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菲搜肠刮肚,脑中忽然灵光一闪。
“在想陆景和。”
“嗯?”莫弈饶有兴趣地放下茶杯。
“莫医生,你刚才也说了,陆景和的心理状态并不好,他哥哥的事对他的打击很大,为什么不给他做心理治疗?”
『这个嘛。』
莫弈垂下眼帘。
“我是医生,不管有再高超的医术,也需要病人配合才行。
而有些病人宁愿伤口永远流血,也不愿意让它愈合。”
他似乎在思考,半晌才抬眼对梅菲微微一笑。
“对他们来说,伤口的存在反而是种慰藉,而使其愈合似乎代表着背叛。”
“这是一种自残式的自我防御机制,通过惩罚自己来转移道德感对自身的谴责。
要根除病症,需要先撕开这层自我防御。所以病人在面对治疗时,往往会产生强烈的抗拒情绪。”
“你能理解吗?”
梅菲不仅能理解。
她的身体微不可察地哆嗦了一下。
莫弈仍然平静地注视着她,好像刚才所有话都只是在闲聊一样。
12. 十二
▍该累了。
左然出事了。
似乎是为了映证莫弈的话,没过几天,梅菲就收到了海奥森传来的密信,催促她尽快拿到密码。
还没等她纠结出个眉目,那之后第五天下午一点二十八分,一直忙于追查线索的左然失联。
仍处于休假期的梅菲从床上蹦下来就想冲去现场,被莫弈和严巍同时否决,只好退而求其次,在市警察局坐立不安地干着急。
索幸埋伏在周遭的警察反应及时,发现左然信号消失的第一时间就包围了他与联络人交易的地下赌场。虽然打草惊蛇,放跑了嫌犯,但左然好歹被活着救了出来。
便衣找到他时,左然肩头、下腹和大腿各中一枪,生命体征极微弱,腹部枪伤导致肠破裂,万幸没有打中大动脉,尽管血浸红了衬衫,还能救。
下午三点零二分,梅菲快把市局草坪薅秃时,终于接到了莫弈的电话。
“左然找到了。受了伤,但应该没有生命危险,现在正在第四人民医院抢救。我手上还有点事,可能会晚点到。”
梅菲堵在胸中的一口气总算舒出来一半,连忙跑出市局拦车,差点被伸缩门的滑轨绊倒,当场给市局门口的警徽磕一个。
她赶到第四医院时,『手术中』的提示灯还不祥地亮着,像一只高悬半空的血红大眼。
梅菲门神似的守在门口转了无数圈,终于强迫自己坐下。
医院金属制长椅的温度穿透薄薄的长裙面料,仿佛有一条冰冷的蛇缠在腿上。
梅菲在N——的五人群中发送了一条『左然还在手术中』,始终没人回她。
寂静的聊天群仿佛是什么危险的征兆,让人情不自禁地往糟糕的方向去想。
好在半小时后,莫弈如约出现。
他脚步罕见得急促,额上浮出了细密的汗珠,似乎是一路跑着来的。
虽然不应该,但梅菲在见到那张捉摸不透的美丽脸庞时,还是产生了一种『幸好你没事』的喜悦。
说来可笑,她明明是一只藏进人群的鬼,相处时间一长,竟也会对他们产生近乎同伴的关切和担忧。
没有任何无聊的寒暄,莫弈在梅菲身旁坐下,十指相扣抵在额前。
可能是倦极了,手术灯骤然熄灭时,梅菲惊得跳起来,一回头。却发现莫弈竟然就这么坐着沉沉睡去。
他金边的细框眼镜已经滑到了鼻尖,眉头还紧锁着,仿佛梦中也并不安宁。
梅菲不由错愕。
虽然在游戏剧情里,不是没有看见过男主们疲惫的样子。但那都是可控范围内的脆弱,是强壮猛兽偶尔露出的柔软肚皮,放在恋人之间,甚至称得上小情趣。
而不是现在这样,匆忙,焦虑,狼狈,精疲力竭,伤痕累累。
设定再完美,他们也是人,梅菲后知后觉地恍然大悟。
艰难挣扎两年,该累了。
犹豫片刻,梅菲还是轻轻摇了摇莫弈的肩。
“莫医生?莫医生,左然的手术结束了。”
莫弈睁眼的一瞬,目光甚至有些茫然,隐约蕴着朦胧的温柔。
“……嗯。抱歉,最近睡眠不太好。”
“没事。”
没有再试图多窥探莫弈罕见的倦怠和松懈,梅菲拿起挎包,上前守在门口。
她还临时抱佛脚地拿出了她母亲信奉的那套祈祷姿势,当起了天父短时间内虔诚的信徒。
在她身后,莫弈将眼镜推回鼻梁上,医院惨白的灯光落进他细长的金眸里,经过镜片折射,让那目光幽深得别有意蕴。
可能是因为失血过多,被推出手术室时,左然面色明显苍白,连唇色都浅淡得近乎看不见,眉心仿佛是用刻刀划出一道印痕,怎么也抹不去。
医生说子弹碎片已经全部取出,接下来只需要静养即可。
梅菲终于彻底松了剩下半口气,拿出手机准备再给大家传个信,才发现大约半小时前,陆景和在群里简洁地回道:“董事会下午有会,我走不开。会议结束到。”
虽然已不陌生,但看见这口吻,梅菲仍然轻轻笑了一下。
还真是『King』啊。
麻醉效力过去,病床上的左然喉中溢出一声不明显的低吟,他喉结滚了滚,神情略显痛苦地睁开了眼睛。
梅菲连忙放下手机凑上前:“左律师,你还好吗,哪里不舒服吗?”
