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过?”
视线在她面上逡巡,带着几乎要将人缠缚溺毙的暗流,晏希驰声线很淡,也很努力地令自己的语气显得冷漠。
可是眼睛骗不了人。
无论彼此如何掩饰,视线撞上的一瞬,心跳很快,痛也愉悦,爱和眷恋只增不减,是令人几乎疯掉的滋味。
于是两人错开视线。
“没有。”江莳年说。
顿了顿:“阿凛,玖卿,鱼宝,沛雯,你们离远一些,去门口侯着吧,我有话要与王爷单独说。”
四人依言执行。
半晌。
“王爷,请您写封和离书给我。”
说话时,江莳年声线平和,把摆在面前的饭菜和碗碟推远了些,将鱼宝放下的笔墨纸砚依次摆了上去。
“……你说什么?”
“年年说,请王爷写一封和离书给我。”
将宣纸推到男人面前,少女垂着眼眸,一字一句道:“休书也行,七出之条里,年年已经犯了三条,不愿生育,善妒……还有,与外男纠缠不清。”
大寅律法,有休妻也有和离。
基于原身记忆,和离需要彼此写下和离书,经有关部门盖上官印,便具备“法律效力”,从此男再婚,女再嫁,都与彼此互不相干。
但晏希驰是王爷,他的玺印盖上去也是可以的,反正对江莳年来说都没差别。
被休的女人一般是犯了七出之条,被夫家厌弃的一类,此后再想嫁人通常很难,江莳年不可能再嫁任何人,因此休书也是没差的。
有轮椅摩挲地面发出的细碎轻响,有熟悉的冷香袭来,以及晏希驰极力克制但依旧不稳的呼吸,与此同时,江莳年颈上多了一只手,冰冰凉凉的,格外僵硬。但她感觉不到窒息和痛苦,相反的,掐她脖子的男人比较痛苦。
耳边有膝盖跪地和求情的声音,大概是沛雯、鱼宝、阿凛、玖卿四人冲过来了,江莳年没太注意。
她望着晏希驰,像一具浑浑噩噩的躯壳,又像新生的婴儿初次面世一般,眼中没什么具体情绪。
“这便是你一直想要的,这才是你一直想要的,期待很久了,是不是?”
恍惚的视线里,近到可以闻到彼此的呼吸,晏希驰眉宇阴煞,仿如一尊失了温度和情感的邪神。
他恨得咬碎了牙般:“拿到和离书,便可离开本王,与傅玄昭旧情复燃,双宿双飞,是也不是?可有人教过你什么叫做从一而终,江莳年,是你先招惹本王,如今却妄想全身而退,凭什么?”
“你又何德何能,善始善终?”
砚台被带翻在地,墨汁四溅,江莳年没有挣扎,她保持着被锁喉的姿势,双手撑在榻上。
说:“是,拿到和离书,我就可以离开你了。”
“旧情复燃,双宿双飞,倒也不全是这样。但至少和离之后,我再和傅玄昭交集,就不会有任何心理负担,不会觉得自己背叛了你,不会问心有愧,不会心疼你的感受,更不会遭受良心谴责,也不用再编任何谎言来哄你骗你……我更不需要忍受你的沉默,你的自我封闭,你的冷落禁闭,你的新欢……要我伺候你跟琅瑶洞房花烛?晏希驰……我尊重你的选择,理解你的局限,但我情愿孤身一人。”
“没人教过我从一而终,我也的确妄想全身而退,凭我足够厚颜无耻。你眼前这个人,贪生怕死,薄情寡义,自私软弱,受不得半分委屈,还喜欢自由,也永远只忠于自己。一生那么长,晏希驰,我坚持不下去的。”
“我们分开吧。”
有那么几息,被一股莫大的悲恸所笼罩,江莳年仿佛置身事外的旁观者,看到晏希驰,像看到另一个苦苦挣扎的自己。
对错无以申辩,前尘往事不堪回首。
后来漫长的岁月,无论怎么努力,江莳年也记不得晏希驰这夜的表情,她的脑袋,好像自动帮她屏蔽了她无法承受的……晏希驰的破碎和绝望。
她的脖子也不疼,因为他没有用力。
但她的眼睛在下雨。
“雨水”啪嗒啪嗒掉下来,砸在晏希驰手背上,从他的手腕划过,蔓延滴落。
后来不知过去多久,晏希驰呼吸渐渐平复,他松手,退开,笑得惨然。
说:“阿凛,取玺印来,备笔墨纸砚。”
不知不觉间,殿外雨声更大了。
