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昶放下手里的茶杯:“姑娘八岁那年,生过一场大病,足足昏迷三月,可有此事?”
银帘当即傻了眼,她哪里知道姑娘八岁时的事情,她是后来被卖进的琼园,那时候姑娘已经十岁了。
倒是一旁的崖香颤颤巍巍开了口:“确有此事……”
谢昶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道:“如实说来。”
崖香努力回想当时的情景,细细地道:“姑娘因习不来琴棋书画,样样考核皆是垫底,还总想着逃跑,那日被教习姑姑打得昏死过去……夜里发了烧,又着了凉,病情一直反反复复不见好,喂下去的汤汤水水全都吐了个干净,就这么病了几个月,直到开春才慢慢好起来,可姑娘却因此……”
“因此什么?”谢昶冷声。
崖香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泪光濡湿了眼睫:“姑娘整个人烧糊涂了,从前的事情全都不记得了,以前她总想着回家,病这一场之后,姑娘就再也不闹着要找哥哥……”
崖香的声音越说越弱,最后连自己都快听不到了。
谢昶眸光似浓稠的墨,眼底压抑着看不清的情绪,指尖的温热一点点冷却,灯影里泛着冷白的光。
作者有话说:
谢昶:她不记得我了,哭泣()
第7章
阿朝有转醒的迹象,已经是三日之后了。
身上好疼啊,伤口处烧得钻心,她整个人一阵如烧干的茶壶,一阵又像浸在冰冷的长河中不断下坠。
脑海中昏昏沉沉的,梦到了好些幼时的事情,她有爹有娘,还有个待她极好的哥哥。
以往她虽也梦到过六岁之前的事情,可那都是些破碎的画面,拼凑不成一个完整的家。
可这一回,她梦到哥哥陪她摘杏子、抱着她回家,梦到哥哥替她顶锅、被阿娘罚跪,梦到哥哥去书院进学,回来给她带山楂糖糕吃……
一家人其乐融融,直到后来有一天,哥哥满脸沉重地蹲在她身前,“阿朝,此地危险,哥哥带你走好不好?”
她仍是睡眼惺忪的模样,“走……走去哪里?爹娘也走吗?”
哥哥沉默了很久,然后道:“是,爹娘也走,但不和我们一起走,我们一起离开南浔,等家里安全了,再来找爹娘会和。”
她糊里糊涂地应下,临走时看到阿娘泛红的眼睛,听到爹爹殷殷切切的嘱咐,她冲他们摆摆手,却没想到这一别,竟是再也不见了。
一开始,哥哥只是带着她四处躲藏,沿路看到搜寻的官兵,会用泥巴抹黑她的脸。
哥哥很聪明,每次都能有惊无险地躲过去。
后来就不一样了,他们遇到了很多身着铠甲提着弯刀的官兵,乌泱泱地聚集在湖州,他们到百姓家里抢粮,抢富户的钱财,看到碍事的妇人孩子甚至直接手起刀落。
血淋淋的场景就在眼前,破庙的茅草堆里,哥哥紧紧捂着她的嘴,不让她发出一点声音。
待那群官兵走后,哥哥才缓缓松开手,替她擦了眼泪,让她别怕,这些人只能嚣张一时,等另一支军队过来打退他们,这里就安全了。
可阿朝终究没等到那一天。
街头的烧杀掳掠仍在继续,可他们不能永远待在危险的破庙里,即便不被人搜到,也迟早会饿死的。
哥哥紧紧握着她的手,在兵荒马乱的街头四处奔逃,街市中一列纵马提枪的官兵疾驰而来,沿途的铺子人仰马翻,狂奔而来的烈马生生撞开了哥哥握住她的那只手。
一瞬间,手腕的疼痛让她几乎失声。
她被逃命的人群挤得连连后退,再起身时,满目望去,混乱不堪的街市上已经没有了哥哥的身影。
她在人流中四处逃窜,怎么都找不到哥哥,直到遇见一个面善的姑姑,告诉她说湖州大乱,所有人都乘船往北走,哥哥会在安全的地方等她。
阿朝被人带到码头,还没意识到不对,脑海中便晕晕乎乎的,再一睁眼,扬州已经到了。
那个姑姑将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领进了琼园的门。
于是成为她此生噩梦的开始。
……
意识完全回笼之前,阿朝努力攫取梦中的一切,生怕这些好不容易浮现在脑海中的记忆再度风过无痕。
半梦半醒间,面前猛然跳出一张暴戾狂怒的脸,那一瞬,她吓得浑身都在打颤。
她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已经那么竭尽全力地顺从,那条滴血的长鞭却还是一道道往她身上抽,她越是躲,那人的面容就越是兴奋扭曲。
屋门锁紧了,没有人来救她……
伤口的疼痛和男人狰狞的笑声将她整个淹没。
直到一人破门而入,他的面容那样冰冷,指尖却有温度,他在她面前蹲下来,低低地喊她“阿朝”。
可这里的人都唤她玉芊眠啊。
阿朝这个名字,只能梦里的爹娘和哥哥会这么喊……
这些年她忘记了所有的事情,唯独记得梦里的自己叫阿朝。
她想要睁眼,却又不敢睁。
怕一睁开眼睛就看到那满脸狰狞骇怖的梁王世子。
也害怕一睁眼,那个来救她的人再也不会出现。
这般不知挣扎了多久,阿朝的眼皮微微颤动了下,终于一线天光划入眼底。
她觉得有些刺眼,又阖上了眼睛,耳边却传来嘈乱的脚步声。
“姑娘醒了!快,去请大人过来!”
