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意气用事。”季恒病得很重,连说话也没有太多的气力。
戚梧不敢违命,心里像有成千上万只虫蚁在啃噬,实在煎熬。
眼前二人,让一旁静站着的俏俏突然想到了什么,将手中的帕子往戚梧的手里一塞,匆匆往外头跑去。
“姑娘要去哪里?”总觉得她要去做什么重要的事,可季恒的身边又离不开人,只能眼看着她出了门,一溜烟不见了。
夜里时分,季恒病得似乎更重了,先前戚梧喊他,多少有点回应,这时再多叫唤,仿佛已经听不见了。
俏俏一去就是好几个时辰。看到季恒,她就想到了嬷嬷,以前嬷嬷也这么病过,整个人像一块炭火,又热又烫。
好在这山中有味药,虽叫不出名,但认得其模样,就是不常见。
耽误了这许多时辰,也是因为此缘故。
戚梧看到浑身尘土,汗淋淋的俏俏,也颇为诧异,“姑娘去哪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俏俏用手比了比,可戚梧半天也没能看明白。这姑娘不会说话,比出来的手势,又与寻常人不太一样,偏偏季恒都能看得懂。
戚梧惦念着季恒,时不时拿凉水过帕子,敷贴在他额头上,全然忘却了俏俏的存在。
俏俏端着才熬好的汤药进屋,看了眼神色凝重的戚梧,凶巴巴地模样,让小姑娘有些怯懦,不敢近前。
离得有段距离,俏俏放下汤药,轻轻叩了叩碗沿。戚梧没有任何心情,甚至都没有回看一眼,只是紧张兮兮地守在榻前。
俏俏有些犹豫,迟疑了一会儿,端着药走了过去。
“姑娘是?”戚梧仍旧费解她的比划,但猜了个大概,“要拿这汤药救殿下?”
俏俏认真的点点头。
看着漆黑的汤药,戚梧有些为难,尴尬地笑笑,“多谢姑娘好意,殿下定能转危为安。”
言罢,也没有要接过去的意思。戚梧的担忧,俏俏不知道。以为是对方怕药太苦,着急忙慌地拽了拽戚梧的袖子,端起碗碗,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小口。
不苦,一点也不苦。
戚梧微微蹙眉,看着不省人事的季恒,心思难免摇摆不定。
殿下千金之躯,这药万一喝出个三长两短?可倘若不试试,恐怕很难熬过今晚。
艰难的抉择。
几番犹豫之后,戚梧终于接过她手中的汤药,无力地笑笑,“多谢姑娘。”
听到谢字,小姑娘乐开了花,蹦蹦跳跳出门去了。
戚梧小叹一口气,顺势也抿了一小口,汤药苦涩,让他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季恒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晌午,四周一片寂静,除了伤口隐隐作痛以外,身子已经好转不少。
戚梧从外头进来,看着季恒苏醒,差点惊掉了下巴,喜不自禁地围了过去,“殿下醒了?可有哪里不适?”
“好多了,”季恒回他,“可有什么动静?”
戚梧摇摇头,没有回话,季恒也心知肚明,没有再追问。
“殿下,昨日你高热不退,还得多亏了这位姑娘,是她采了药。”
季恒只记得朦胧中,确有一只纤细的手,冰冰凉的,几次三番试探自己的额头。
还以为是在做梦。
俏俏在院子里给花朵修剪枝叶,一抬头就看到了屋檐下站着的季恒,先是惊讶,而后小跑过来。
她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件粗布衣裳,拿来在季恒身上比了比,示意他换下。
这药得之不易,加上天黑路远,一路荆棘。俏俏的皮肤像剥了壳的鸡蛋,稍稍一碰,就是一道血痕。也怕耽误了时辰,回来的时候,还摔了一跤,脚踝磕到了枯木上,一片淤青。
俏俏用手揉了又揉,疼得她直冒泪光,小嘴撅得像只受了委屈的小猫,怨气满满地看着那抹淤青。
“疼吗?”季恒走过去,蹲下身,既心疼又愧疚。
小姑娘听到声音后,很快用裙摆遮住了脚踝,小脸涨得通红,像做错了事那般,把头摇了摇头。
嬷嬷说过,女孩子的脚踝是不能随意给人瞧的,不然会变成瘸子。
她可认认真真都记着咧。
季恒没有强求,看着她满眼眶的泪星子,心头涌过一阵热流,“疼的话,就哭出来。”
小姑娘咬咬唇,倔强地摇摇头。
不疼,不疼。
季恒自然不信,又问,“当真不疼?”
