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吃了精神亢奋的药物,身体,灵魂都陷入了癫狂的干渴之中,睡不着,也浇不灭那反复燃起的火焰。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仍是夜色,许鸢睡到中途醒来了。
她睡迷糊了,朝身旁一摸,床单冰冷,是空的。
她搓着眼睛问:“不睡吗?”
谢斯止静了静,反问她:“你在邀请我?”
许鸢抿着唇不说话,他靠在藤椅上,长腿搭着,不满道:“遇到不想回答的问题,就只会沉默。”
“那要我怎样呢?”许鸢困惑地问道,“沉默还不足以说明什么吗?”
“是或否,愿意或不愿意,直接说出来。”
谢斯止平静地说,“非要我猜,我就会按照自己的心意判断,一旦判断失误,在你眼里,又变成了强迫和不尊重。”
许鸢靠着床头坐了起来,她恢复了一点精神,有些睡不着了。
漆黑的屋子里,谢斯止拿着打火机,无聊地按动,时而跃起的橘色火焰,将他脸庞映照得清晰透彻。
五年前那些日夜总带着靡乱的颜色,一个躲避,一个紧逼。
她与谢斯止之间,从不会发生这样的对话,倒是现在,这样半远不近的距离,许多话却可以说出口了。
许鸢总觉得,爱恨不论,他们之间的开始和结局似乎和别人是相反的。
——牵手、触摸、坦诚地把话说开,这样对别人而言再普通不过的事情,竟然此时此刻,才迟缓地到来。
谢斯止似乎也发现了这一点,所以才没有出手打碎这一刻简单的宁静。
“你明天开车不会困吗?”
“困了正好。”他侧过脸,看着许鸢,“随便把车撞进哪一座沙丘,活着不愿意接受我,那就死在一起,许多年后被人从沙子里挖出来,尸体、灵魂,也依然无法逃离我身边。”
许鸢:“……别说疯话。”
谢斯止散漫地笑。
深夜里,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集装箱的墙壁不隔音,许鸢听到,有几个声音低低地交谈。
“你们可以把女人带走,男人归我。”
“别把我当傻子,吉姆,半夜着急把我们喊来,你口中的男人才是肥羊吧?”
“我保证,那个女人身材很棒,你们绝不会吃亏。”
“女人归我们,男人的钱我也要一半,否则免谈。”
其中一个声音,正是汽车旅馆前台的黑人青年。
他思索了几秒:“成交,我点了香,他们晕了,直接撬门。”
谢斯止走到床边,拿起地上的包:“尸体丢进沙漠,几十年都不会被发现,像这样荒芜地带的汽车旅馆,遇到黑店也是常有的事。今晚的运气似乎不太好,大概是找到你,已经把好运气用完了吧。”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说这种话?”许鸢低声说道。
谢斯止站在面前,放在从前,那是令她感到压迫的身影,但在这样的情形里,却令她安全感十足。
记得从前,无论什么样的处境,他总能轻松地应对。
“我是在教你。”他笑着说,“如果幸运之神没有眷顾,几分钟后,你就彻底自由了。到时候,记得开车一路向南,手机里存的第一个号码是谢铎的,再遇到这样的旅馆,不要住进来了。”
许鸢沉默。
门外的人在撬锁。
叫吉姆的青年对自己的迷香很自信,他们丝毫不掩饰撬门的动静,单薄的集装箱的门被撞得摇摇欲坠。
一时间,室内一切声音都被掩盖了。
“你认真的吗?”许鸢抬眸看向他,“你会死?”
