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终于彻底消失在地平线下。
梅菲从冰箱里拿了个憨态可掬的橘子,百无聊赖地削了起来,一刀到底,绕着圈的橘子皮还能拼成一个完整橘子的模样。
她精细地将其一瓣瓣分开。
基地着火了,莫弈为什么要问她在不在?
“你会被利用。”
夏彦追查的关键线索是芯片研究。
芯片啊……
最后一瓣橘子被她捏在手中良久,直到握热了,才慢条斯理地送进口中。
芯片。
陆总的房子不愧是豪华装修,书房隔音效果好得仿佛整间屋子只有她一个人。
他的眼镜还扔在桌面,钢笔卡着一叠纸质资料,电脑因为嫌其碍事而被推开一角,正委委屈屈地斜着。
头顶一排洁白的灯光投下,将偌大的客厅里每一个摆设都拖出了长长的影子,肃穆得如同雕塑,或者化石。
又或者刀。
无情地将现实与过家家划开,一刀两断,仿佛天渊之别,丁点藕断丝连的可能都不存在。
发出令人痛不欲生的裂帛之音。
梅菲把橘子皮拼拼拆拆了四回,陆景和还没出来。
如果陆景和让她回宁和做脑芯片检查,或者让她录像、受审甚至出庭证明海奥森的确进行了芯片人工智能相关的研究,梅菲会一口答应下来。
即便海奥森一旦发现了任何她背叛的蛛丝马迹,她就会死。
不仅要答应,她还要重新用轻佻的语气开玩笑,要接上方才半途而废的吻,要将这个夜晚一切冷漠的现实主义通通粉饰过去。
就当是作戏给自己看,送自己一个至少表面圆满无憾的谢幕。
她听到了另一个人的脚步声。
“你有什么想带走的东西吗,收拾一下,我们马上出门。”
陆景和神色匆匆,梅菲并不意外。
她深吸了口气,跳下椅子,笑到:“我没什么想带的。去哪?你答应了要随身携带我的,你不去我就不去。”
陆景和脚步一顿,似是在犹豫。
最后他妥协了。
“好吧。我陪你去,但之后我还得回来,不能一直陪着你,可以吗?”
梅菲爽快地答应。
反正她那时候也不一定还活着。
“你能流利地说英语对吗,意大利语和法语会吗?
我记得你的母亲曾在这些地方生活过。”
梅菲本要回房间换衣服,门都关了一半了,闻言又莫名其妙地探出头:“能,意大利语和法语也会一点。但是……”
去宁和做检查和去警局做笔录还需要三种外语?
“那就好。我会帮你联系本地向导和佣人,但如果与他们完全无法交流,光靠翻译软件也很麻烦。”
这回梅菲彻底糊涂了,甚至怀疑自己的推测出了差错。
“等等,我们到底去哪?”
“去欧洲。国家还没确定……嗯,旅游。”
他可疑地卡了一下,才含糊道。
“对了,你的手机也留在这里,到了欧洲换个新的。手机号也一起换。”
梅菲终于听懂了。
她的猜测没有错,莫弈的确想要她做证人,但陆景和的选择与她的预设不同。
他想带她逃走,想把这个至关重要的活证据藏起来。
她呆呆握着雕花门把手,方才还巧舌如簧的嘴突然噤声。
她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大概意味着陆景和宁愿放弃一击扳倒海奥森的机会。
大概意味着他宁愿背叛N——。
大概意味着他宁愿放弃报仇。
一份积压了两年杀亲之仇,一份几乎将他腐蚀殆尽的切骨之仇。
大概意味着他宁愿再多忍受几个月、几年甚至几十年,海奥森一手遮天的世界。
大概意味着他宁愿不做救世主,宁愿当无耻的自私自利之徒,宁愿沦为为黑暗的帮凶。
大概意味着他宁愿背弃信仰。
那高尚到旁人难以想象的信仰。
他大概会把因此而额外至人丧命的罪责也全记给自己,化为铐在脖颈上的枷锁。
压得他成为行尸走肉的枷锁。
陆景和选择拯救世界的设想梅菲接受良好。而他选择拯救梅菲一个人的事实,反而令她困惑,令她惊慌,令她无措。
这大概是……
梅菲垂下头,她的手指正止不住地轻轻抽搐着,却第一次不是因为恐惧或绝望。
“我爱你。”
……的意思吧。
梅菲想。
20. 二十
▍我都知道。
“May,要出门了吗?”
