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丁毅跟在后头,向来话少的他,终于还是开了口,“这样做只怕会伤了和气。虽说这门亲事是先帝钦定,夫人也确是百里挑一的好,可姜夫人是你的至亲。人上了年纪总固执些,但左右不过是想要小辈的一句顺从……”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顾溪桥打断他,“可我这么做了,又如何对得起她。她在上京孤身一人,举目无亲,除了安乐,连个能说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我要是不向着她,她該有多无助。更何况她并没有错,若是因为要孝顺叔母,便将这莫须有的罪名强加于她,那我与那些小人又何分别?”
“我顾溪桥不要做那样的人。”
丁毅一愣,意识到他这回是真的上心了。
俏俏趴在窗台上,看着庭院里的花枝,呆呆地出了神。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出现在这里?季恒不留,那就自己一个人逃。上京离豫县再远,也能走到。刚刚那一阵子,把她的脑袋闹得生疼,好久都不能缓和。
听到顾溪桥的声音,俏俏顿时回神,转头一看,他的左脸略微有些臃肿,像只发胖的馒头,上头的指痕清晰可见。
‘她打你了?’俏俏着急忙慌地下榻,险些没把自己栽倒,伸出去的手停留在了半空。
除了季恒,她不习惯与旁人有太密的身体接触,即便是这个人是名正言顺的夫君。
顾溪桥也很快反应过来,摇头又叹气,像个无事人一般,“刚刚路过花苑的时候,飞来好大一只虫子,就停在我的左脸上,怎么赶也不走,一时烦躁,失手打了自己一巴掌。”
“……”
俏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那纤细的模样,谎言不攻自破。
‘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我不该瞒着你,偷偷给殿下写信的,’她把信递到他手里,‘打开看看吧,这样我也好安心些。’
顾溪桥知道自己不打开看一眼,眼前人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二话不说,坦坦荡荡地打开信笺,“这字是你写的罢?”
俏俏点点头。
“谢谢你啊,俏俏,”他轻轻合上,淡然一笑,“怎么能算是添麻烦呢,你帮了这么大一个忙,我还不知道该如何言谢呢!”
‘不、不用谢的。’听他这么说,俏俏这才松了口气,学着书籍写得,慢慢比划道,‘夫妻之间,不必如此见外。’
他却又拖着疲倦的身子,走到案牍前,把墨研开,眼底清澈澄明,“如果你心里一直放不下他,那就给他写封信。用我顾溪桥的名字,顾府不会再有人敢拦。”
小姑娘睁大了双眼,夺过顾溪桥手里的笔,狠狠往地上一扔,像是什么可怕的东西,‘我既嫁给你,就会恪守妇道,不存二心。’
她甚至都没学会起誓是三指还是四指?是左手还是右手,在那里比划了半天,很是费劲。
“说什么傻话,不要因为旁人做错什么,而去束缚惩戒,自己,”他蹲下身把笔捡起,“一封信而已,只有心思不纯的人,看什么都脏的。”
她摇摇脑袋,再想,也不写。不是怕顾溪桥猜忌自己,而是像安乐说得那样,从未有过来信,想必很快就把自己忘记。
既然这样,又何必自讨没趣?
她站在远处,目光落在自己交叠的手背,似乎在沉思什么。
“俏俏,你过来。”
瞬间,她仿佛听到了心心念念的声音,把她振了一激灵,回过神来,才知晓,这一切是幻梦。顾溪桥坐在案牍前,拍了拍身边空余的位置。
她乖乖地走近,却没有挨着他坐下,丧气地垂着头。
“让你受委屈了。叔母耳根子软,知秋又侍奉她多年,难免会考虑不周全,归根结底也是为了我,”他身体抱恙,说话难免没有气力,听起来像是树叶沙沙作响,“千错万错在我。这么说,并不是想替任何人开脱,只是想着,若有下回,不要与她们论长短,即可差人来寻我,若我不在,无论何事都只说是我的安排。”
“总不能因为嫁给我,就没了王府那般自在,还要平白无故受这些委屈。”
她努了努嘴,目光看向烛台上的火光,眼眶微微湿润。顾溪桥不说,恐怕她自己也要忘了,在季恒身边的那段日子,王府上下哪一个不是待她和和气气的?
第42章
俏俏不懂这些宅院里的纷争,并不是真的因为自己做错了。而是美好事物存在的本身,就是她们眼中钉肉中刺。
‘还有下回么?’她揪揪了裙上的金丝绣花,有些不安,一次已经够自己受的,哪里还有余力对付其它?
“不会有下次了,”他轻声安抚,“别胡思乱想。”
‘可是叔母……’俏俏想到方才的场景,心中难免又咯噔一下。伤了她最心爱的奴婢,当真不会被使绊子么?