月色落在谢斯止的脸上,他神情平静,难以看出,现在的情形到底是不是真正的危险。
女孩的眼眸亮莹莹的。
谢斯止盯着那双眼,仿佛望进了一块纯粹的水晶。
她在担心他。
“当然是玩笑。”这一认知令他心情好了起来。
他弯唇:“死在这余下的二十九天里,我舍不得。”
谢斯止掏出一把小巧的银色手.枪,手掌搭在许鸢的肩膀,把她按回被子里:“待在这里,别乱动。”
第82章
许鸢赤脚抵着干净的床单。
她抱膝靠在床头,薄被掩住小腿。
睡前还没有发觉,醒后才发现沙漠的夜晚冷得出奇。
谢斯止出去很久了,五分钟,也许是十分钟。
他穿得很单薄。
许鸢的记忆中,谢斯止似乎不怕冷。
从前冬天最深的时候,积雪把庄园整个掩盖,他也只是在衬衫外面套一件大衣。
尽管有保镖撑伞,进到房间也还会带着一身湿漉漉的雪花,粘在黑色的大衣上,像秋日飘散的芦花。
他不怕冷,却怕把冷意传给她。
每次都要在门口脱掉外衣,冲过热水澡,才会上床抱住她。
那些夜里,被他温热的胸膛贴着,让许鸢有种被一只汗涔涔的小狗拥住的感觉。
沙丘上月亮正圆。
谢斯止离开时拉开了房间的窗帘,对她说:“如果害怕,就看看窗外的月亮。”
许鸢望着那轮月,苍白,寂静。
在它之下,大地陷入了荒凉,却让人莫名地心静了。
门外嘈杂,肉.体撞击集装箱的声音激烈闷沉,伴随着痛苦的闷哼。
她竖着耳朵听,想分辨出那些声音里哪一道是谢斯止的。
在发现都不是之后,暗自松了口气,但下一秒又觉得这也没什么好的,像他那样恶劣的人,应该被狠狠打上一顿才对。
渐渐的,打斗声小了,取而代之的,是谢斯止朝枪膛里填充子弹的声音。
许鸢听见,他问了对方几句话,对面痛苦地回答,几秒后,枪声响起,男人们惊恐地吼叫。
谢斯止又说了几句话。
一阵短暂的安静过后,接连的枪声快要震碎许鸢的耳膜。
月色之下,一切归于寂静。
谢斯止推门进来。
他白净的脸上溅了血珠,手臂被刀子划开了一道十几厘米长的伤口,万幸的是,没有伤及重要筋脉。
他取出一条干净的白毛巾,按在伤处:“我们要离开这里。”
许鸢连忙从床上起来,她穿好鞋子,快速地把两人的行李收好。
走出集装箱时,她看见了一地狼藉。
五个男人都被一枪穿过了眉心,双目圆睁,死不瞑目,地上散落着几把砍刀,那正是谢斯止手臂伤口的来源。
这不是许鸢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死人,但还是会为此感到心惊。
冷白的月光抚过,尸体还残留着体温,粘稠的腥血流了一地,令人不适。
但许鸢清楚,在这样法律管辖不到的地带,今夜死的不是他们,就是她和谢斯止了。
“走吧。”谢斯止淡淡道,“他们背后有团伙,人没回去,同伴很快就会找来。”
他去拉车门,许鸢拦住:“我来开车吧。”
谢斯止:“你会?”
“谢盈朝从前教过我。”许鸢平静地说,“你睡一会儿。”
谢斯止松开拉着车门的手,坐上了副驾驶。
许鸢发动车子。
谢斯止没有睡,他靠着椅背,目光静静地落在前方。
公路一条到底,视野里没有任何障碍物,只有两侧起伏的沙丘,在月色里垂下着漆黑的影子。
“你今晚一直不睡,是不是早就知道那家汽车旅馆有古怪?”寂静中,许鸢忽然问道。
“算是吧。”
许鸢偏过头看他:“算是?”
“看路。”谢斯止伸手扶住她的方向盘。
许鸢开车还不熟练,她转头时,连手中的方向盘也一起转了,车子差点冲下公路开进沙漠里。
“抱歉。”她连忙转过头,认真地扶好方向。
“N国的公路帮一向暴虐,沙漠沿途许多旅馆都在他们的控制下,黑店很难分辨,与其一路提心吊胆彻夜不眠,不如想办法得到一个黑名单。”
他递给许鸢几张沾血的纸条,上面用不同字迹的斯瓦希里语写着十几个相同的旅店名。
“有了这个,之后就可以放心住店了。”
原来不久前谢斯止在门外和那几个人说话,是为了让他们写下一路上危险的旅馆。
四个人,四张纸条,有人撒谎就能一眼看穿。
最开始,那些人没有老实交代,所以谢斯止第一枪是对着那个叫吉姆的前台开的。
他求饶了很久,子弹依然穿透了他的头颅。
死了一个人之后,剩下四个人就不再耍花样了,尽管如此,最后还是没有逃脱死亡的下场。
对于手上沾了五个人鲜血这件事,谢斯止显得很淡然。
不知是因为困顿还是因为失血,他眼皮微微垂着,有些没精神。
开出几十公里,许鸢缓缓在路边停车。
谢斯止眉眼不抬,淡淡地问了句:“又在怪我残忍了?”
“没有。”她问,“刚才你说,害怕就看看月亮,这也是你在N国学到的东西吗?”