阿朝嘴唇翕动,想要说些什么,喉咙却堵得厉害,脑子亦不甚清明,模模糊糊看到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跨步进来,屋内众人齐齐拜下去,他做了个抬手的动作,几步便已来到她的床前。
“阿朝,身上还疼不疼?”
是梦吗?阿朝听到这声久违的称呼,就忍不住红了眼眶。
心口像被细密的银针扎过,连呼吸都一阵阵的抽痛。
她不回答,就只是哭。
谢昶伸手替她擦干,新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滚烫的泪珠不断烧灼着他的掌心,谢昶几乎是瞬间乱了心神,朝外怒吼:“医女!”
话落就有一个瘦高的妇人匆忙跑进来替她把脉,然后颤颤巍巍地回禀:“大人,姑娘已无大碍,身上的鞭伤都已开始结痂,这会情绪不稳定,想来是先前受到惊吓所致,民女再开一副安神汤过来,姑娘只待静心修养一段时日,慢慢就能痊愈了。”
床边的人深吸一口气,目光似乎一直定在她身上没有移开。
他让所有人都下去了,屋内就只剩他们两人。
静得,仿佛只有眼泪没入颈边锦枕的声音。
迷蒙的视线里,男人的面容也慢慢清晰,他的骨相极好,眉眼很深,瞳孔像暗流涌动的深渊,看人时隐隐透着审视,鼻梁高挺,下颌线条凌厉紧绷,似与那日棋盘街一晃而逝的人影慢慢重叠。
以及……梦中见过无数遍的,少年清瘦深静的面庞。
两厢静默,耳边只有烛火燃烧的声响。
谢昶试着伸出手,可才碰到她消瘦的肩,小姑娘就过电般地打了个寒噤。
阿朝还未从梁王府的噩梦中醒来,对于陌生的触碰有着条件反射般的抗拒,即便知道眼前的男人……可以信任。
也许应该开口说些什么。
毕竟是他救了她,否则她现在不会安安稳稳地躺在这里。
她动了动嘴唇,脑海中走马观花地闪过梦中无数的场景,千言万语堵在心口,快要将她压得喘不过气。
最后艰难地吐出一声:“大人……多谢你……救了我。”
她现在并不知道如何称呼他,就唤“大人”应该不会出错吧,底下那些人都这么唤他。
话音方落,面前的人似乎僵了一下。
阿朝垂下眼睫,有些莫名的心虚与恐惧,不敢抬头与他对视。
“阿朝,”谢昶叹了口气,定定地看着他,沉默良久才缓慢说道,“倘若你不记得南浔,不记得莲界里,不记得神医谢敬安,不记得院子里那棵青梅树,不记得二壮、虎子,不记得广惠宫的黄大仙,不记得一顿要吃两碗的酥肉爆鱼面,不记得南浔的一花一树,也……不记得我,这都无妨。”
这些年他惯是杀伐果决,沉默寡言,已经很久没说过这么多话了,既然她不记从前,那他就一点点帮她回忆。
“来日方长,哥哥会慢慢帮你想起一切。”
其实从他提到“南浔”二字的时候,阿朝的眼泪就已经止不住了。
他每往下说一句,阿朝心口尘封的烙印就像是被人揭去一块,血淋淋的皮肉暴露在外面,一寸寸都是刻骨铭心的疼。
眼前一片涣散,谢昶替她止了泪,“阿朝,你应该唤我什么?”
阿朝眼眶酸涩,止不住想哭的欲望。
那个答案就在心底,梦中她可以追在他身后喊上无数遍。
可是现在,她还能吗?
她甚至觉得这就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梦,回忆不过一纸前尘,她早就不是从前的阿朝了。
谢昶等了许久,没有听到回音,终是没有再逼她。
想要伸出的手顿了下,转而将她身上的被褥掖了掖,“爹娘的事情,日后我会慢慢与你细说。先歇着吧,我让医女进来伺候。”
他停留了一会,终究还是走了。
脚步即将迈出门槛的那一瞬,阿朝忽然想到幼时逃离破庙的那日,明明上一刻还紧紧牵着她的人,下一刻就再也没有了。
心口酸楚,没来由地委屈,她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挣扎起身,却低估了自己身上的疼痛,以及连躺三日后四肢的麻木。
毫无预兆地摔在地上,眼泪竟然不争气地涌了出来。
“阿朝,怎么下床了?”急促的脚步声混杂着低哑的嗓音。
谢昶压抑着情绪,正要将她横抱起身,指节却压下一片冰凉的绵软。
苍白的指尖轻轻颤抖着,去寻他的手腕。
隐隐摸到一处极浅的旧伤,她在那处反复摩挲,霎时情难自抑,想说的话终于脱口而出:“我就是想问……你还回来吗?”
