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绝指尖触上白绫,无话。
她便也沉默下来,随着那淡淡哀伤蔓延的,是一阵一阵的酒意。
她醉眼迷蒙地看着面前的人,都要怀疑是不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他真的,是兰绝吗?
许久,她听见一道低哑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寒,“娘娘过得,还好吗?”
是他。声若凤鸣,公子兰绝。
她怔怔,不觉已落下泪来,“对不住,大人,我都没能给大人烧一次纸钱……”
宫中不许私祭,违令者杖毙,她连这样简单的小事,都不能为他做。
他却道,“娘娘留在他身边,是真心实意的吗?”
没有想到,他对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个。
沉默在二人之间蔓延。
卿柔枝垂下眼睫,想了想,道,“大人可知,这里是何处?”
她手心抚摸着井口边沿那温润的鹅卵石,七年前,这上面覆盖了清白的雪,那么寒冷,可如今摸上去,却莫名的温暖,“这里有一口井。这里,是一切故事的开始。”
兰绝知道,这就是她说的,兰因。
“我在这里遇到他。”
她说的“他”,他们都知道是谁,兰绝蒙着白绫的面庞朝着那口井“看”去,但见隐隐幽光,晦暗漆黑,他依旧什么都看不清。
“那一年,他提着一盏宫灯,将我从这里拉回了人间。他眺望着大越的大朝正宫,同我说‘终有一日,我会取而代之’。你知道当时听了这话,我的感受吗?”
“真是狂妄,”她撑着额头,青丝缭乱,语气含着疏懒的笑意,“真是狂妄。他那个时候……不过十四岁的年纪。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他是见谁都说那种话么?”
她又一怔,喃喃道,“想来不是。”
她垂眸思索了一会儿,真是醉了,思绪都变得缓慢。
兰绝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心尖发涩,也许她自己都不知道,她说起那个人来,声音带着能够融化人心的温柔,
“可,他真的做到了。陛下是我生平仅见,最坚定,也最强大的人。他的出身并不高贵,却凭着自己的力量坐上了世间最高贵的位置。我想,如果我是他的臣子,我一定会誓死追随,向他献上我全部的忠诚。”
“可你不是,”兰绝哑声,“如果……是为了救命之恩。你还的够了。”
那杯调换的毒酒,化名兰因的信……难道,还要赔上一生吗?
“你曾经,是喜欢我的,不是吗。”她听见他落寞地说。
那所谓兰因,那“美好的前因”,却不是与他的。明明他先遇到她,她却并不知道溪山那一场偶然的相遇。
他们之间那段触手可及的美好姻缘,早就毁在了七年前的那一场春日。
他们默默地对“望”,如果她真的嫁给了他,或许,当真是一对神仙眷侣。
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她会给他带去未知的灾祸……
兰绝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道,“我不在乎。”
“当年若是我能预见一切,我会毫不犹豫地抛弃一切,带你离开宛京。”
而不是尝尽了求而不得的痛苦。
“……没有人能预见未来。”
她喝醉的声音变得有些轻软,低着头,看着衣裙上隐隐流光的金线,眉眼柔和,带了点小心翼翼地抚摸着。
她记得少女时,流行过差不多样式的裙子,那个时候,就快要到她的及笄礼了,她真的很想要这样的一条裙子,那种渴望的心情就算是今日,也清楚的记得。
可是身边的人告诉她,这太打眼了,她不可以穿,便给她选了另一条水青色的长裙。
她们围在她身边,一个劲儿地夸她多么秀雅,多么端庄,这才是言情书网出来的大家闺秀。
可是,她就是很想要另一件红色的呀。
没有人能预见未来,也许一切都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此物,请娘娘收下。”兰绝袖口一动,忽然取出一物递了过来。
卿柔枝一怔,只见,那是一个外形如筒瓦状的铁制品,上面用朱砂书字,边角嵌以黄金——
丹书铁契!
