车外欢歌笑语,车内落针可闻,陆景和自嘲似地笑了笑,摇起所有车窗,免得热闹漏进来。
寂静的空气重如深海,拥有一千零一百倍大气压的压力。
为了不被压得肝胆俱裂,他强迫自己去想些什么,什么都好。
第一个出现的竟然是梅菲的声音。
“你不画画了吗?”
“那还挺可惜的。”
“因为你很违和。”
“自我束缚。”
陆景和冷笑一声。
她又懂什么,怎么敢大言不惭地随口评价。
可梅菲仍然在他脑中喋喋不休。
“很久很久以前,我妈妈告诉我,死亡是一场无梦的安眠,是一次纯白的归乡,是上帝赐予人类最大的垂怜。”
“你见过白花苜蓿海吗,陆景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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