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喉咙里梗着的那口气终于能够缓过来——
“要不要我把心挖给你啊,不行你就杀了我吧……”
明明有在声嘶力竭地大喊,偏偏发出来的声音沙哑又孱弱,江莳年最终无力地蜷缩在榻下。
“别逼我,晏希驰,你别逼我,真的。”
“我不杀傅玄昭,我不杀人,我不要杀人。”
“我跟他……我跟他……”
“对,就是你想的那样……”
“顾之媛说的不错,她说的都是真的!我爱傅玄昭,爱到不得了,爱到甘愿委曲求全,哈哈哈……你以为的都是真的,都是真的,你要相信自己,你也要相信顾之媛……”
比起顾之媛不久之前的困兽之斗,此时此刻的江莳年看上去才是真正的“疯魔”。
果然,一点点的,晏希驰眼底开始爬满血丝。
从鱼宝来报“王爷要杀傅公子”开始,到之后发生的所有事情……江莳年真的好累,恍然间觉自己上辈子一生加起来都没有这么累过。
精神上的高度紧张,内心深处反复横跳的恐惧,以及那点儿不为人知的少女情愫,那点儿微不足道的灰心和失望。
江莳年自认自己不爱晏希驰,也不喜欢他,甚至讨厌死了他,可许是追他的时候追得太过认真,她的心……居然会疼。
看到他亲近顾之媛,她会难过,不愿意承认,可是她对晏希驰原来也有占有欲。
都不重要呢。
重要的是一切好像又回归到原点,一个是他们之间可能再也建立不起任何信任的原点,一个是当下客观的原点,譬如午时晏希驰想要杀了傅玄昭,现在依旧想杀,只不过从他自己想杀,变成了要她去杀。
否则。
就好像她过去所做的一切努力,无论初心如何,到头来都是徒劳无功。
不如有心之人一场挑在明面上的破坏。
好难,好难。
她只是想要像个正常人一样活着而已。
“我以后再也不要对谁掏心掏肺了。”喃喃自语着,少女眼中渐渐盈满水雾,许是弦断了,亦或心理的高强压力终于抵达了极致,江莳年既冷静又疯狂。接近于“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我以后绝对不会对纸片人动心。”
仗着晏希驰听不懂,江莳年肆无忌惮:“从今往后,一切只是游戏,我要做回我自己,我要随心所欲,我要为所欲为,我不要再取悦任何人……我命由我——”
说到这里,一瞬诡异的心念转瞬而过,江莳年忽地脑子一热,举起自己颤抖的左手手腕,堪堪对准晏希驰。
摁下机关,杀了眼前这个男人。
杀了他,自己以后就再也不需要委曲求全。
不需要向任何人低头。
不需要战战兢兢如临深渊。
虽然与顾之媛所说的意义完全不同,但江莳年穿书至今,的确一直以来都在委屈求全,她连发脾气都要拿捏一个度,做每件事都需要考虑后果。
她累了。
如今事情彻底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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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了江莳年手上颤巍巍的动作,阿凛条件反射冲至廊下,紧随其后的玖卿也心神惶恐,日常隐于桦庭的暗卫们瞬息警戒。
沛雯则完全不敢相信王妃嘴里都说了些什么,更多的沛雯听不明白也听不懂,但她听懂了王妃让王爷滚,说他是疯子……还承认她爱傅玄昭?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这下如何是好,沛雯直感觉天要塌下来。
她也无法理解江莳年为何会突然情绪失控,分明之前隐隐被她安抚好了,还答应要和王爷好好解释沟通……是了,这个书中世界没人懂得江莳年,也没人知道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往往都是极轻极轻的。
“你不是说只要掰动最左的机关,就可以杀人于无形吗。”
视线看不清对方的脸,少女有些玩味儿地道:“晏希驰,晏子琛,我最亲爱的夫君……年年今晚给你上一课好不好。”
“你知道什么叫做玩火自焚吗,这是你自找的,你不要后悔……你没有资格后悔。”
抬高左手,对准晏希驰心脏的位置。
也许对准了吧,江莳年看不太清,视线里全是水雾。右手,则覆上袖箭,下移,应该很快就能触到机关。
夜有多寂,风有多凉,江莳年再感受不到,脑海中有个声音催促着她,摁下去,摁下去吧。
桦庭的“目击者们”并不知道江莳年这是准备做什么,离得太远,自也听不见她嘴里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更不知她此刻举起的手腕之上附着的,是一击致命的爆发性武器,就如同整个定王府的下人们分明日日都能见到晏希驰,却对他的了解少之甚少。
但阿凛却是知道的。
主子的袖箭为何到了王妃手里,不重要,但他必须制止。
只差分毫便要截住江莳年的手腕,晏希驰忽地开口。
只说了三个字:“别碰她。”
阿凛脚下一顿,再不敢前进分毫。
男人此刻的声线沉不沉凉,低不低磁,是否动听,又或带了什么样的感情色彩,勾不勾人,江莳年统统分辨不清,也没那份心思和兴趣再去分辨了。
晏希驰则凝视着她,静默无声。
