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菲回以他目不斜视的澄澈目光。
他们仿佛两个身披盔甲的战士,于人海中跋涉太久,身体早已筋疲力竭。却仍不愿意脱下几乎与皮肤相融的银甲。
他们目光揪扯,剑与甲撞出无声的巨响,杀气腾腾,金鼓连天,都想率先挑飞对方的头盔、割下对方的头颅,挖出对方的心脏,看清究竟是红是黑、是人是兽。
这交锋太凶狠太激烈不像友人,又太偏执太狂热以至于不像敌人。
刀剑铮鸣的较量只存在于二人心中,房间内陡然寂静,唯余热浪汹涌,拍打礁岸。
他们对峙了多久?梅菲不知道,似乎只有几次心跳,又似乎足有二十年,让她几乎在陆景和的眼睛里走完了一生所有的长路。
陆景和错开了视线。
“你们大费周章的布局,就为了取得我的信任?”
他声音那么轻,差一点就被震动膜忽略,差一点就被灼热的气浪卷走冲散。
但又如此残忍,如此怯懦。
梅菲眼看着他跳下擂台,逃回了自己厚厚的壳内,气得磨牙。
“陆景和,你为什么要进来?”
她不答反问,强硬地掰过陆景和的脸,逼他与自己对视。
“你没有接受过专业训练,你不能确定我是不是叛徒,你知道我多半是诱饵,你有充足的理由扔下我不管,等待警方的救援。”
“你为什么要进来?”
陆景和深紫色的眼眸浓成了幽深的墨色。仅仅只是一瞬交错,就逃避似地躲开。
答案写在他的眼睛里,太过明显,甚至不敢让人多看。
如果没有这碍事的防毒面具,我就要强吻你了,梅菲暗自想。
可惜好事多磨,好梦难成,天时地利人和没那么容易达成,梅菲最终还是放开了因为麻醉药物毫无还手之力、只能任她宰割的小狼。
“陆景和,你、咳、咳咳……你信教吗?”
梅菲挑了个距他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下,双手环住了自己的膝盖。
“……不。我早就回答过。”
“错了,你信。”
梅菲笃定地否决。
“你相信圣洁,相信光明,相信美好,以一种近乎信仰的方式。
你拼尽全力修剪自己身上生长不当的枝桠,你每天都要无数遍诘问自己的心,你为了『责任』『善良』『无私』这些冠冕堂皇的词语自愿戴上枷锁,你近乎苛刻地让自己成为一个圣人。”
“可是陆景和,人的灵魂是能随意修剪的吗?”
“你以为你能将那些阴暗给剪掉吗,就像巨斧劈断四肢,干净利落,不留一丝牵连?不可能的。灵魂没有四肢与躯干之分,你所做的。不过是自己挑断筋脉,剥掉皮肉,好让那些阴暗无法示人,然后假装光鲜亮丽罢了。”
“但周遭无人之时,那些你自己创造的伤口,不会变本加厉地折磨你吗?”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梅菲低低地笑了。
她想到了一片白花苜蓿海。
一片陆景和笔下的白花苜蓿海。
两年未有音讯的新锐画家Z忽然在不久前,公开发布了一幅名为《五月》的画。
虽然绘画技巧与两年前相差无几,却因其中内涵却大不相同,引发了画坛不小的轰动。
与它掀起的聒噪争吵不同,《五月》是一幅宁静的画。
不起眼的路边杂草长成一片无边无际的纯白花海,舒展地摇曳在无星的夜幕下,Z将伦勃朗『以黑暗绘就光芒』的特点无限放大,几乎登峰造极,千百朵白花团与寂寥的黑夜相映,好像在发光。
极端纯洁,极端无暇,近乎神圣,近乎永恒。
梅菲没有关注画坛那些文艺青年的习惯,《五月》是左然受伤那晚她在N——
基地看到的,滚动在基地大屏的『实时新闻』一栏中。
标题是一行极抓人眼球的夸张评价:“新锐画家Z或遭人生重大转折!”点开一看,作者恐怕是Z的忠实粉丝,不仅详细分析了Z以往的画风和《五月》的转变,还举出了六个论据证明《五月》就是Z亲笔所画。
那人说:“在Z以往的作品中,能看到他的情感、思想、向往和挣扎,而这一幅不同。
这幅画中没有情绪,没有思想,没有向往更没有挣扎。”
“这幅画中什么也没有,只有无边的宁静,人间不应拥有的宁静。如果非要描述,我只能想到两个词。”
“死亡,与爱。”
评论区吵吵闹闹掐作一团,杠什么的都有,但梅菲没空仔细看。
她站在基地的控制台边,看着被屏幕放大了五倍的油画,愣愣地想,这是给我的。
陆景和为我画的。
梅菲的母亲是个画家,从小到大,梅菲收到过多得数不清的妈妈的画。甚至让她误以为给所爱之人画画是一种习俗。
有时候主角是她,有时候不是,但主题始终只有一个:妈妈爱你。
除了最后一幅。
梅菲十二岁生日那天,艾丝梅拉达完成了陪伴她长大的诺言,终于得以摆脱禁锢她十三年的牢笼,回到那永恒自由的乐园。
