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弈打断他,将电脑收回公文包,自顾自站起。
“她感染的毒素似乎与夏彦是同一类型。但侵染更快、毒性更强,宁和只能保守治疗拖延时间。她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与其留在这里与我争吵,不如赶紧去见她。”
陆景和额上青筋直跳,却还是努力控制住自己别将怒气发泄到莫弈身上。
他不是傻子,分得清真正的罪人是谁。
他既暴怒,又茫然,像一只因走投无路而龇牙低吼的狼。
古板单调的白色病房内,空气仿佛一点就着,莫弈沉默地走过他身侧,直到门前,他的脚步忽然顿住。
踟蹰许久,莫弈似乎叹了口气。
“虽然现在道歉毫无意义,并且非常混账,但……
我没有想到她会使用这么激进的方法。是我计划失误。”
“我很抱歉。你可以恨我。”
陆景和挤出一声短促的嗤笑。
他知道。如此狠毒的手笔,当然不是出自莫弈之手。
莫弈或许冷酷了些,但还没有那么恶劣。主谋另有其人。
陆景和闭上眼,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
梅菲似痴似狂的话撞进他的脑海,撞出肝胆俱裂的回响。
“我爱一个人时,愿意为他拿起枪决斗,愿意为他割掉自己的一只耳朵,愿意抛弃家室与他私奔,愿意为他写成千上百首诗,也愿意为他躺上火车疾驰的铁轨。”
他低下头,发现自己正捧着她血淋淋的耳朵。
她亲身示范,不管对方是否想要,也不管对方是否需要,她都要偏激地献上耳朵,以此宣告自己炙热的爱,以此为烧红的烙铁,给所爱之人打上烙印。
“你是我的了。”
他仿佛已经看见梅菲得意洋洋的脸,那个疯子压根不在意自身死活,她甚至会觉得自己做得不错。
“你是我的了,陆景和。”
她会兴高采烈,像赢得决斗的骑士。
只要你还活着,你每一次照镜子,每一次看见自己,每一次意识到自己活着,都不得不想起我。
你的眼睛里刻进了我的名字,你的心脏里留下了我的污血,你是我的了。
如此截胫剖心般的凶残,比古代的暴君更甚一筹。
暴君只要求奴隶的身体,她更贪婪,她想要奴隶的灵魂。
而他一筹莫展,无计可施,唯有俯首臣服,任由烙铁按在额上,烧出钻心彻骨的灼痛。
终究玩火自焚。
18. 十八
▍如果是你向我进攻,我会毫不犹豫地屈服。
梅菲第三次惊醒,时间已是午夜。
她曾专门查阅过夏彦不得不忍受的神经痛究竟是什么感觉,阴差阳错,现在竟然有了亲身体验的机会。
折磨她的疼痛以撕裂痛为主,好像有技术拙劣的医生在不断用手术刀剖开她的腹腔,将内脏乱翻一气,疼得梅菲整个蜷缩起来,像只被扔进油锅的虾。
病房里的温度被空调恒定在26℃,她却早已汗流浃背。
梅菲气喘吁吁地支撑着自己坐起,目光不由自主看向床头的镇痛药片。
按照医嘱,她一天只能吃两片,而她今天第二次醒来时。因为疼痛难忍,偷偷多吃了一片,导致现在不良反应发作,她的眼前彻底模糊,仿佛蒙了一层雾。
再吃一片……不,半片,半片应该不会有事。
一阵剧烈的刺痛从心口传来,让她想起童话故事里剜人心脏的桥段。
梅菲粗重地呼吸几次,狠狠扯住了病号服的领口,力气大得几乎把纽扣绷断。
她伸手在床头柜上胡乱地摸索。
“不能多吃,这种药物服用过量会导致肾衰竭。”
男人低沉的声线让梅菲吃了一惊,她猛一回头,才发现面向花园的窗边,不知从何时开始,竟然站着个人。
那人靠在窗上,背光,垂着头,身影修长又高大,用她雾蒙蒙的视线看去,和窗外林立的松木几乎一模一样。
陆景和?梅菲眨眨眼,希望眼皮能像雨刮器一样刷掉眼前的雾霭,好让她看得再清楚些。
可惜事与愿违,她连自己近在眼前的手指都无法看清。
梅菲第一次后悔下午不该多吃那片止痛药。
“怎么不叫醒我,喜欢看人睡觉?”
她语气轻快,费了好大力气,才避免了声音因为剧痛而颤抖。
但是陆景和听得出来,从她骤然断开的音节与生硬涩哑的嗓音之中。
他因此也感到痛苦。
并非安慰他人时常说的体贴话,而是确有其事的痛苦着,好像他们的灵魂已经互通,如同一根藤条上长出的果实,让他第一次知道『感同身受』能逼真到如此境界。
他走向床边的小茶桌,将手中把玩的白色小药瓶搁到桌面,脚步缓慢,小心得像是怕惊醒了谁,又沉重得仿佛俄狄浦斯的自我放逐之路。
“睡觉?你睡了多久?”
