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都被他喝了, 只得叫泉安再传一碗。
这一碗,褚妄铁面无私,监督着她一滴不剩地喝干净。
敌不过他的强硬, 卿柔枝只能照做,被苦得一句话都不想说, 全程耷拉个脸, 一喝完就借口要睡,赶人意味明显。
褚妄却忽然起身, 伸手抚过她唇,猝不及防地给她喂了什么东西进去。
卿柔枝眼眸微睁。
下意识含住他指尖推过来的东西, 是个方块状的硬物,一入口便化开了浓郁的甜味, 冲淡了口腔中的苦涩。
视线往他身上瞟, 这才注意到他正在往腰间挂一个锦囊,是她前几日闲来无事绣的,没想到他半点不嫌招摇过市,直接佩戴上了。
糖还在一点点化开,她品着那滋味,并不甜腻,夹杂着一股淡淡的奶香,很像小时候在府外吃过的饴糖。
“晓得枝枝最怕苦, 特地给枝枝准备的。”男人凤眸微睐,笑得漫不经心,“好吃?”
卿柔枝舔了舔唇, 没说好吃, 还是不好吃。
又瞟了一眼他腰上, 尽量让自己看上去不是很想再吃一颗, “陛下还会做这个。”
“朕会的多着呢,”他捏她鼻尖,眸色幽深,却又莫名地宠溺,“下次再偷懒不喝药,朕——”
“陛下要如何?”她一点畏惧之色都无,反而好奇地问道。
褚妄失笑,指腹蹭过她眼尾,不带责备之意地轻叱道,“皇后近来是愈发小孩子心性了。”
她这性子还不似卿绵绵那般乖软,倒颇像个顽童,竟然连安胎药都敢哺给他喝,是真仗着他不敢拿现在的她怎么样。
卿柔枝睫毛一颤,理直气壮说道:“陛下难道没听过,恃宠而骄么。”
“这就叫恃宠而骄了?”
他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盯得她慢慢红了脸,暗恨自己不争气。明明都是夫妻了,为什么被他这样看着,还是有种心跳加速的感觉。
“朕是天子,”他说着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她眨眨眼,不明所以。
他掌心托起她下颌,“你该再多跟朕要求点什么,有什么心愿,通通跟朕讲,朕都可以满足你,”诱惑地说着,尾音上挑,“这才叫恃宠而骄,明白么?”
卿柔枝想了想,“我确实一直有一个心愿……”
她手搭在小腹上,不知想到什么,重重的叹了口气。
看着她略显忧郁的神情,褚妄唇际的笑意加深,“不会是朕想的那样吧?”宽大的掌心覆盖住她的,看向她的眼神暗沉又暧昧,一句话就点破了她心里的想法。
“想做太后?”
他抚着下巴,沉吟,“也不是不可以。”
卿柔枝轻咳两声,头别过去,“陛下别拿我取笑了。”
他却挑起唇,“母后。”
许久没听见这称呼,卿柔枝浑身猛然一震,一股恶寒油然而生,只觉得鸡皮疙瘩都要掉一地。
连忙去捂住了他嘴,不准他继续说些混账话,“你……你能不能别这样?”
“之前不是还骗朕说,怀了父皇的遗腹子?”他握着她手腕,轻轻拿开,跟她算旧账,神色冷淡下来,“我看你挺想做太后的,朕成全你?“
成全?怎么成全?
卿柔枝头皮发麻,他却忽然朝她俯下身来,面容近在咫尺。他的五官生得极有攻击性,尤其是不笑的时候,侵略意味十足,更别提眼底漆黑幽深,让人摸不到底,“你不用着急,反正总有一天,你会是的。”
阴阳怪气的,什么叫总有一天她会是的?
卿柔枝抿起了唇角。
大概是怀了身孕,情绪也变得脆弱,慢慢地,她眼眶红了。
“滴答”一声,一滴液体顺着下巴滴落,砸进了他掌心。
像是开水一般,烫得他指尖蜷缩,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一声哽咽的哭腔:
“没名没分的时候,你就欺负我,现在都嫁给你了,你还欺负我……”
她揪住他衣领,把脸贴上去,孟姜女哭长城似的,哭湿了他一大片衣襟,“你是不是一天不欺负我,心里就不好受啊?”