她服药自杀,留下了一幅未完成的画。
一片白花苜蓿海。
也许是因为折磨她多年的躁郁症发作,那幅画底稿肮脏,色彩灰暗,画面混乱又崩溃。
在梅菲眼中,那是一幅声泪俱下的控诉,一幅撕心裂肺的质问,一幅被她母亲拼命遮掩、直到最终才大白于天下的真相。
“妈妈不快乐。妈妈很痛苦。”
“妈妈恨你。”
残缺的半成品画作与黄昏的庄园,满溢的花香,狂舞的野蜂,啼血的雀鸟,以及女人死后僵硬的尸体一起烙进梅菲脑海,成为让她此后一生都只能仓皇逃亡的梦魇。
而现在,她竟然在一个不属于她的世界里,收到了一幅甚至不能算朋友的人送出的画。
她仿佛一个饥寒交迫的杀人犯,自知自己肮脏又畸形。所以未敢奢求半点理解,只能龟缩在世界的阴影里逃亡,不断地逃亡。直到某天蜷缩在无人在意的角落死去。
可赐她死亡的暴风雪还没到,先来了一个人。
那人分明与她素不相识,却于茫茫人海中攥住她扭曲的手臂,将她拖到阳光底下,掀开了她用于遮羞的污浊布匹,平静地注视着她。
“我看见你了。”
《五月》在梅菲眼中,就是这个意思。
我看见你了,你的迷茫,你的痛苦,你的黑暗,你被黥上墨炭的脸,你骨瘦如柴的身体,你惊慌失措的眼睛,你所有的寂寞和恐惧,所有的危险与炽热。
他幽深的目光是十字架,梅菲曾以为等待她的会是处决叛徒的刑具,后来才知道,原来是救赎。
我看见了你的所有,仍然愿意赠予你的灵魂最洁白的归宿。
仅仅是这一点理解和原谅,已经是梅菲从来不敢奢望的救赎。
深夜的N——基地里空无一人,晶体管屏幕闪烁着柔和的荧光,电子设备滴滴作响,半生飘零的游子却头一回不觉得孤独。
仿佛终于寻到归乡之路。
她呆愣半晌,然后泣不成声。
16. 十六
▍我在把全部的我交给你。
“我的母亲,她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有一头绢带一样的黑色长发,和比泸沽湖更蓝的眼睛。
她出生在布鲁塞尔,她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和一个弟弟。”
“她的父亲是一名铁匠,奶奶和母亲每日在街边从早坐到晚,用扑克牌给人占卜命运。”
木材和纸张焚烧后的飞灰在黑暗的房间里浮游,刺眼的手机照明则像舞台上追逐演员的灯光,破碎的灰烬在其中翩翩起舞,竟有些异样的美感。
“她美丽又天真……咳、咳咳。天真得过头了,像深林中不谙世事的精灵。”
梅菲自顾自地说着,好像根本没意识到这些话不应该从任何状况下的蔷薇口中讲出。
“她没上过学,文化水平低得几乎等于零。
小时候给奶奶打下手时,跟一位同样在街边卖艺的大叔学会了画画。”
“她痴迷于画画,甚至忘记了烧饭,所以挨过很多次打。后来她逃走了,听别人说弗罗伦萨……就是翡冷翠,有最好的美术学院,所以她一个人逃到了翡冷翠。”
“那时候她才十五岁,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
陆景和沉默地倾听着,甚至嫌自己的呼吸声太过吵闹,让他无法清晰捕捉到梅菲的每一个发音。
“在那里遇到了我父亲。我的父亲出身于一个显赫的家族,有权有钱……咳咳……可能不及陆家有钱,不过对大部分人来说,已经是无法想象的富有了。”
“他们相遇第一天,就问我的母亲,想不想去翡冷翠美术学院学画画,他能解决学历问题。”
梅菲笑了笑。
“咳咳、咳……尊贵的王子捡到了落魄的灰姑娘,像不像童话故事。”
“可惜,现实不是童话故事。”
“我的父亲,是个心理变态的控制狂。他慷慨地向我母亲伸出援手,只是因为我的母亲很美,美得勾起了他的兴趣。
那些帮助在他心中,都是为了得到这件珍宝必须支付的价钱罢了,和拍卖会上的筹码没什么两样。”
“灰姑娘运气不好,她遇见的不是王子,是恶狼。”
“他……咳咳、他将我母亲关在他陈列收藏品的庄园里,偶尔回来,都带着他的朋友。
我的母亲会被隆重介绍,因为我父亲认为她是一件相当珍贵、相当让人眼馋的宝物,很拿得出手炫耀。”
“我母亲所有的证件都在我父亲手里,她不会说中文。所以我父亲特意将她带回国内,雇佣的仆人都是国人。
偌大一个庄园,所有人都知道她是被囚禁的。却没有一个人帮助她,甚至没有一个人在意她,不管她是在哭,在吼,在摔东西,还是在自残。”
“他们只会日复一日地冷眼旁观,说着相同的话,沉默地收拾狼藉,期盼只要自己装聋作哑,每一天就能风平浪静地过下去。”
“也许在他们心中,那个说着听不懂的外国话的外国女人,根本算不上是人,只是一只被人饲养的小翠鸟。”
“……那你呢?”