‘要么,我去奉个茶,认个错,’她问,‘不能叫你左右为难。’
“你又没错,为何要认?”他语气无意间加重了些,“叔母也知道你因为担心我,才会写信求助殿下。难不成你去告诉她,不应该写这信救我么?”
顾溪桥早看出她在担心什么,把一旁的果子递到她跟前,“你初来顾家,自然不晓得叔母的脾性。平日里虽严厉,但不是记仇的性子,睡一觉也就忘了。”
她点头,捡起一枚青枣,在袖子上擦了擦,递给顾溪桥。
“笑得比哭还难看……”话了,也学她的样子,轻轻鼓了鼓双颊。
她气得撅嘴,迅速把枣子投入嘴巴,嚼得津津有味,还不忘瞪他一眼,以示不满。
顾溪桥被她娇俏的模样逗乐,不住地摇摇头,一脸宠溺,“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也难怪靖安王喜欢,这样一个性情温和的可人,任谁见了都会心动的。
小姑娘的情绪来得快,也走得快,顾溪桥开解相当管用,不一会儿就趴在案牍前,专心地啃起瓜果来。
见她没有要走的意思,顾溪桥抬笔的手又轻轻搁下,“怎么不去睡?”
她坐直身子,揉揉小腹,一本正经,‘你教我……’
话还没说完,外头就传来了知秋急切的声响,“奴婢知秋,求见夫人。”
一听是知秋,俏俏的眉头几乎要拧成川字,想到她那盛气凌人,欺负安乐安乐的样子,就来气。
“不想见?”顾溪桥。
她微微颔首,不想见,还很讨厌,听到声音都隔应。
“奴婢知错!求夫人原谅奴婢,不要把奴婢赶出顾家。”那知秋看着屋里头忽明忽暗的烛火,便知他二人未歇息,更是扯着嗓子,开了哭腔地喊。
‘赶……出去?’俏俏以为自己听错,又指了指自己。
虽然生知秋的气,但也知道倘若一个丫鬟被主子赶出去是什么下场,更何况自己并未说过这样的话,她看看顾溪桥,很是不解。
“诬陷主子,这罪可不轻。”
‘她是犯了错,可……’俏俏有些犹豫,她不想为知秋求情,但也不能叫安乐白白叫她羞辱,‘别赶她走……’
“你要知道,对坏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顾溪桥见惯了宅中纷争,即便这次是叔母身边的丫鬟,也觉得习以为常。
‘知道,可是丫鬟犯错被赶出去只有死路一条,’她满脸愁容,‘我是不想见到她,并不是想她死。’
“所以,她的去留就由你来决定,”他道,“若你不愿意,我也可以代劳。不过我这个人一向心冷……”
‘别……’俏俏打断他,有些无奈,‘我去外头瞧瞧。’
要真因此闹出人命,怕是下半辈子都在噩梦中渡日了。小姑娘快手快脚地跑了出去,顾溪桥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神情平静。
知秋跪在庭院内的空地上,手上已包扎妥当,头发散乱地披在肩上,看起来有些狼狈。她是个胆大的,俏俏和顾溪桥没出来,就同安乐大眼瞪小眼,一副谁也不服气的模样。
‘想让我原谅,就安静些。’俏俏知道她不是个好对付的,得先下马威方能震慑住。
知秋一愣,委屈巴巴地努了努嘴,看着顾溪桥,宛若见着了救星,往前跪走几步,语气带着哭腔,“公子。”
顾溪桥并不搭理,甚至还回避了一下,只当瞧不见这个人。
眼看希望落了空,无计可施的知秋,突然抱头痛哭起来。哭声听着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和虐打,听得人浑身不适。
“你哭什么?让你安静些,聋了吗?”安乐看不惯她作的模样,忍不住呵斥。
安乐出自靖安王府,知秋自知难与她平日起坐,没了姜氏在后头撑腰,面对如此训斥,她只能默默往肚子里咽,不敢还口。继而抬起受伤的手,朝着俏俏晃了晃,“疼……”
安乐:“……”
“实不相瞒,姜夫人常夸奴婢有一双妙手,能绣出这世上最美的花纹。可方才大夫却说,奴婢这手伤到筋脉,怕是不能像从前那般灵活了。奴婢知错自己做错事,不奢求夫人的原谅,可是奴婢走了,又谁给姜夫人缝制冬衣冬被呢?”
虽然夸大其词了些,但这话也不假。俏俏听得一愣一愣,心道这人巧舌如簧,翻脸比翻书还快,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有多苛刻严厉呢?
“你不用拿姜夫人来压我家姑娘,这世上出色的绣娘比比皆是,何德何能让姜夫人一定就看重你?”