哥哥,出了这道门,你还会回来吗?
作者有话说:
呜呜呜快宠她!!!
哥哥要给阿朝收拾坏人了,宝贝这些年受的苦,哥哥会一样样替你讨回来的!!
第8章
谢昶三日未曾上朝,言官在梁王一派的推波助澜下,连着三日谩骂不休。
尤其谢府戒备森严,围得水桶一般,谁知他暗中在筹划什么!
想到最重视的儿子被人断去一掌,此生无法恢复,梁王就浑身气血翻涌,恨不得将谢昶千刀万剐!
晏明帝对谢昶与梁王向来是一碗水端平,说起当年先帝病重,他还是靖南王的时候领兵北上,在浙江十一府大破淮王大军,以清君侧、诛乱臣之名挥师盛京,便是得益于当年湖州一个十五岁少年的出谋划策,皇帝自此亲之信之,御极之后更是委以重任。
这名少年便是如今的内阁首辅谢昶。
而对于晏明帝来说,梁王是皇家诸亲六眷中最为近密的存在,晏明帝的母后与已故的梁王妃出身同族,当年以藩王身份入京,梁王不仅在兵力上予以支持,在后来的皇统争端中,亦是梁王力排众议,支持晏明帝继统不继嗣的决定。
晏明帝对梁王心存感激,只要他这个九叔不做出太过出格的事情,皇帝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宿郦入宫替谢昶告病的那日,同时带来了殷重玉强占民舍的罪证,白纸黑字,都是无辜百姓泣血的控诉。
皇帝这一回终于是沉默了。
当日宿郦是这么说的,“大人的确因梁王世子一案劳心过度,今晨卧床不起,待来日罪证搜集完整,必定连同昨日寿宴风波一道,给陛下一个完整的交代。”
言下之意,手中这份密密麻麻的罪证仅仅是其中之一。
皇帝并不糊涂,心知谢昶并非沉迷女色之人,相反这殷重玉的品性,皇帝心中多少有杆秤。
他有意给谢昶时间,说待其病愈还朝再作论断,架不住梁王和群臣咄咄相逼,派去谢府的太医回来后,给出的诊断结果明确表示“谢阁老忧思过甚”,梁王尽管不满,却也无话可说。
第四日一早,梁王打定主意,倘若皇帝再为谢昶遮掩罪行,必请动三法司与京兆府一同上门拿人,讨要说法。
迈入太和殿那一刻,众人纷纷抬眼,那大殿正前方一身鹤补绯袍、神情威冷之人,不是谢昶又是谁?
一些趋炎附势的官员前几日倒是口口附和,今日首辅在殿,弹劾的声音都弱了一半。
梁王多日有气没处撒,随着殷重玉伤口再度恶化,怒意几乎达到顶峰,当朝指责谢昶数番罪行:“谢阁老与我儿妾室私通为其一,恶意伤我儿性命为其二,逃避拖延为其三,今日当着陛下的面,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还请谢大人给本王一个解释!”
腹稿打了千遍,等的便是这一刻。
说到这个份上,龙椅上端坐的皇帝也不由得捏了把汗,“谢爱卿,听说这玉氏如今在你府上,可有此事?”
众人的目光都悄无声息地落在那鹤补加身的当朝第一人身上。
若非亲眼所见,他们岂能想到这位素日冷静克制的谢首辅竟敢从梁王世子房中抢人,甚至纵容下属出手伤人,不知该说他年轻气盛,还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这若坐实了私通之罪,别说乌纱不保,倘若梁王不死不休,势要为世子讨个公道,首辅大人恐怕连牢狱之灾都在所难免,这万人之上的高位还未坐热,今日怕就要人走茶凉了。
他们倒要看看,这位谢阁老如何为自己辩白。
可谁能想到,朝堂之上,众目睽睽之下,那个站在风口浪尖的人竟是不轻不重地笑了下。
迎着梁王怒火中烧的咄咄逼问,谢昶眸中的笑意皆化作了冰冷的讥诮:“梁王这话,本官可不敢苟同。当日本官从贵府带走的那名女子,并非世子爱妾,而是本官失踪多年的妹妹。”
“一派胡言!”
话音落下,梁王几乎是目眦欲裂,众人面面相觑,连皇帝都有些好奇。
梁王指着谢昶,几乎是怒极反笑:“想不到首辅大人为了脱罪,竟编出如此拙劣的借口!妹妹?呵,难不成首辅大人的妹妹竟是个青楼花魁的下贱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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