眼睁睁看着她的眼睛从猩红变得湿润,看着她的睫毛又一次被眼泪打湿,看着那被泪光覆盖的漂亮眼瞳,一点点变冷,一点点绝望,直至失去原本鲜亮的底色。
“你以为,你真能杀了我吗。”
她的眼泪一滴滴砸在地上,蔓延开,化成一条无形的锁链,锢住他的灵魂,同时也吞噬他心上所有温度。
她承认了。
她竟然敢承认。
从此以往,他要如何自处,晏希驰失去辨断能力,分不清虚假和真实。
内心深处住着的那个小孩低垂着脑袋,泪水安安静静淌过脸颊,拉着他的手说:“我现在好痛,我们走吧。”
可他没有听,不仅如此,他亦想与她共赴死路,期一许可能的后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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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手中举托着袖箭,这一次晏希驰朝她俯身下来时,江莳年没有闪躲。
而他竟然,吻了她。
他是不是有病?这种时候根本不适合接吻啊。
咬破他的唇舌,缕缕血腥味弥散口中,男人却恍若未觉,反而吻得越发温柔,越发黏腻,越发伤情不已。
他这是在做什么,他在做什么啊......
“你是不是爱上我了,晏希驰。”
就很突然的,江莳年有种想要尖叫甚至想大声狂笑的冲动,她想她是真的快接近疯了。
而男人苍白的指节却堪堪覆上了她腕间袖箭,一边闭着眼忘情地与她厮磨,一边指节拨开她腕下的环扣,与此同时,江莳年还隐隐听到其上一声轻微的细响。
而后他的唇与她分离,恋恋不舍,指腹擦过她的眼泪。
“先前不行,但现在可以了。”他说。
男人言罢,于一片视线模糊的夜色中,江莳年什么也看不清,舌尖全是他的温度,腕上的袖箭已然松了……他这是,放过自己了吗?
就在江莳年心上隐隐重新燃起希望时,晏希驰握住她的手腕,连同那将落未落的袖箭,一并抵上自己心口。
“试试,拨动机关。”
“我或傅玄昭,选一个。”
晏希驰的嗓音仿佛遥远梦呓:“机会只有一次,江姑娘,我死之后,你可与他共赴余生,我保证……无人为难你们。”
“别哭,心会疼,动手吧。”
好啊,那就满足他。穷途末路的滋味,原来这么难过的吗。都说人在哭的时候,是不能有人劝也不能有人哄的,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她。
少女依言,指节触上机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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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知道,今夜的晏希驰,心里是何等滋味。
经年之后,江莳年偶然得知,彼时自己佩戴的“护腕”,其实早就被晏希驰锁住了所有机关。
直到得知她对他动了杀心的那一刻,他释放了机关。
后来轮椅上的男人能够重新站起,君临天下,强大到俯瞰四海九州时,每每提起这个夜晚,也还会觉得自己很是心伤呢。
他说她向来粗枝大叶,性子跳脱,吃饭时经常会把筷子碰掉,走路不爱看道,总也撞上行人,又或被行人撞到,话本子随手乱扔,脱掉的木屐从来不会摆好……
故而,晏希驰认为袖箭于江莳年来说,过于危险,指不定还未伤人,她便一个不小心先伤了自己。
所以他最初取下袖箭时,顺手锁住了机关。
而他要做的,则是江莳年一度最憎恶的,试探。
晏希驰的人生,很多时候都在试探。试探同僚,试探敌军,试探天家,试探皇帝。
而他最最喜欢和最最擅长的,是试探他的妻子,试探他的妻子爱不爱他,真不真心,爱到何种程度,是否可能多一点,是否可能真一点。
晏希驰想要一盏灯,只属于自己,且永不熄灭。
当他说出“杀了傅玄昭,本王信你”这句话时,心里更多的是希望江莳年愿意,而非一定要她当真去杀人。即便如此,也是很变态了,是江莳年永远不可能接受的程度。
江莳年不懂他一个男人的心思如何可以那么弯弯绕绕,密密麻麻的心眼子好像蜂窝煤一样。
并且彼时的江莳年,在晏希驰身上能感受到的“爱”,是狗屁,根本没有……并且远远不及她心上对他的恐惧来得更加真实且纯粹,毕竟,谁会逼自己心爱的女孩杀人啊。
她曾经以为晏希驰喜欢自己,也不过仅仅凭着系统报过的那点儿冰冷的数据,他们之间看似有过一些美好的过往,实则底色却从来不在一个频率,无论三观,还是他们彼此想要得到或追求的东西。
同样的,江莳年也没有信任晏希驰的能力,更自觉自己非但没有更了解他,反而越来越觉他过于深不可测,不喜与他“过招”,江莳年脑瓜子容不了那么多东西,她会负荷不了,更讨厌自己窥探不到他内心深处真正的想法和心思。
故而此番,晏希驰也算“求仁得仁”。
只不过他得到的……是他的妻子不愿杀了曾经的情郎,反而对他起了杀心。
人生中的第一次自我重创,晏希驰完成得异常出色。
而之所以谓之杀心,当然是因江莳年这个菜鸡有那个杀心,却没那个杀胆。她的指节都触上机关了,狠话也放了,脑瓜子和精神力也都到极限了,却不敢真的摁下去。
江莳年落跑了。
讲个笑话。
她连杀顾之媛都做不到,又遑论亲手杀掉傅玄昭,更甚至晏希驰呢?