陆景和第一次忍不住插嘴。
“你也是被这样……这样对待的吗?”
梅菲听出了陆景和话音里暗藏的不忍,她抿了抿唇,唇角勾起。
“我?我不是。”
“我很聪明,我会说中文,不管是钢琴、马术还是舞蹈我都学得很快,我从小就会察言观色,也会讨好强权。”
“我很好地适应了我父亲制定的规则,并成为了其中的佼佼者。
他对我很满意,甚至会带我出席我母亲没有资格参加的酒会。”
“我比他其他的孩子都聪明,而且遗传了母亲全部的美貌。
他的正妻是家族安排的婚姻,那个女人相貌平庸,所以她生下的那三个孩子。”
梅菲表情竟有些得意。
“都没我漂亮。”
陆景和哑然失笑。
是了,她的确不会是甘愿受委屈的人,相比她所描述的母亲的纯洁美好,梅菲更像一只狡诈、妖艳、放荡、某种程度上甚至有些邪恶的小兽。
“为了得到我父亲的青睐,我非常努力。
我甚至会因为母亲耽误我练习钢琴而发火。
我嫌她太无知,居然仍相信凭她毫无用处的爱意能打动那头贪婪的恶魔。”
“我拒绝花费太多时间陪她聊天,尽管……咳咳、咳咳咳……尽管我是那座牢笼中唯一一个能听懂她在说什么的人。尽管长达十二年的囚禁已经让她患上严重的躁郁症。”
“我模仿地太好了,几乎成为下一个恶魔。”
梅菲顿了顿。
“直到我的母亲在我面前自杀。”
“那天……咳、咳咳……那天,我本来独自在房间里练习表情和仪态。因为晚上父亲会来接我,去参加一场专门为我举办的生日宴会。”
在十二岁的梅菲心中,那是一份来之不易的认可,是对她至今为止所有成绩的嘉奖,是父亲同意她进入上等世界的门票,一张摆脱下等人、私生女身份的门票。
“可我母亲却坚持要我陪她手拉着手躺在花园里聊天,像小时候那样。
她太固执了,我怕她躁郁发作,惹父亲烦,只好顺着她。后来,我睡着了。”
“等我醒来,她的尸体已经僵硬,手指像石头一样,死死箍在我手上。”
梅菲闭上眼。
血管一样的落日。
冰冷的、僵硬的手指。
“我……咳、我其实一直知道她想死,但我没有在意,或者说我告诉自己不要在意。”
“我冷血地将她的善良、高尚和对人性本善的纯洁信仰定义为弱者的怯懦和虚伪,而我希望自己是强者。”
“所以她一定要我见证她自杀的原因……大概是为了教育我。作为母亲,最后一次教育她那阿谀狂妄的女儿。”
教育我,生命和爱是有尊严的。
不容践踏。
道理明明如此简单,她却明白得如此迟钝,让她懊恼地意识到自己根本不是什么聪明人,不过是个愚蠢的懦夫而已。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陆景和看向梅菲,他的眼睛映着明晃晃的白光,梅菲恍然以为那里着了火。
她笑着摇了摇头。
陆景和,你还真是不解风情。
“我在给你讲……咳、咳咳……讲我自己。”
我在讲述我生命的源头,我灵魂的组成,和我信仰的起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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