左然吃力地对她扯出一个安慰性质的微笑,随即艰难地微微扭头,目光落在另一侧的莫弈身上。
莫弈颔首,仿佛知道他想说什么。
“怎么暴露的?”
“线……线人。”
腹部中枪,吐字时难免牵扯到伤口,使左然本就嘶哑的声音更加有气无力。
“他出卖了你?”
左然点头。
莫弈思忖片刻,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
“是他出卖了你,还是整条线索,其实本身就是对方抛出的诱饵?”
左然沉默,良久才道:“便衣。”
莫弈迅速接收到他的信息。
“如果整件事只是为了针对你,就不会选在一个能让便衣埋伏的交易地,是吗?”
左然点头。
“所以这条线下面,果真有大鱼。”
莫弈十指相抵,在唇前撑起,是他思考时的惯用姿势。
“你上次见线人是什么时间,跟他说了什么?”
他们的对话简洁又高效,声音极轻,节奏极快,像两只夜色中窃窃私语的狼,显然是多年磨合出的默契。
梅菲竖起耳朵听了半晌,发现自己不清楚来龙去脉,许多地方稀里糊涂,收集不到任何信息,干脆做罢,一心一意削起了苹果。
等她一整个苹果削完,两人的信息交换恰好结束,梅菲尽职尽责地当着护工,切下一瓣果肉喂给左然。
“谢谢。”
他用气音轻轻道。
梅菲注意到,即便身受重伤,即便躺在病床上。即便身边都是熟悉的朋友,左然的手指仍然紧紧蜷着,揪住了医院洁白的被套。
仿佛他整个人始终是一把绷紧的弓弦,随时准备起身。
起身工作,起身辩护,起身战斗,起身为某个目标奔赴到死,夸父逐日一样,孤身一人,道渴而死,死后化为一片葱葱郁郁的邓林。
纯粹的理想主义者,在这条世界线中一定不好过。
他似乎又想起什么,眉头蹙起,显得那条沉郁的细线更加忧愁。
莫弈仍然懂了:“你的线人被警察成功抓捕,跟你一起送进了这家医院。”
“他膝盖半月板撕裂,是你做的吧,所以没能成功混出去。”
左然神情并未因此轻松一分。
莫弈轻轻叹了口气:“但是神经系统中毒受损,警察抓到他时就已经疯疯癫癫、神志不清,一句像样的话也说不出来。”
“几乎不可能恢复。这条线索恐怕是断了。”
左然晴天般湛蓝的眼睛明显暗了暗,堕为一汪落寞的深海。
『你的工作暂时交给我顶上。』莫弈披上条纹衬衫,打断了左然还想问的话:“实在不行,我们还剩三个人。你安心养伤,我先走了。”
看他动作匆匆,一定不是回家休息。
热血很难被挫折浇灭,却可以在长时间无能为力的拉锯战中流干。
夕阳西沉,暗红的光倾斜着泻进单人病房里,莫弈被那光芒从背后包裹,几乎化成一道深色的剪影,一举一动都被拖得很慢很长。
长得梅菲无法呼吸。
她看着莫弈的影子,每时每刻都感觉,也许下说:“要不我们不干了吧。”
更可怕的是,她感觉,胸中鼓舞人心的那些热络话好像全在这阵阳光下结了冰,连带着血管一起冻住。
以至于这件事如果真的发生,房间里三人,可能没人会出声拒绝。
然后一起被血红的落日彻底吞噬。
但没有,这个情节似乎马上就会发生,却又始终没有发生。
莫弈生生扛住那泼血似的余晖,仿佛拖着满身铁铸的枷锁,一步一步走出了病房。
哑剧般的一幕一直持续到莫弈临到门口,三人的手机突然异口同声地尖叫起来,粗暴地打断了这一刻的凝滞。
是发在N——群里的通讯申请。
梅菲反应最快,急忙按下接通键,扬声器里传出陆景和压抑着怒火的声音。
“我来不了了,疗养院打电话告诉我有人溜进我爸的病房,朝他开了枪。”
短暂地停顿后,梅菲听到了汽车刺耳的急刹声,还有陆景和最终没能忍住的粗口。
他似乎一拳捶到方向盘上,皮革包裹的金属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陆景和!”