小姑娘一愣,想了想,似乎下了个很艰难的决定,憋了憋嘴角,委屈巴巴地点了一下脑袋。
怎么能不疼呢?可嬷嬷也说过,女孩子家家的不能随便掉眼泪,会变丑,变丑了,就嫁不出去了。
小姑娘想了想,拉过季恒的手,在掌心轻轻地划字。一笔一划,酥酥痒痒,闹得季恒的心都快化了,从来说话冷硬的他,不知不觉地放慢了语速,柔声道,“姑娘人美心善,定能许得如意郎君。那郎君,必定是这世上最好的人儿。”
听到郎君二字,小姑娘显然羞红了脸,赶忙缩回手,捏住了裙摆。
“我叫季恒,敢问姑娘芳名?”季恒看着眼前圈成一团的小身影,忍不住问道。
小姑娘没吭声,从脚步捡了一枚枯枝,在泥地上划了起来。
“俏俏。”季恒念出声来。
俏俏点点头,把枯枝递给他。
季恒笑着接过,同样把自己的名字写下。小姑娘托着腮,一本正经地端详了很久,抬起头来,冲他微微一笑。
“姑娘的大恩大德,我季恒没齿难忘,他日必定厚报。”
俏俏听他这么说,心事重重地又写了两个字,“雪球。”
不要什么回报,只想要雪球归来。
季恒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雪球应该是那只红腹鹦鹉的名。
雪球从来没有在外头过夜,她心里实在担心得很。
季恒没有十成的把握,不敢轻易下定论。鸟儿比不得人,它们有翅膀,来回幽冥谷,顶多不过半柱香的时辰。如今没回来,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这不是好征兆,季恒的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倘若,”他于心不忍,欲言又止,“我是说倘若,它再也回不来了,该怎么办?”
怕只怕,这是迟早的事。
小姑娘听他这么说,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两只小手掰了又掰,迟迟才肯捡起地上的枯枝,“家人。”
如果雪球没办法将信送到,那他就见不到家人了,这样一来,他和他的家人一定会很难过吧……就像自己和嬷嬷一样。
这番举动让季恒很不好受,安抚道,“只是假设,雪球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小姑娘眼里重新燃起了希望,小鸡啄米般地把头点了又点。
正说着,戚梧从外头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憔悴的脸上挂满了笑容,“殿下,咱们有救了!”
季恒也跟着激动地起身,追问道,“找到下山的捷径了?”
戚梧摇摇头,“是援兵,沈临昭。派去的士兵来报,他的人乔装成樵夫,这才上了山。”
季恒总觉得这名字熟悉得很,偏偏就是想不起来。一想到,士兵们马上有救了,也露出久违的笑容,“如此甚好。”
“殿下怕是不曾听过他的名,可他也曾受过先帝的恩惠,如今却并非听命于朝廷,肯助一臂之力,实在是雪中送炭!”
“是沈枫的独子,”总算想了起来,季恒松了一口气,喜不自禁道,“我倒忘了豫州还有个他。”
那年先帝病逝,沈枫便以身体抱恙为由,辞了官,带着家眷们在豫州落了脚。彼时沈临昭尚且年幼,不曾建功立业,可毕竟虎父无犬子,当年沈枫的大名可是叫敌军们闻风丧胆。
“传令下去,原地待命!”
“是!”戚梧拱手领命,目光坚定。
季恒刚想走,却被一股力道绊住了。小姑娘正站在身后,拽着袖子,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
“不能去,危险。”俏俏抓住他宽厚的掌心,说什么也不让他走。
“别担心,会没事的。”
话虽这么说,可眼见小姑娘没有要松手的意思,反倒拽得愈发紧了,似乎有什么话要讲。
作者有话说:
俏俏:也不是完全不懂
第7章
“怎么?”季恒试图收了收袖子,显然有些于心不忍,只是温柔问话。
“等。”约莫是知道自己留不住,小姑娘恋恋不舍地送开手,往后挪了几步,低头看向足尖。
这是要等他回来?
季恒心头微微一边颤,却没敢说什么承诺的话,只是冲她点点头,而后疾步离去。
望着他离去的身影,俏俏心里空空地,有些生气地踢了一脚地上的浮泥,闷闷不乐地回了屋。
戚梧从后面追上他,小声问道,“殿下不同她告个别么?”
谁人看不出,小姑娘这是生气了。
“哪怕哄哄她也是好的……”戚梧对这小姑娘也是发自内心的习惯,就这么走了,总归有些于心不忍。
“不必了。”季恒冷冷打断他,把想要说出口的话,给咽了下去。
既然未必能做到,又何必给她承诺,叫她失望?