话音阴晴不定。
梅菲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没回答。
她一天里共醒了三次,每一次都是因为疼痛。
与其说她在睡觉,不如说是药物导致的半昏迷。
似乎意识到自己问话太生硬,叫人没法接话,几次沉默的呼吸后,陆景和缓和了语气,重又开口。
“……和印投资了不少生物分子研究所,我会找到办法。”
骗人。
梅菲专注地仰着头,试图在自己朦胧的视线里描出他每一根发丝的轮廓。
她噙着一个无奈的笑。
夏彦的病拖到现在仍然无计可施,难道是你不想救他吗?
梅菲迟迟不予回应,陆景和不明白她为何沉默。
黑夜吞噬了她的影子,让床上静默的女人像一道来自过去的幽灵。
陆景和不知道她是相信还是怀疑、喜悦还是悲伤,他甚至不知道她否还在。
太模糊了,仿佛身处幻梦。
而她只是一道因为太过寒冷而幻想出来的火焰,不久就将熄灭,甚至不存在于记忆中。
如同二十四年以来被他遗忘的无数梦境一样。
他想靠近、想一把攥住梅菲的手腕,确保她不会突然消失。
却又不敢。
他怕自己的动作再大一点,就会惊走什么、吹散什么,徒留抓不住的云烟。
明明近在咫尺,明明触手可及。
陆景和垂下视线,胸中涌起一阵焦躁。
他的右手搭着玻璃桌面,拇指无意识地摩挲银戒,试图用它冰凉的温度安抚自己。
寂静,令人绝望的寂静。
“我先走了。你有什么需要……”
雕花铁椅被人拖动,在陶瓷地面摩擦出一道刺耳的声响。
“走?去哪儿,带我一起呗。”
梅菲居然已经悄无声息地从床上爬了下来,她似乎站不稳,摇摇晃晃地半跪在椅子上,勉强直起身子,汗涔涔的手指滑进陆景和的指间。
“陆总,缺挂件吗,随身携带、只会混吃混喝的那种?”
梅菲笑嘻嘻地,另一只手搭上了陆景和的肩头。
她好像刚从桑拿房出来,浑身水淋淋的湿透了,呼出的空气比仲夏的滨海城市更潮湿,更灼热。
疼成这样,居然还有心思开玩笑。
陆景和一阵语塞,眼看她飘飘忽忽地就要往后倒,连忙扶住了她的肩。
“但你的病……”
“反正待在这里也没用,自我安慰而已。病房太闷了,带我出去玩吧。”
陆景和半晌没答话,无声抽回了被她牵住的右手。
梅菲好气又好笑。
她知道这人又开始了他无穷无尽的自责和愧疚,好像要把全世界的责任一个人揽完。
陆景和,怎么会有你这号活菩萨似的艺术家。
“陆总,麻烦您,弯个腰。”
陆景和以为她有什么话要说,顺从地倾身。
梅菲搭在他肩上的手不安分地游到颈后,觉得好玩一样,指尖绕起了他的发丝。
“哎,这个身体真不方便。你也太高了。”
她半是抱怨半是调侃道。
因为疼痛而止不住的轻声喘息像一尾尾浪花化作的小鱼,前赴后继地跃出海面,撞上滩涂,将深海不为人知的古老故事带给金色的细沙,然后融进它的身体,再不分此彼。
仿佛回到万年前,百万年前,数亿年前,宇宙大爆炸以前,不同的质子还没有各自抱团,不同的原子还没有泾渭分明,世上从未有过固液之分、海陆之分、男女之分。
她吻住了陆景和。
陆景和绅士地半扶住她肩头的手指很不绅士地骤然收紧。
湿润的鼻息缠绕交织,陆总僵成了一尊大号的石像。
方才分走他注意力的重重思虑通通被紧急叫停,大脑中130亿个神经元全被敲锣打鼓地叫醒,为当下正在发生的意外事件惊慌忙碌起来。
应付此情此景已经相当吃力,可更要命的是,肇事者虽然毫无经验。却是个不仅富有探索欲,还胆大包天的狂妄之徒。
陆景和的嘴唇柔软又温热,让梅菲想起童年时家中女仆为了模仿西餐,自制的中式布丁,或者说西式鸡蛋羹。
最初的唇瓣相碰后,她很快不满足于单纯的接触,无师自通地含住他的下唇,一会微微吮吸,一会用齿尖轻咬,咬得很小心,确保不会使人受伤,像只遇见新鲜玩具的幼猫。
作为人体最精密的部分之一,唇上百万个神经末梢尽职尽责地工作,过于敏感地将她每一个微小动作带来的刺激无限放大。
陆景和喉结无声滚动。
直到梅菲好奇地伸出舌尖舔了舔,他终于忍无可忍地掰着她的肩膀将她推开。
“好了,我……咳,我去跟医生说一声。待会来接你。”