花园里的伊莎贝拉太太听到玄关的声响,放下修剪到一半的花枝,亲切地招呼到。
梅菲穿一条鹅黄色百褶长裙,衬得她本就细腻的皮肤更加白皙,瓷器似的,正一步跨三阶楼梯地匆匆跑下楼。
即便是如此慌张的动作,也被她弯腰时仍挺得笔直的脊背和单手提起裙摆的姿势演绎得像舞剧,活泼的一举一动下是童年留下的优雅底子,仿佛童话里来自东方的顽皮公主。
“是呀,这几天就不回来住啦,不用给我留门。祝您仲夏节快乐!玩得开心!”
她热情地冲房东太太挥了挥手。
“多谢你们的照顾!”
伊莎贝拉太太丈夫已逝,独自抚养一儿一女,大儿子在哥本哈根大学修语言学,马上毕业,小女孩才刚上中学,是个虽然有些唠叨,但和善又细心的妇人。
『好。』她乐呵呵地答:“你也玩得开心。”
六月中下旬,正是北欧一年之中白昼最长、天气最晴朗的季节,作为一年有180天都在下雨的丹麦,甚至有专门的节日用来庆祝。
阳光丰沛得像金子,照得伊莎贝拉银白的卷发闪闪发光,总让梅菲想起安徒生笔下不仅和蔼慈祥,还会魔法的奶奶。
穿过庭院的石板路,门前拐角处,一位高挑的青年正好从木栅栏后出现。
“斯泰尔斯,早啊。”
梅菲停下脚步,笑眯眯地与他打招呼。
斯泰尔斯似乎被眼前突然出现的人吓了一跳,呆了呆,才慌张地移开视线。
“也祝你仲夏节玩得开心,我先出门啦!”
此时的梅菲好像一朵吸饱了日光的植物,浑身上下有用不完的力气,恨不得长出翅膀飞到凯斯楚普机场去,寒暄一结束,拔腿就跑。
“可是、仲夏节,你不和我们一起过吗?”
斯泰尔斯慌张地叫住她。
“我约了朋友呀,下次吧。”
梅菲一边打开自行车锁,一边十分不靠谱地随口承诺。
“下次再陪你和伊莎贝拉夫人一起,记得代我向玛蒂尔德问好!”
一句话喊完,她已经跨上车走了。
斯泰尔斯默默目送女人的身影远去,许久才失落地垂下视线,蔫头搭脑地推门而入。
目睹一切的伊莎贝拉太太双手撑着铲子,看得直摇头。
骑车穿过街区,下车买花,到达市中心车站,登上机场列车,抵达接机地点,一切都发生得飞快,好像梅菲才刚刚哼完一首歌,接机区的标志牌已经出现在眼前。
时间刚刚好,她刚站稳脚步,第一批下飞机的客人已经出现在出口。
即便是在以人人高挑貌美出名的丹麦,人群中的陆景和也非常好找——
他戴着墨镜,休闲衬衣配牛仔裤,衬衫上端的纽扣随意地松开,能看到白皙的锁骨和银质的项链。
神情不过分严肃也不过分轻佻,像一颗四海飘飞的种子,很能随遇而安。
就像个艺术家。
自由自在的、随心所欲的,从没被人强行在脊背上刻下任何铭文的艺术家。
“陆景和!”
梅菲冲他招手。
真是奇怪,她本自比看破红尘、心如止水的老僧,可这一路却无法自抑地感到雀跃,恨不得向每个人微笑问好。甚至早在买下手中那束风铃草时,心跳就已经开始莫名其妙地加快。
仿佛一个气球,越吹越鼓,越变越大,直到终于到达极限、终于触到房顶。
梅菲原以为气球会爆炸,徒留刺耳的巨响、满地的狼藉和空虚的寂静。但陆景和在人群中找到她时,他唇角勾起时,他快步走来时,他牵起她的手时,他亲吻她的手背时。
那气球竟然窜上了天,炸出朵朵绚烂的花火。然后降下甜美的甘霖,仿佛神的垂爱。
淅淅沥沥,绵延不绝,润物无声。
“送你花。”
梅菲将手中捧花递给陆景和,蓝紫色的小花只有指尖大。却吵吵嚷嚷地挤满每一处缝隙,汇成可以盈盈一握的掌中花海。
“叫做小风铃,房东太太说最近特别流行。”
陆景和受宠若惊,毕恭毕敬地双手接过,端详好久才笑道:“不好,第一次送花的机会竟然被抢了先,以后不能用这招讨你开心了。”
梅菲却摇摇头:“明明是你先。”
陆景和疑惑地挑起眉,而她已经笑着将此事翻了篇。
“走,带你去吃一家特别有名的餐厅。”
饭后,因为陆景和预订的酒店不远,他们便决定散步过去。
哥本哈根纬度太高,夏季最热时也不超过20℃,虽烈日当空,却并不燥热。街上行人来来往往,都在与亲朋好友聚会,偶尔还能遇到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大巴车,载满毕业游行的青少年。