谢斯止嗯了一声。
那年他从N国回来,一身狰狞的伤疤。
无论她怎么问,谢斯止都对伤痕的来历绝口不提。
但任谁都能看出,他一定经历了许多常人难以想象的事情。
“你从前,在N国看过月亮?”
他静了静:“是。”
许鸢垂下眼:“原来你也会害怕。”
“只要是人,就会恐惧。”谢斯止不以为意,“你为什么觉得我不会怕?”
人有敬畏心才会有恐惧,像他这样漠视一切的人,会产生类似恐惧的情绪,确实让人无法想象。
只是许鸢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喜欢在恐惧时,望向月亮。
“因为像你。”察觉到她的心思,他轻声说道,“你很像一盏月亮,我说过的。”
许鸢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手臂伸过来。”
她解开安全带,从后座拿了一个药箱。
临下飞机前,谢铎告诉她,车上备了很多日常应急的东西,药箱就是其中之一。
谢斯止怔了怔。
许鸢看他:“怕疼?”
他笑了,拿开毛巾。
血已经把毛巾浸湿了,应该是很疼的,可他一路上一声没吭。
许鸢取出缝合用的针线,跪坐在驾驶座的软垫上,拿过他的手。
“你会缝合?”谢斯止凝视着许鸢。
她看着伤口,不知是被血淋淋翻卷的皮肉吓到了,还是忧虑自己不熟练,神情凝重:“之前参与弗拉克斯曼小姐评选,读过医药类的书籍,上面有讲缝合的知识。”
“所以,我是你练手的工具?”
许鸢没有回答。
她纯粹、干净,没有半分杂质,这种血污的东西本不该和她有什么联系。
但太过干净,就会让人产生一种恶劣的欲望。
想把她拥在怀里,破坏掉她的美好,再用滚烫的血把她弄脏,这样她就会沾染上自己的味道,或许会成为他的一部分也说不定。
许鸢用双氧水和生理盐水将伤口清创之后,手中的针尖抵住他皮肤。
她第一次做这种事,下手的轻重掌握不好,扎进去的一瞬间,谢斯止嘶了一声。
她手下一顿,连忙放轻了力度,抬头看他。
谢斯止正闭眼靠着椅背,唇角微弯。
许鸢意识到他是在装疼。
明明被砍刀砍出这样长的伤痕都没有喊疼,怎么会因为一点针尖就发出这样脆弱的声音?
像在对她撒娇一样。
许鸢顿时有些说不出的气恼。
就好像,眼前这个人已经把她从里到外看透了、拿捏了,还会把她当成小猫,偶尔逗弄一下。
“我担心你会失血死在路上,留我一个开车不熟练的人很难走出沙漠,不是因为别的。”她带着报复的心思,重重把针扎进他的皮肤,“念高中的时候,我周末会去动物保护之家做义工,见过很多次医生给狗缝合伤口。”
她手很稳,拉紧手中的缝合线:“在我看来,你和它没什么区别,你尽管把自己想象成一只……”
“好。”
她未说完,谢斯止睁开了眼。
他漂亮的脸颊因失血和忍痛而略显苍白。
“我愿意——”
他侧过脸凝视她,瞳仁漆黑,如不见底的深潭,“做你的狗。”
第83章
许鸢手里的针尖一歪,直挺挺扎进他皮肉。
谢斯止眉梢一蹙。
察觉到许鸢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他解释:“这次是真疼。”
半截针都扎了进去,疼痛不可能作假。
许鸢拔.出针:“别说奇怪的话。”
谢斯止问:“哪句奇怪?”
以许鸢的脸皮厚薄,断然不可能重复他刚才的话,只能低下头,沉默地帮他缝合伤口。
谢斯止:“疯话不能说,奇怪的话也不能说,你干脆让我不要长嘴巴。”
“能这样最好。”
她脸颊泛起的薄粉色如烟霞般迷人,卷翘的睫毛掩住眼里细碎的光亮,像被雾气遮起的影影绰绰的月亮,有种朦胧内敛的柔美。
谢斯止要用上所有的自制力,才能不对她做出逾越的举动。
尽管很想,但他清楚,那样做了,会打碎他与许鸢之间难得的和谐。
他后脑枕着靠椅,眼眸轻抬,落在遥远的沙丘上。
寂静的车厢内,只有针线穿过皮肉的声音,钝钝的,每摩擦一寸,都会给他带来一阵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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