世人谓之“免死金牌”,拥有让帝王,都不得不为之低头的效力……
他竟然要将这个比家族性命,还要贵重的东西,送给她。
“无论如何,你永远,是绝未过门的妻子。”
那个高贵如兰花的青年,她曾经的未婚夫,在无边清冷的月色中,冲着她,缓缓地单膝下跪。
卿柔枝作为前朝皇后,见过他无数次朝她下跪的样子,却未有一刻令她如此动容,她的指尖,忍不住想去触碰他的白绫,“你的眼睛……”
她的泪水,“啪嗒”落在那铁契之上,引得她低头看去,“我……值得吗。”
她的声音有些缥缈。
无以为报,只能是……无以为报,除了这四个字,她真的不知该说什么。
“值得。”兰绝哑声,“我不知道七年前,你竟绝望到那样的地步,竟然想……”
结束自己的生命。
他要很努力,很努力才能克制自己身体那阵可怕的颤抖。
他苍白的手用力摁住心口,挨过那阵不能呼吸的痛意,道:
“我曾让娘娘好好活下去,却什么也没能为娘娘做。他……毕竟是皇帝,世间没有他不能杀,杀不了之人。有了此物,可保娘娘今后性命无忧。”
他给了她,那她呢?
这是他最后自保的法门,如果连这个都失去,他要如何在天地之间存身?
“娘娘不必为我考虑。”
他唇角扬起一个苦笑,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我只当那日我已经死了,此后世间,不再有兰绝此人。我进宫来,只是最后看娘娘一眼,知道娘娘一切安好,便心满意足……不日,我便会离开宛京,做一个逍遥闲散的吹笛客……”
他声音变得很轻,“往后有幸,遇一心仪的女子,也会与她,缔结良缘,携手此生。”
他在让她放心。
卿柔枝手指攥紧,忍不住问,“你,你就不恨吗?”他丢了一条命,失去了一生的光明,他就……不恨吗?
“陛下对我早有杀心。”
兰绝淡淡道,那是何等心计的人,连恨都让他不能,先帝年间那场贪腐大案,他此生,那一桩为国为民的壮举,皇帝令他壮志已酬,再无挂碍。
瑛国公,好一个瑛国公,福荫家族三代,全了他身后的清名,却叫他连回到兰家这一条路,都彻底堵死。
叫这世上再无兰绝,只有殉国的瑛国公……
她便知道,作为大越的臣子,他无法恨,甚至她相信,如果褚妄亲自向他提议,做一个局,就能换那场大案水落石出,贪赃枉法之人全都落网。
代价是要,兰绝付出他的生命。
兰绝都会毫不犹豫地去死。
可他偏偏用了那样极端的方式……
在对待情敌这一方面,帝王的狠决体现得淋漓尽致,就像那山野间护食的狼虎,一旦竞争者出现,便会毫无招架之力,惨死在他的爪牙之下。
突然。
“朕说怎么遍寻爱妃不得,原来是在这里与旧情人私会。”
淡淡男声响起,一股悚然骤然传遍了全身!
卿柔枝瞬间酒醒,将丹书铁契飞快地收进了袖口,慌张朝着声源望去——
只见皇帝闲庭信步一般出现在她的视线中,银白的月光洒落,照得四周一片清亮,勾勒出男人俊美的轮廓。他眉眼昳丽,手持一串黑色佛珠,漫不经心地把玩着。
十多名奴仆前后簇拥着他,卿柔枝对他何等了解,绝对不止这么点人,恐怕此处,早已被金鳞卫团团包围!
“陛下……”
她心跳的飞快,难道他一早就发现了兰绝?那么方才他给她丹书铁契的那一幕,有没有被他看到?
褚妄却不理会她,一双凤眼盯着兰绝,似乎有些困惑,
“瑛国公怎么从地下钻出来了。”他唇角翘起一个弧度,漫不经心道,
“朕追封兰卿,就是不想令你化为厉鬼,扰了朕与卿卿的安宁,”
他幽幽一叹,“怎的还要纠缠不休?”
字里行间,磅礴的杀意令人战栗,若是常人见到被自己害死的人,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早就被吓得尖叫,他却没有丝毫的恐惧和讶异之色,平静到近乎漠然。
“臣若当真是寻仇的厉鬼,陛下又当如何?”
褚妄挑了挑眉,“兰卿活着尚且斗不过朕,死了又能如何?”
卿柔枝忍不住腹诽,就算再怎样,以兰绝的性子,也不会化为厉鬼,反倒是他,厉鬼见了他都要害怕。
话说到这里,皇帝终于高贵冷艳地,赏了卿柔枝一个眼神,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朝她稳稳伸出,嗓音蛊惑道,
“卿卿,到朕身边来。”
卿柔枝这才觉察,他唤她“卿卿”,那是对待最亲密的爱人才会有的称呼,不由得微微一怔,抬脚就想朝他走去,又猛地在中途顿住。
“兰大人的眼睛……是陛下……?”