意识到自己声音哑得可疑,陆景和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他松开紧紧抓着梅菲肩的手,似乎想后退。
梅菲意犹未尽地抿了抿唇。
她说。
没有添加任何使其更为逼真的修饰词,或者夸张的动作和声音,只有这一个字。
因为这是她此时的真实感受。
遍布胸腹的锐痛像有人连捅了十几刀,仿佛被奸/杀后遗弃在荒野的少女,如果还没有人拥抱她、如果还没有人靠近她,她便只能凝视着天上的星子,一动不动地等待着血液流干。然后尸体分解、飘散,成为星子的一员。
她牵住了陆景和的衣摆。
“不让我吃止痛药,总得给点别的当做安慰吧,不然我要疼死了。”
梅菲笑道。
她鬓边和额前的碎发都被粘湿,缕缕贴在白净的皮肤上。因为剧痛而面颊潮红,道道冷汗顺着颌骨流下,在下巴尖汇聚成一滴,隐约反射着窗外柔和的灯光。
即便如此,她的眼里也没有痛苦,还有通常总是伴随着痛苦的暴躁、仇恨与焦虑。
没有,一点也没有,那里面空空荡荡,尽是令人心碎的孤独。
仿佛一只形单影只的海妖,独自盘踞在远洋的礁石上,日复一日地向往来水手哼唱她所能想出的最动听的歌谣,期盼着有朝一日,会有谁愿意为此驻足。
而陆景和发现自己无法成为英雄奥德修斯。
因为如果听到这样的歌声,不管魔女喀耳刻如何警告,不管等待他的是触礁溺亡,还是成为她的口中白骨,他也一定会义无反顾地寻着声音找去。
陆景和一把抱起还跪在椅子上的梅菲,将她放到茶桌上,然后迅速拉走碍事的椅子。
如同终于松开颈圈的狼,野心勃勃,气势汹汹。
他从身后揪住她的长发,使她不得不仰起头。而右手找到她的手,不容抗拒地分开她的五指,将自己的手指一根根插/进去,按在冰凉的桌面上。
占有欲,汹涌的占有欲,叫嚣着要得到她每一根发丝、每一寸皮肤的占有欲。
他攫取住垂涎已久的唇舌,几乎将她咬出血。
属于陆景和的气息铺天盖地,无一不在强势地向梅菲宣告,你是我的。
你不可以感到孤独,不应该觉得疼痛,更不能染病、受伤、离去、死亡,因为你是我的。
你是我的所有物,没有我的允许,绝不能私自痛苦。
我不允许。
梅菲闭上眼,任由他为所欲为,肆意留下标记,任由淡淡的铁锈味在两人唇齿间弥漫。
不知过去多久,因不安和恐惧而格外狂躁的小狼总算发泄完怒气,恢复了平静。
他松开梅菲的头发,转而温柔地扶住她的腰,右手也放松了钳制,却仍然没有离开她的嘴唇。
这阵厮磨堪称缱绻,两人心绪都平和安宁,情/欲的潮水仍未完全褪去,但已经隐约露出了其下更加坚实、更为壮观的堤坝。
梅菲觉得相当神奇。
她这一生习惯了冷眼旁观,从未与人如此接近,连想都没有想过。
信任,依赖,寄托,情爱,都是在她尚未懂得何为人际关系之时就已经被证伪的东西,她不会让蒙骗过母亲的谎言再欺骗自己。
她对人类寻找伴侣的行为嗤之以鼻,她训练自己与孤独和平共处。就连她终于无法忍受孤独时,也选择了强盗的办法。
去完完全全地占有某个人。
可是陆景和滚烫的呼吸落在她脸上时,陆景和温存地舔舐着他刚刚咬出的伤口时,陆景和的手掌包裹着她、并逐渐暖和起来时,她清晰地察觉到某种伴随她至今的障壁消失了。
她好像忘记了陆景和的身份,他的长相,他的年龄,甚至他的性别。
她不在乎。
她不在乎他是年富力强还是垂垂老矣,不在乎他是倾国倾城还是丑陋可怖,她甚至不在乎他是男是女。
她也弄不清自己究竟是年老还是年少、是高尚还是卑劣、是男还是女。
她只是感觉到两个存在,或者说灵魂,不受定义的灵魂,完全平等的灵魂,正水乳交融,难分你我。
他们各自跋涉了好远好远啊,才终于遇见,他们慎之又慎地彼此观察,小心翼翼地互相试探,最后如履薄冰地走向对方,带着随时掉头逃走的怯懦。
可是等到他们终于丢盔弃甲,裸露的指尖相碰的一瞬间、赤诚的目光交汇的一瞬间,某种排山倒海、难以言喻的舒适与安全感油然而生,几乎令梅菲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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