“是啊。”褚妄竟然给了肯定的回答。她身子一颤,揪着他的手指微松,他立刻反应过来,轻咳一声,搂住她肩膀不让她离开,沉声道:
“嗯,我有病,我尽量克制。”
怀中之人抽噎多久,他就抱着她低声下气地哄了多久。
终于,她情绪平复下来,褚妄这才将她松开,半蹲下来平视她。
她皮肤白,鼻尖那点红格外明显,眼尾亦是红的一塌糊涂。恶劣的施虐欲被意外满足,与此同时,还有一种蚂蚁噬心般的难熬滋味,惹得他又难受又焦灼,喉结不住滑动。
屈指给她擦去脸上的湿润,整个手背都湿了,盯着看了会儿,男人抬眼轻笑道:
“泪珠若得似珍珠,拈不散,知何限,串向红丝应百万。”
还有心思取笑她。
卿柔枝把他狠狠一推。
跟从前相比,褚妄如今的脾气,简直好的没了边,看了她半晌,解下腰上的锦囊,塞她手里,“是为夫说错话了,娘子大人有大量,原谅我吧,嗯?”
卿柔枝别开眼,“我不是小孩。”言下之意,这套对她没用。
褚妄长眉拢起。
却听她轻声道:“陛下,其实我很喜欢你的。”她的手落在他鬓边,轻轻抚过那冰凉的发丝,
“跟你有没有权势无关,我喜欢的是你。所以,不要再说那种话了,”
咒自己死什么的,她想想就觉得心脏酸软。
褚妄久久凝睇着她,蓦地,重重咳嗽了一声。毫无预兆地,他整张脸红了个透。
“我该再对你多好,才足够。”叹息着,他慢慢蹲了下去,整张脸都埋进她的手掌心。耳廓全都红了,像是害羞得不行,想把自己藏起来不让她看到。
她听到他声音嘟哝,“枝枝,我总觉得不够,就算把全天下都捧到你面前,还是不够。”
男人仿佛狗狗那般在她手心轻蹭,蹭得她掌心痒痒的。就跟鬼迷心窍了似的,他突然道:
“让你二哥做宰相吧。”
卿柔枝被逗笑出了声,她指尖一动,让他把脸抬起来,抚上他的眉眼,“陛下是想让大越朝局乱套吗?”
她的二哥她清楚,做个两袖清风的清官就够了,怕他真动了提拔的心思,她转移话题道:
“父亲向陛下乞骸骨了?”
也不知道他准了没有。
他“嗯”一声,声音听上去有些沙哑。
半晌,他道,“你父亲乞骸骨,后日就离京了。他知你有喜,请朕下旨,让你母亲带绵绵进宫来探望你。”
母亲……?
卿柔枝有短暂的愣怔,半晌,低头道:“陛下,你想不想听我小时候的事。”
褚妄看着她,难得见她这般脆弱又依赖的模样,心里软得一塌糊涂,捏了捏她手心,示意她往下说。
“其实我小时候,很不乖的。”
“我不文静,不爱读书,不喜欢被人管着。我喜欢游山玩水,心里只装得下家人朋友,对政事一窍不通,不如长姐那般,有比肩皇帝的智慧,胆识,人人都对她敬佩有加。”
褚妄呼吸很轻。
“娘确实,应该为培养出长姐那样的女儿而感到骄傲。我一直以来都觉得,我这样的,是她人生中的败笔。”
褚妄笑道:“那你在朕面前,是不是也挺自卑的?”
卿柔枝盯着他。
他道:“我自幼起便聪慧过人,我也能把大越上下都治理得井井有条,臣民敬服。怎不见你成天里黏着我?”继想当她大哥后,又想取代她姐姐的地位。
卿柔枝啼笑皆非,忘了那瞬间起来的消极情绪,忍不住膈应他:“姐姐。”
他定定看她半晌,启唇:“哎。”
她啐,“不要脸。”
他赞同,“是挺不要脸的。”
卿柔枝没声了,她怎样都说不过他。
褚妄见她撇着唇,忍俊不禁,朝她伸出手来,嗓音低沉蛊惑:
“枝枝妹妹,要跟‘姐姐’手牵手逛花园吗?”
没等她回应,就牵起了她的手。卿柔枝顺势跟他起了身。太医说要多晒太阳,有益于皇嗣,他早朝下得早,还有陪她的时间。
初夏,御花园零零散散开了些茉莉花,路边还有几盆暖房烘开的栀子花,香得人鼻子发痒。
卿柔枝走到半路就后悔了,一手被牵着,便用空出来的那袖子遮着口鼻,接连打了好几个哈欠。
“上来。”
男人高大的身躯在她面前蹲下,有力起伏的背脊像是一座引人攀登的高山。她下意识拒绝,“都看着呢。”
“朕看谁敢多嘴,”他淡淡道,“背你到凉亭那睡,朕一会儿在那接见几个臣子。”
听到有正事,她便不再推诿,乖乖趴到了他的背上,被他背了起来。
褚妄的身上,除了龙涎香之外,还有一股檀香。
这种旃檀香气,一般是礼佛之人才会沾染到身上的。
他是去过了寺庙,还是接见过僧人了?
