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只有甜味的漫天花香更生动,更醉人,更浪漫。
梅菲将双手拢在嘴边,冲枝头缀满粉红果实的桃树林大喊:“你——好——”
声音汇进了流淌的风,被其携着传达给每一颗水灵灵的桃子,每一片枝头摇晃的叶子,还有每一朵腐烂在土中的花。
目睹她发了一路疯的陆景和无奈地摇摇头,未置一词。
“陆景和,你知道吗,我的梦想就是有一天,能这样环游世界。”
梅菲将手收回来,撑在座椅两端,扭来扭去动个不停,像个第一次出远门郊游的小朋友。
陆景和瞥了眼她晒得通红的脸颊,按下按钮摇起了副驾驶的车窗。
“只带上手机和证件,一遍旅行一边赚钱,走到哪都吃路边摊,住几十块钱的小旅馆,到处看街头艺人的表演,跟当地人学语言,每天都写日记。”
“如果在旅途中遇到看对眼的人,就停下来把人勾搭到手,谈一段恋爱再走。”
陆景和唇角勾起,似笑非笑。
“万一别人不想让你走呢?”
梅菲不假思索:“那就多陪他一阵,等他腻了再走。”
陆景和点点头,客观中肯地评价:“这属于玩弄他人感情。”
梅菲厚颜无耻地应了:“确实。”
远方的小山包越来越近,山顶茂密的植株掩盖下,隐约能看见一栋灰白色的建筑,正是梅菲口中存放硬盘的地方。
夏彦那边顺藤摸瓜地碰到了被藏得最深的脑芯片线索。只要能找到海奥森正在进行这项反人类技术相关研究的关键证据,再配合硬盘里这些年收集到的所有信息,足以将海奥森告倒。
所以梅菲来取硬盘了,带着最空闲的陆景和一起。
轿车拐过几个弯,停在三层小楼外的空地上。
梅菲甩下一句:“我去啦,你不准跟来。”就跳下了车。
蹦蹦跳跳地跑了几步后,她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停下脚步站了半晌,忽然转过身冲陆景和笑着招了招手。
她穿着贴身的黑背心和米色短裤,外面罩了一件宽大的浅黄格子衬衫,扎着活泼的高马尾。
回头的一瞬间,风将衬衫和发尾掀起,不知名的白鸟从天空飞过,数万夏蝉放声嘈嘈。
阳光将眼前的画面染成明黄色,灼热的空气对流扭曲,令不远处的人影有些失真,油画一样。
向日葵。
梵高那七幅举世闻名的画作蓦然出现在陆景和眼前。
灿烂,热烈,饱和度极高,火焰一样熊熊燃烧的向日葵。
如出一辙。
他甚至为自己居然现在才将二者联系起来而感到惊异。
梅菲所有的一颦一笑电影镜头似的一帧帧于他头脑中飞快闪过,间或穿插着梵高手下张扬肆意、灿若烈阳的花。
到最后,陆景和已经无法分清她们。
她恐怕自己都没发现,虽然她将蔷薇的穿戴模仿得惟妙惟肖,却经常忘记喷香水。
薄荷味洗发水的浅淡气味被留在车内,时不时钻出来撩拨一下陆景和的鼻尖,反复提醒着他这个人的存在。
他听到了自己怦怦作响的心跳,干涸多年的粘稠心绪于地底翻涌奔腾,将胸膛顶得寸寸龟裂,赤红的熔岩从心口喷涌,滚烫的热流源源不绝,顺着大地的裂缝漫开。
如同第一次在阿姆斯特丹见到向日葵的真迹时,似乎连灵魂都要被那火焰灼烧殆尽。
唯一的特殊之处在于,这朵向日葵活着。
她会痛哭,会大笑,会愤怒,也会惊慌,她可以一边枯萎一边盛放,她的言行像精神病人,神态却像怜悯万物的诗人,她有藤蔓一样的身体和太阳一样的眼睛,好像是全部七十七朵向日葵的集合体。
几乎把他烧活过来。
陆景和全身皮肤蓦地燥热起来,喉头一阵一阵地干涩,搭在方向盘上的修长手指缓缓张开,又难耐地根根收紧,将深褐色的皮革压出痕迹。
他从不知道,原来仅仅是在记忆中回想一个人,也能带来这样的刺激。
他蹙起眉头,近乎凶狠地咬紧了牙关,伸手将空调风强和广播音量都开到最大,希望通过现代科技的力量驱赶原始反应。
电台震天响的噪音中,青年十指纠缠覆于目上,露出的下半张脸唇线紧绷,神情摇摆在忍耐与痛苦之间,细汗黏住了单薄的T恤。
酷暑的天光灼灼可畏,炫目的金龟子慢条斯理,拥挤的野草争抢不休,茫然的菜粉蝶翩翩而过,空洞的身体热汗淋漓,孤独的灵魂饥渴交加。
夏天本就是这样的季节。
许久过去,蝉鸣起起落落几十回,晃晃悠悠的菜粉蝶找到了新的花蜜,陆景和骤然掀起的情/欲终于平复下去。
他汗津津的脖颈被车载空调12度的风吹过,冷得一激灵。
凉意驱走最后一丝失控,理智彻底掌握上风,陆景和一看时间,才猛然意识到,不对劲。
将近二十分钟过去,梅菲没有回来,没有发消息,也没有打电话。而眼前老旧疗养院模样的建筑在这二十分钟内,居然没有一点有人活动的迹象。
他们被跟踪了?对方察觉了?梅菲被埋伏了?还是被抓住了?