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来得这么快,几乎让梅菲感觉到了恐惧。
她抓起手机慌不择路地开口,生怕下一秒谁就会说出那句话。
“你先冷静,叔叔受伤情况如何,开枪的人抓住了吗,报警了吗,救护车到了吗,需要我们帮你做什么吗?你别着急!”
几次沉重的呼吸后,陆景和终于说话了,声音总算恢复些许理智。
“报警了,人没抓住,但有监控记录,救护车已经把人接去医院了,受伤,受伤好像……挺严重的。”
话到这里,他渐渐没了声音。
已经拉开病房门的莫弈猛地松手,快步走回来,皮鞋在地面踩出一阵暴躁的『哒哒』声,是他少见的失态。
“这不是意外巧合,这是蓄意威胁,对方掌握了我们的身份和行踪。”
莫弈一边飞快说着,一边拨打出电话。
电话很快接通,里面流出一道许久不见的清澈声音。
“夏彦,你在哪。”
“在北区,我盯了很久的人今天忽然往……”
莫弈打断他,斩钉截铁道:“别追了,快回来。”
“为什么?”
莫弈飞快地与他解释起来龙去脉。
而梅菲这边,直到她第三次小心翼翼地问:“陆景和?你还在听吗?”电话那头才终于又响起汽车重新启动的声音。
“嗯,我在。”
他竟然已经控制住情绪,语气重新恢复『King』该有的克制和冷静。
“你需要我……”
梅菲话到一半,莫弈焦急的脚步声戛然而止,梅菲一惊,抬头向他看去。
莫弈的脸色冷峻下来,他从包中拿出平板,输入了一连串数据:“好,你继续说。”
电话那头的夏彦连珠炮似的发出一个又一个指令,莫弈竟然能跟上,很快黑入了监控系统,拿到了北区夏彦所在建筑物的实时监控视频。
“既然对方不惜冒着暴露的风险恐吓我们,证明我们快揪住他们了。
与其退回来消极避战,不如趁现在反将他们一军。”
夏彦语速极快,话音铿锵有力,从他有条不紊的清晰思路中,让人得以一窥国安部特工『渡鸦』的影子。
“连续两次得手,他们现在得意极了吧?”
梅菲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夏彦,注意安全。”
她还是没忍住多嘴一句。
夏彦似乎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梅菲也在这里。
“嗯,我会的,放心吧。”
一与她说话,刚才那个出鞘刀锋似的人瞬间消失了,话音柔软缱绻,甚至还能听出思念。
“夏彦,有伙行迹异常的人从东门进去了,距离你大约六百米。”
莫弈迅速进入状态。
“收到。”
梅菲没想到久居幕后的莫医生当起联络员来居然也这么优秀,盘旋高空的鹰隼一样,毫厘不落地盯住了三十二个监控画面。
她忧心忡忡地观察了一会,确认莫弈的确能胜任后,才转回她与陆景和的通话。
“陆景和,你需要我来陪……”
“不用了。”
通过电话将事情听得一清二楚的陆景和冷冰冰道:“没必要,我自己去。你留在那里,随时准备接替莫弈的工作。”
“……好吧,但其实……”
“嘟——嘟——嘟——”
回答她的是一阵忙音,陆景和直接挂断了通讯。
梅菲疑惑地眨了眨眼。
13. 十三
▍“你还不是孤身一人。”
宁和研究所中有专门用于放松的休闲屋,主色调为生机勃勃的暖黄和青绿,桌上零散摆着几个憨态可掬的手工木雕,墙上还挂着几幅方形风景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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