要她杀人还是亲自动手,比要她自己的命也差不离多少,晏希驰用这种事情来逼她,还要二选一,江莳年上辈子一生加起来都没有这么艰难过。
无论今后如何,至少此时此刻,她想要逃离定王府,逃离晏希驰,逃离她所厌恶和恐惧的所有。
随便跑去哪里都可以。
至少能让她稍微喘口气。
“拦下她。”男人的声线低沉暗哑,早没了先前的气势。
可是机会给过了,唯一一次试探,他豁出了自己的性命,可她既没有杀他,却也没有作出其他选择,他如何放她离开?
夜风还在继续,晏希驰躬身,前倾,弯腰。
却捡不起袖箭,也捡不起他们之间的一地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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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莳年跑得很急,仿佛身后有数不尽的洪水猛兽在追,毕竟,无论后来的自己境遇如何,永远没有人能以未来的眼光和心态看待当下的自己,就像江莳年后来知道许多真相,却也无法隔着时空安慰到今夜的自己。
王府又一次陷入嘈杂混乱,鱼宝和沛雯的声音混在其中,江莳年却什么都无暇顾及了。
被阿凛拦下时,她一个反手拔出他腰间佩剑,凛凛剑光散发着森冽寒芒。
“谁拦我,我便杀谁……”
此刻的江莳年,离了晏希驰的视线,离了那令人压抑窒息的氛围,心下早已溃不成军,人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江莳年哭得像个新生的婴儿。
阿凛离她最近,心口隐痛。
但还是公事公办道:“王妃冷静,请跟属下回去,否则即便您杀了阿凛,阿凛亦不能放您离开。”
江莳年索性举剑朝他劈去,阿凛不闪不避,剑至人胸前,江莳年硬生生忍下。今夜也不知为何,无论她多么努力也忍不住眼中决堤的泪水,好像要一次性把今后一生的眼泪统统流尽。
下一秒,她反手收剑,横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不要!”
第一次,晏希驰的声音在江莳年听来是完全失真的,隔得隐有距离,具体从哪个方向传来,江莳年不知道,但她知道他无法追上自己。
故而她置若罔闻,木然又决绝地对阿凛说:“放我出去,否则我就杀了我自己。”
当然不会,只是江莳年已然无计可施。后来回首,也觉得那时候的自己傻得可爱。
是谁给她的底气以命威胁阿凛?当然是沛雯先才说过的一句,江莳年看似不在意,却记在了心上的一句话。
王妃,王爷很爱您呢。
江莳年自己没有意识到,其实她跟晏希驰何其相似,他们骨子里本是同一类人,晏希驰一次次试探她,她亦在乐此不疲地踩他底线,越他雷池。
连爱傅玄昭这种话都说出口了,她今后还有什么好怕的?
只不过后来一条路走到黑,晏希驰每次都在重伤自己,江莳年却渐渐学会了人生如戏,只走肾,不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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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夜的阿凛第一次“忤逆”晏希驰,因他知道王妃若以剑自戕,王爷许会疯掉。别人不了解晏希驰,阿凛却多少了解一些。
王妃的确才出现不过短短两月有余,可时间从来不是以天数计算,而是以经历和觉知,否则何来的一夜长大,又或一夜疯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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