“这么多年,姜夫人的饮食起居都是奴婢伺候,奴婢走了,她必然不习惯。奴婢做的饭菜也很合胃口……”知秋又勉强挤出一个借口来,但底气显然有些不足。
‘你不是来认错的吗?’俏俏问,‘怎么还邀功起来了?’
顾溪桥:“……”
‘伺候的好,便可以随意污蔑旁人?’
“夫人有所不知,只因从前奴婢要好的一个妹妹,曾干过这样的傻事,被夫家逐出家门,奴婢杯弓蛇影了。”
“你是什么身份,拿来跟夫人比说,竟也配!”安乐气得脑瓜子嗡嗡疼,若不是顾及到靖安王府的名声,怕早就上前打得她满地找牙。
“夫人,奴婢知错了,你要怎么罚奴婢都行,只要……”知秋怯怯地看了顾溪桥一眼,低声哀求道,“不把奴婢赶出去。”
她没有惩戒过下人,有些困惑地把目光投向顾溪桥。罚是为了让其长记性,但孰轻孰重,一时真不好拿捏。
“想不好要怎么罚?”一直没开口的顾溪桥打破了沉寂,“那就让她先跪着。”
一听要罚跪,俏俏脑海中立马就浮现出了顾溪桥昏厥的场景,本能地摇摇头。
安乐走近她身旁,附耳道,“姑娘要是心软,下回指不定还会弄出什么幺蛾子呢?她能来这里,想必也是听从了姜氏的吩咐,姑娘不必有太多顾虑。”
姜氏掂量着,到底是靖安王府出来的姑娘,虽不屑攀附权贵,但也不想树敌。更何况,此事更是知秋错了。人家一番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换谁不生气?
‘你无视大魏律法,无视家规,就罚你去佛龛前抄写心经,面壁思过。若有下次,定不轻饶。’她想不到什么好的点子,可在知秋的眼里却比被罚去做苦力还要痛苦。
“公子……”
知秋刚开口就被顾溪桥打断,“按夫人说的去做。”
这桩闹剧终于了结,俏俏却显得很是闷闷不乐,脑海中更是一遍遍浮现知秋的伶牙俐齿,像有什么狠狠刺痛着。
“有心事?”顾溪桥看着她,目光温和。
‘我想……’她鼓足勇气,目光坚定,‘想开口说话。’
开口说话,成了她眼下最惦念的事,比任何事都要重要。从前在幽冥谷,除了嬷嬷,无人和她说话,便觉得说话没那么重要,直到遇见知秋的颠倒黑白。
而顾溪桥也早有打算,只是还没想好該怎么开口,惊喜之余难免有些讶异,“怎么那么突然?是不是那些人乱嚼舌根?”
‘如果我能开口说话,就可以告诉她们事情的真相,安乐就不会受那样的委屈。’她始终觉得,姜氏的半信半疑和自己的失语症有脱不开的干系。
“正好,我有位故友,他认得治失语症的大夫,不过他离得远,待我写封信给他,问一问。”顾溪桥几乎难掩心中的喜悦,恨不能马上提笔把这个喜讯告诉季恒。
他绞尽脑汁也没能成的事,自己不费吹灰之力就成了。
她没有像上回拒绝季恒那般,而是感激地点点头,眼里有了憧憬。
“那我去书房写……”一提及是否共处一室,顾溪桥难免会羞得耳朵红。
‘写信不急于一时,’俏俏上前拦住他的去路,‘时辰不早了,你身子虚弱,先歇息。’
‘别去书房了,你睡榻。’
他喉结微微涌动,心跳得厉害,“那你……”
‘我和安乐睡,有许多悄悄话要和她讲,’俏俏并未察觉出顾溪桥的不自在,‘就在外头。’
“好。”顾溪桥有些无奈地拍了拍脑袋,突然觉得自己想得有点多,还不止一点点。
一边是对着残烛奋笔疾书的顾溪桥,一边是辗转难眠的俏俏。顾溪桥琢磨着,信上的一字一句該如何写,而俏俏想着的是季恒会不会回信,肯不肯出面帮忙。
“姑娘睡不着?”安乐寻了个软枕给她垫上,又从旁的小柜子里拿出一小罐蜜饯。
‘殿下会回信吗?’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担心什么,大抵是一半一半,兴许害怕季恒见她为了顾溪桥出面而生气,而害怕他视而不见。
“会的。殿下并非凉薄之人,性命攸关,他必然会竭尽全力。”安乐十分笃定,即便是旁人,季恒也会毫不犹豫地答应,更何况还是俏俏的夫君。举手之劳的事,没有坐视不管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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