她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褚妄下颚微紧,毫无感情的黑眸盯着她看了半晌。手收了回去,垂在身侧,指骨被他捏得咯吱咯吱作响,听得人毛骨悚然。
他喃喃自语道,“既然爱妃如此舍不下他那双眼,朕便挖出他的眼睛,送给爱妃,再杀了鞭尸也不迟。”
“……”
她不是这个意思。
作者有话说:
白莲花男二vs疯批黑化男一
女主:没一个省心的
第50章 、【50】
卿柔枝立刻反应过来, 当时他都要把兰绝一把火烧了,怎么可能再多此一举,挖去他的眼睛?
她懊恼, 下意识把他往坏的地方想!
也难怪他生气了!
此时褚妄已经拔出了破妄剑,朝着兰绝走去。而兰绝竟然不躲不避, 一袭白衣, 清绝绝地立在那里。
卿柔枝知道,褚妄是行伍出身, 他曾一刀将他七哥斩于马下,身手何等不凡, 兰绝一介文臣,对上他, 兰绝毫无胜算!
况且……看了看周围密密麻麻, 如同蝗虫一般出现,就等皇帝一声令下的弓箭手。
她心急之下,蓦地将袖口之物取了出来。
朗声道:“丹书铁契在此!”
那象牙白的身影顿住。
“你说什么?”
褚妄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回眸看来,视线触及她手中之物,瞳仁骤然紧缩。他握着剑柄的手背上,骨节凸起,青筋分明。
“此物怎会在你手中?”
旁人或许不知, 泉安却是清楚得很,丹书铁契啊,那是何等至宝, 无论是救人一命, 亦或是封侯拜相, 只要有它, 都不在话下!
皇帝遍寻不得,甚至翻遍了兰绝祖家也没有找到的东西,怎会在她手中?
身负金鳞卫统领一职的江开,更是无比震悚。
此时鸾美人拿出这本该属于兰绝的东西,这不是变相地承认了,与兰绝有私相授受的嫌疑?!
“陛下息怒!”
他和泉安立刻跪下,只因在看到丹书铁契的那个瞬间,皇帝的神色几乎可以用可怖狰狞来形容。
褚妄蓦地向兰绝看去,只见对方白绫覆面,唇角勾起一抹弧度,仿佛预料到这一刻似的。
也是,死过一回的人,怎能毫无后招?
褚妄指骨微紧,凤眸轻睐,“兰卿真是慷慨,如此贵重之物,都能送给朕的爱妃?”
兰绝温和道,“身外之物,微臣一个死人拿着又有何用?不如发挥它该有的效用。”
该有的效用。
丹书铁契,是大越高.祖传下来的,今夜如果只有他们三人,他想怎么弄死兰绝,都无需顾虑,可,众目睽睽,这么多双眼睛,他绝无可能再动手。
皇帝的权力被死死限制,他只能另找机会。
卿柔枝眼睁睁看着男人朝自己走来,一双凤眸冰冷无比,随着他步步逼近,那压迫感也如山一般压来,叫人窒息。
“你什么时候,”他的声音亦是寒凉到了极点,“背叛了朕?”
卿柔枝愕然,看着他面无表情的脸,猛地反应过来——他并没有看到,兰绝将丹书铁契送给她的那一幕!
甚至于他并不知道,兰绝还活着,进了宫!
他毫无惊讶,是因为他强大的控制情绪的能力!
她错了,大错特错,她不该在他面前,亮出这张牌的!
这只会动摇,他对她本就不够深厚的信任。
甚至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早就与兰绝搭上了线!
“臣妾没有,”卿柔枝舔了舔唇,迎向他深沉晦暗的眸光,努力说服他,“陛下,我们欠他,一条命……”
她希望他能知道,她跟他才是我们。
她是站在他这一边的!
“弓箭手。”他死死盯住她,蓦地将手掌抬起,寒声道。
“放箭!”
“不!”
卿柔枝立刻越过男人,将手中之物高举起来,“住手,这是丹书铁契!见丹书铁契,如见高.祖亲临!你们谁敢动手,便是谋反作乱!”
谋反,可是株连九族的罪过,一时间那些对准白衣青年,箭在弦上的金鳞卫,都慢慢放下了手里的弓箭,犹豫不定。
鸾美人的这个举动,就像一个无比清脆的耳光,打在了皇帝的脸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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