还是,这整栋楼,包括梅菲,都是海奥森设计好的陷阱?
后者可能性最大,陆景和冷静地做出了判断。
他刚刚暖和起来的手指渐渐冷下去,昙花一现结束,立刻重新回到与银戒相同的、冰凉的温度。
现在的最优解是立即通知N——的剩余成员,并向警方求助,将营救人质的任务交给警察。
他不是夏彦,没有单独行动还能全身而退的能力。更何况整件事看起来很明显是一场为了抓住他而设的局。
他没有义务,没有能力,也不应该尝试救这个明显是诱饵的人。
陆景和将定位发送到N——的群中,简略描述了状况,然后打开中央扶手箱。
他在箱侧仔细摸索片刻,伴随着『咔哒』一声轻响,一个隐蔽的开关弹开,露出下面的隔层。
陆景和从中抽出一副表面泛着银光的智能眼镜,还有一把通体纯黑的小口径。
眼镜架上鼻梁后自动开机,一个个读数弹了出来,陆景和一边使它对眼前的建筑进行扫描,一边拿出弹夹,熟练地装弹、上膛,然后推开车门。
刚刚在他头脑里肆意妄为,倒是快活,现在想撒手就跑,门都没有。
陆景和静静想着,一边压低脚步,轻轻推开了小楼落满灰尘的玻璃门。
这是一栋『凹』形的老楼,除了中央的主楼外,两侧还有稍小的侧楼,楼梯在正中央。
楼内房间大小各异,看布局应该的确曾是疗养院或养老院之类的建筑,年纪不小了,墙顶的白皮都因为漏水而膨胀脱落。
智能眼镜拥有红外感应功能,能识别五米范围内的恒温动物,现在感应功能毫无反应。所以陆景和一边贴着墙观察四周环境,一边向手机定位器中梅菲所在房间移动。
定位器的红点始终停留在同一个地方,直线距离明显大于陆景和与所指示房间的距离。
他走下几步楼梯,近了。
在地下。
排水管道年久失修,地下一层积水更多,壁上明显斑驳发霉,到处都是灰尘和碎纸片,墙角堆积着淤泥,至少数年没有人迹,蔷薇不可能把硬盘藏在这种地方。
所以梅菲的确是海奥森的芯片诱饵。
陆景和深深吐出口气。
他明明该愤怒,该痛骂自己的愚蠢,该转身就跑。但他却仍然在一步步靠近定位器上梅菲所在的位置。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走,难道还想要程序设定的芯片给他一个解释不成?
陆景和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高筑的堡垒不知何时已被蛀空,紧闭的城门不知何时彻底洞开,负隅顽抗的懦弱战士溃不成军。
他已经输了。
反倒再次映证了梅菲的话,人类的情感就是如此离奇又可笑。
想杀她的人是自己,因她兴奋的人也是自己;
毫无证据时不相信她的人是自己,证据确凿时希望她无辜的人也是自己。
陆景和一边自嘲,一边无意识地按住自己的左手指关节,那里还残留着十几天前未褪尽的淤青。
他来到了侧楼尽头的小房间门口,追踪器上梅菲与他几乎重合,而智能眼镜还是没有反应。
陆景和的心开始不住地坠落,仿佛心下有个无底洞。
他推开门。
屋内一片漆黑,狭窄的通风窗口被野外茂密的杂草长满,几乎漏不进半分光,透过智能眼镜的夜视功能,能看到角落里扔着梅菲的手机。
陆景和迟疑片刻,没有贸然进入,思索着要不要把它拿出来。
就只有这一瞬的分神,智能眼镜忽然剧烈地闪烁起来。
陆景和猛地转身,没等他举起枪,来人已经到了他身前,巨大的冲击力直直撞上胸口,陆景和猝不及防抬手去挡,仍被逼得连退数步。
木门轰然关上,没有给他任何反应时间,不知哪里的管道发出『嘶嘶』的声响,大量白色气体被通进了这间密闭的房间。
仅仅只过了半个呼吸,陆景和还想打开手机。却发现自己眼前智能眼镜的光影已经分成了八瓣。
——他昏了过去。
15. 十五
▍“我看见你了。”
陆景和做了一个梦。
梦里密闭又潮湿,像童年阴暗的地下室。
梦里有他死去的母亲,墓碑前沉默不语的父亲,温和细心的长兄在花园中漫步。然后变为公寓楼下一滩血泥中的烂肉。
梦里有阿尔兹海默症失忆的黄姨。
梦里有被投毒后口吐白沫的小狗。
梦里有无处不在的窥视目光,惨白的闪光灯,怀疑、觊觎与侮辱的窃窃私语。
梦里有莫弈的叹息。