戚梧听他这么说,也不敢再劝了,沉默地跟在后头。
季恒眼底下没有多余的心思,自己与沈枫多年未见,同沈临昭更是素不相识。防人之心不可无,谁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个局,更不能拿着将士们的性命做赌注。
“那个樵夫呢?”季恒站住脚,微微侧首。
“殿下,就在前头呢,他说认得下山的路。”戚梧将事情的大概讲了一遍,季恒没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因为有了休整,士兵们的精神气看起来足了不少,季恒心中的石头稍稍落地,细看过重伤的士卒,又关切了一番,提了剑,领了几个精兵头也不回地往山下走去。
山脚下早被季承彦的人手包围,明处暗处皆有,紧盯着山上的一举一动,生怕放过一只苍蝇。
沈临昭来时路上牢记父亲的嘱咐,只是头一回遇见这样的事,心里确实没底。虽不曾有过上阵杀敌的经历,但瞧一眼,也能看出这其中的剑拔弩张。
他手无寸铁,只带了几个随从,下了马,旁若无人地往山谷前走去。
“站住,什么人?”身穿铠甲的士卒厉声高喝,拦住一行人的去路。
来人气势汹汹,淡看一眼,回道,“豫州城的百姓。”
“滚远些!这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士卒毫无情面地呵斥,长剑抵在了沈临昭的脖子上。
“我们几个要山上采药,还请官爷行个方便。”沈临昭神色淡定,冲对方微微一笑,拱了拱手。
“别废话,再不走,通通抓起来!”
“官爷说笑了,我在豫州待了二十年,从来没听说过有律法言明百姓禁止上山采药,若确有公务在身,劳烦官爷出示文书,我等便会自行离开。”
那士卒只是奉命行事,被他一番话问得有些迷糊,语气生硬道,“问那么多做什么,让你滚就滚。”
“唉,看来咱们来得真不是时候,”沈临昭目光扫过四周,稍叹一口气道,“看来赵太守的药,得另外想法子了。”
“你认得赵明哲?”一个声音从不远处的灌木丛中响了起来。
待那人现身,沈临昭只一眼,便将他认了出来,是今上最得意的心腹冯孟甫。
很显然,冯孟甫并不认得他,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继续又问,“赵太守是你什么人?”
沈临昭垂眸轻笑,这人可还真同父亲描述地不太一样,发福忒多。
“他从我手上买药,自然是我的老主顾。”
冯孟甫自然不信,只觉得来人言行举止间并不像是寻常药农,难免多留了个心眼,“我与阁下,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大人定是认错了,我区区一介无名之辈,又何曾有幸能与大人相识?”沈临昭面不改色地答话,神色镇定。
冯孟甫看着他真诚的目光,心中暗自松了口气,定是自己上了年纪,眼花了。
可偏偏就这么巧,好容易才围住季恒,这人出现地着实有些蹊跷。
他疑心未除,又见来人没有要走的意思,不由地皱了眉,“既然如此,那就请速速离去。”
“药我今日是一定要采的,人有病痛,怠慢不得。”沈临昭淡淡开口,四目相对间,弥漫着浓浓的硝烟味。
冯孟甫也知道来者不善,且上头有令,此事不得有半分纰漏,二话不说便提剑搁在了沈临昭的脖子上。
摸不清对方的身份,也生恐是担待不起的人,冯孟甫心有顾忌,讲话也还算客气,“我等奉命行事,还望阁下不要为难。”
沈临昭并不惧怕,冯孟甫有这样的反应,更加让他断定季恒等人确实被困在了幽冥谷中,紧前一步,“不过是想上山采株草药,怎么能算是为难呢?”
“你到底是什么人?”见他丝毫不慌,冯孟甫不由对他的身份越发忌惮了些。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大人怎么选?”
冯孟甫脸色一白,强装镇定道,“大胆刁民,竟敢狂出此言。”
“我听闻有位故友被困这山谷,我心中挂念,特来接他下山。”
“你好大的口气!你可知道本官奉的是谁的旨意?”冯孟甫登时变了脸色,“我劝阁下还是不要趟这浑水,以免受此牵连,小命不保!”
“是奉今上的命令,前来围剿定安王么?”沈临昭冷眼以待,脱口而出。
冯孟甫脸色铁青,“你想做什么?”
“大人既然这么问,那我不妨开门见山。倘若我今日见不到殿下,难保我明日不会将皇城踏为平地。”
冯孟甫微微收眸,讥讽道,“就凭你们几个江湖毛贼还想掀起惊涛骇浪,简直痴心妄想!不把朝廷放眼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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