沿街就是运河,不少人带着酒上船,一边饮酒畅谈,一边欣赏两岸风光。
一群女孩发现梅菲在看她们,笑着冲她举起了酒瓶。
这是一座过于幸福、过于自在的城市,连海风都湿而不腥,好像知道什么味道会让人心旷神怡。
“……你看,那边那家咖啡屋,其实原本是一座一百多年前的电话亭。”
梅菲自觉当起了向导,一路叽叽喳喳个不停,似乎忘记了她自己也是个才来不久的旅客。
“丹麦人真的很喜欢咖啡,他们甚至有从咖啡衍生出来的哲学,你有没有听过……”
一回头,梅菲才发现自己精心准备的讲解全是在对牛弹琴,陆景和压根不在意她指的是哪里。
陆景和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她怔怔驻足。
他们忽然静止在了川流不息的人海中,仿佛两座石像,从一百年前就伫立在这里。
相距不过五米的地方,三个蓄着胡子的男人正用丹麦语大声聊天,扎着小辫的女孩和穿着蓝色短裤的男孩嬉笑追逐,圆滚滚的鸽子落在沿河的白色棚顶,疑惑地侧过脑袋。
陆景和的眼神那么专注,那么郑重,好像她是刚出土的彩色文物,珍贵,神秘,鲜艳,费尽千辛万苦才重见天日,却正在无可挽回地褪去颜色。
他一秒都不舍得移开视线。
梅菲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与他分开的时间竟然已经快一周。
三个月,能负担得起多少个一周呢。
思念如海啸,并不因他已经站在自己身边而减弱半分,反而愈发滔天。
梅菲眨了眨眼睛。
他们牵着手,但这怎么够?好像有电流在两人皮肤相接处流淌,或者蚂蚁,顺着她的血管爬动,从上腔静脉进入右心房。然后引发一阵难以言喻的酥麻和渴望。
运河,啤酒,海风,咖啡,仲夏节,伊莎贝拉,哥本哈根,一切她一周以来假装感兴趣的事物忽然全部破碎远去,如同暴露在阳光下的海上泡沫。
只剩下仅存的,真正的,她唯一在乎的东西。
她灵魂的梦乡。
“嗯……你刚才说什么?抱歉,我走神了。”
白鸽发现了游人洒落的面包屑,扑扇着翅膀离开。
陆景和垂下眼帘,似乎想藏起什么。
梅菲忽然拽着他快步往酒店走去,最后干脆小跑起来。
“没关系,我不记得了。”
“我也走神了。”
“叮咚——”
手机清脆的短信提醒音和女人忍耐的低吟一同响起,梅菲将失焦的目光从窗外山毛榉最顶端的枝桠移回,陆景和随手扔在床上的手机屏幕亮起,显示时间已经是下午2:48。
她闭了闭眼,尽量使自己从恍惚迷离的状态中抽身而出。
陆景和的齿尖叼住了她的侧颈,轻轻噬咬,激得她倒吸了口气。
“等、等等。”
似痒似麻的感觉骤然消失,陆景和抬头看她,声音哑得不像话。
“弄疼了吗?”
他的眼睛。
梅菲与他对视的瞬间,看到了他因为动情而未经遮掩的眼睛。
那双本幽邃如深海、璀璨如星云的眼睛,此刻竟然不再平静,也不再寒冷。
里面一万亿立方米的海水尽数沸腾,星云仿佛落进了黑洞,在巨大的引力下粉身碎骨,被磨成无边无际的朦胧尘埃,分散在广袤的真空域中,要再花百亿年的时光才能重组。
原因不止是情/欲,当然不止,也不止爱或思念。
还有自责,还有愤怒,还有仇恨。
还有沮丧、不解、疲惫,和悲伤。
以及绝望。
它们始终在折磨他,一刻不停地折磨着他,无孔不入,如影随形,如同阴影伴随着光明。
更可笑的是,代表光明的爱甚至加剧了这种痛苦——作为他擅自藏起心爱之人的代价。
他已经支离破碎了。
梅菲将自己比作引诱浮士德堕落的梅菲斯特,她似乎成功了,浮士德真的离开了圣洁的教堂,每夜来到深林与她幽会。
——其实并没有,她刚刚才恍然发现。
这位浮士德太过固执,他对神的虔诚从未消减半分,他的行为看似堕落,仅仅只是因为他爱上了恶魔。
每一晚与恶魔拥吻厮磨后,他都会重新回到教堂,沉默地接受神对他放荡行径的所有宣判与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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