“好吧,那么我们以后将心理咨询改成心理课程。”
梦里有冰冷的衔尾蛇。
梦里有哭泣的母亲,微笑的杀人犯和腐烂的尸体。
梦里活泼乐观的女孩躺在后备箱内,被黑色的塑料袋包裹,像装着一包垃圾。
梦里他如同劣质的木偶,始终僵硬地提着嘴角,直到脸颊生锈,直到双目发霉。
霉点覆盖住视线,看哪里都肮脏模糊,四处是死气沉沉的青黑色。
除了一团……火焰。
豆大的一小苗,将熄未熄,陆景和慌忙伸手去拢,橘黄的火星落在掌心,瞬间与他手掌一同燃烧起来。
烈火焦灼,血肉烧出滚滚浓烟,很痛,但又有点说不出的畅快。
陆景和近乎着迷地盯着那簇火,慷慨地用身体将其饲养,盼望着它能再大一点,再旺一点,最好连同他手上的银戒,指尖的血迹,腐朽的,与黑暗的房间一同焚尽。
可是跳跃的火苗却忽然不动了。
明晃晃的黄凝固在原地,吐出他完好无损的手臂,成为其上一层铬黄颜料,然后逐渐汇聚,化为一个小人。
缩小版梅菲在他掌心仰起头,笑眯眯地开口。
“骗你的。”
陆景和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的舌头早已被拔掉,说不出话,而眼眶空空如也,无从分泌眼泪。
他只能忍着锈迹斑斑的关节发出的吱呀声,僵硬地提起嘴角,露出一个完美的微笑。
“轰隆!”
巨响伴随着热浪袭来,似乎发生了剧烈的爆炸,整栋建筑都因此瑟瑟发抖,墙皮簌簌地甩落,砖石震开道道裂缝。
陆景和艰难地睁开眼。
他仍在那间黑暗的地下室内,双手反剪,被绑在裸露的水管上。
智能眼镜和手机都不见踪影,麻醉气体的效用还未结束,使人头脑昏沉,手脚酸软,就连开口说话都相当困难。
虽然房门被反锁,仍有灼热的气浪不断从门上的小窗拍进来,耳畔模糊的噼啪声响个不停,仿佛有燎原火焰在燃烧。
陆景和一时分不清自己身处现实还是梦境。
门锁『咔咔』两声轻响,有人进来了。
陆景和努力仰起头。
他会直接闯进来,自然不是毫无倚仗。
他拿准了海奥森不敢直接杀他,也不敢把那芯片植进他的身体。
毕竟他脑子里的信息独此一份,相当值钱。而且还是孤家寡人一个,身边没有谁会心疼他、保护他,不适合当芯片间谍。
拴住和印董事会那些老东西的铁链只握在他一人手里,陆景和枕畔群狼环伺,掌权人一旦死了,和印分家,从一只沉稳的猛虎变成一群发狂的恶狼,海奥森不见得能讨到好。
“我有……”
他才刚刚从胸腔中挤出两个音,那人已经不由分说地托起他的下颌。
“闭眼。”
女人的声音经过震动膜的转导,略带些沙哑的含混不清。
但不妨碍陆景和听出她是谁。
没等他出声询问,梅菲已经将一张冰冷的面罩扣在他脸上。
随即,她从侧腰拔出陆景和的,对着头顶通往树林的通风小窗连开五枪。
四颗子弹贯穿了老旧的玻璃,将其粉身碎骨,玻璃渣哗啦啦落了一地。
“楼上堆放了两吨左右未经审批的药物,是他们用作中转的小仓库。我往里面丢了一把火,把仓库炸了。”
梅菲打开手机的照明功能,陆景和这才看清,黑色的防毒面罩下,自己的智能眼镜已经移驾到了她的脸上。
“火势蔓延到了出口,我们最好留在这里等待救援。
放心,地下空气潮湿,没有可燃物,还残留积水,烧不下来。”
见到他欲言又止、难以置信的神情,梅菲面罩下的眼睛弯了弯,轻快地调侃道:“怎么,你不会真的以为我会背叛你吧?”
也许是药物残留的影响,陆景和竟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应该作何反应。
难道你不会吗?
梅菲举起手中纯黑的长方体晃了晃:“喏,硬盘。要拿回这个,我只有这一种办法。”
一句话中信息量太大。
陆景和没有相信,也没有不相信,他只是静静凝视着她,专注又冷冽地凝视着她。
如野狼端详荒原上意外遭逢的未知之物,审慎地绕着圈打量,试图穿透厚实的面罩、穿透沉重的皮囊看清她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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