盯着他后颈那一片冷白的皮肤,她手臂微微一紧,感到照在身上的太阳暖烘烘的,困意立刻袭来,将她卷进了梦中。
宫人不远不近地跟着二人,不忍打破这岁月静好的氛围,她们在这座深宫待得太久了,就在这样漫长的、枯燥的岁月中,后宫永远群芳争艳,皇后永远端庄大方,与皇帝比肩而立,从来没有过例外。
然而,今日。原来高高在上的帝王,也能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柔枝,”离得最近的,是皇后的贴身侍女,归月。
听见陛下唤皇后的闺名,不禁侧目,只见男人垂着脸庞,背着背上的女子,一步一步稳实地走过,万般柔情,存于眼角眉梢。
“你已经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
“你不需要去跟任何人比较。”
归月有片刻的失神,曾经她以为娘娘遇见陛下,是她最大的不幸,但事到如今,似乎又不知该怎么定义了。她释然了,或许这一刻,娘娘是幸福的。
御花园中建有一个凉亭,琉璃瓦下阳光普照,包裹着一层安逸的美。
亭子临近太液池,满池的荷花还没开,只有碧圆的荷叶,你挤我挨地停泊在水面上,偶尔滚落下一两粒晶莹剔透的水珠。
突然间,“陛下,我听见了。”卿柔枝闭着眼,用气音说。
那声音飘进他耳朵里,褚妄的耳尖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却不咸不淡道:”要是觉得见你娘不自在,那就不见了。”
卿柔枝小声说:“还是要见的。”她靠得更近了点,跟他耳语,“陛下陪我见吧?”
他“嗯”了一声,放她下来,唇是扬起的,低声哄道:
“再睡会?”
凉亭里,早就有人安排上了梨花木的软榻,上边儿枕头被褥一应俱全,前边用一扇半人高的屏风隔开。
卿柔枝没有怀嗣的经验,有时候都忍不住怀疑,自个儿怀的莫非是个妖孽,让她的元气损耗得这般厉害,沾了枕头就睡。
再加上褚妄那不分昼夜的投喂,等她回过神来,只怕腰都要胖没了。
日头渐盛,热气渐渐升腾起来,闷得人出了汗。
美人乌发红衣,面容如玉,婀娜多姿地侧躺在榻上,额头亦是生出薄薄一层晶莹。
归月持着那把团扇,近身正要伺候,却被皇帝极为自然地接了过去。她哪里敢跟陛下争抢,只得退到一边,垂眉搭眼,余光看着一袭锦袍的男人持着玉白的扇柄,绣着龙纹的衣袖垂在榻边,轻轻给她扇去凉风。
凉风一阵阵扑到卿柔枝的面容上,缓解了热意,她眉宇舒展了许多。
归月默不作声瞧着。
团扇的扇面是上好丝绢制成,绣着闺中女子最爱的样式。
锦簇的花团,红的花金的蕊,映在皇帝眼底,显得那双素日里总是威严冷冽的凤眸,温柔到了极致。
归月总算是明白,为何思月会那般着了魔——这样一个冷酷铁血的男人,倘若对谁专一柔情起来,是真叫人招架不住。几个年纪小的宫女看着这一幕,纷纷红了脸,心思荡漾不言而喻。
归月暗暗提高了警惕。
“陛下,工部李大人、陈大人,还有宋大人前来觐见。”
泉安恭敬上前,略显尖刻的声音有意压低了,动作亦是蹑手蹑脚的,唯恐惊醒了皇后。
褚妄摇扇纳凉的动作不停,神情却一瞬变得冷漠,视线隔着屏风,平淡无波地落在几个走来的臣子身上。
他们无一例外穿着绛红色的官袍,下跪拜见后,开始有条不紊地奏事。
第78章 、【78】
君臣议事, 褚妄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多是不咸不淡的一两个字。
前来议事的臣子共有三位,无一例外都穿着绛红色的官袍。他们讨论的是今年修建运河之事。
气氛还算松快, 皇帝今日心情似乎不错。
一道女声突然响起。是宋寻欢:“……陛下,宰相纵使有错, 在诏狱的这段日子也吃够了教训, 还请陛下念着宰相对陛下、对大越的一腔忠诚,从轻发落吧……”
之所以会提到宗弃安, 是因为圣旨定了本月十五,将之于菜市口处斩。
工部尚书也道, “宰相是糊涂,竟敢阳奉阴违, 在没有圣旨的情况下调用私兵, 对卿家动手。可事情并未到不可挽回的地步,眼下这修建运河之事,还需宰相大人从旁协助。陛下可否酌情考虑,对宰相的处置……”
余下的两个臣子也一同附和起来,这才是他们此行的本意。
这次修建运河的水利工事,一直都是工部与宗弃安共同负责,没了宰相,进度比从前慢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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