其实心再宽一点,有什么问题不能解决?上辈子江莳年总听人说,等你再大一点,等你过段时间,过几年,再回头去看当时的困顿,就都是小事,什么也算不了。可人的痛苦是当下的,在那个当下出不来,便一言一行都交付到那个当下。
晏希驰写得不大顺手,雪白的宣纸费了好多张,脚下纸团越来越多,他的手,衣袖,也被墨汁染脏了,莫名像一只伤痕累累的动物。
江莳年则坐在旁边等,因为时间太漫长,她眼前渐渐开始出现幻觉。
是很久远的一幕了,那时还是炎炎夏夜,云霜阁的喜殿里红绸飘扬,晏希驰身着绯色华袍,披着满身月光而来,耀眼得令人炫目。
那时候,他还是她的新郎。
姑且算是吧。
江莳年以前不知道,回忆这种东西会令人那么抓心挠肝。
捱过了冰雪融化,到寒梅凋零,曾经许许多多个夜晚,她想起晏希驰曾经问过她一个问题。
“江姑娘,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那时她笑眯眯给了好一堆油嘴滑舌的答案,左右无非贪财好色,喜欢享乐。
而今如果有人再问,江莳年会说她不要荣华富贵,不要奴仆成群,不要美色当前,更不要动荡的爱情。
只需一处简单的宅院,原身的嫁妆应该够她置办,还想要一只猫,再带上小狮燕,届时随便做个生意吧。
这世上或许没有幸福。
但有自由和宁静。
玺印盖上去的那一刻,江莳年没什么真实感。
“不看看吗。”
晏希驰持笔的手搭在轮椅上,不知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比先前沉静了些,周身散发着一种懒散的颓丧。
“不了。”
“看一眼可好?”
“没什么好看的。”扶着案台站起身来,江莳年动作机械地将那张宣纸叠起来,叠成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块,攥在掌心里,说:“晏希驰,大伤初愈不宜饮酒,你别糟蹋身体。”
顿了顿:“祝你早日实现理想。”
坐拥天下江山,脚踏山河万里。
言罢,江莳年再不逗留。
透过敞开的殿门,城东巍峨殿宇如画卷铺开,在她眼中泛起浅浅光斑,显得光怪陆离。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古人诚不欺我,她想。
拿到休书了,自由了,奇怪的是,心空了。
身后似有“砰”地一声——
那是个春日雨夜。
耳边风声簌簌,江莳年没有回头,便看不到身后的大殿之上,晏希驰滚下轮椅,眼眶爬满血丝,未拽到她衣角的指节狰狞泛白。
“来人!去请李医——”话尚未说完,阿凛的声音便被打断了。
“截住她。”
男人咬牙,匍匐在一地碎裂的杯盏之中,一双凤眸猩红如血,倒映着廊前潇潇雨幕。
佛说人间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日日夜夜忍耐的爱怨痴妄,忍到这一刻,终是化作滚烫泪水,大滴落下。
压下喉间缕缕腥甜,一次次挣扎起身之中,鲜血于晏希驰嘴角汩汩涌出。
见此狼狈一幕,沛雯和鱼宝惊惧到忘了去追江莳年。倒是无数暗卫和玄甲卫士,在玖卿的指令下齐刷刷没扆崋入这初春夜色。
城东万家灯火,一如既往的繁华安宁。
彼时的大寅皇庭,兄弟阋墙,倾轧搏杀,朝野上下风起云涌,而这背后搅局的翻云覆雨之手,足有逆倒乾坤之能,却握不住妻子凋零的心。
血和眼泪,洇湿一地狼藉。
在阿凛和玖卿的搀扶之下,晏希驰捂着心口起身。他擦掉嘴角鲜血,脚下踉跄着,固执地要往前迈步。
如何去爱一个人?
不知。
这年的晏希驰独自摸索,磕磕绊绊。
很遗憾,小时候没有一个幸福的家,长大了依然没有。
恨吗?恨的。
可是没用。
“因为年少时的晏希驰太聪明,同时也是个笨蛋,他以为自己一无所有,非但不会解决问题,还怪会制造问题,给人玩儿互相伤害呢,结果玩不起的也是他!”讲故事的人气呼呼地说。
“那后来呢?”
“后来啊,时间太久啦!能记得的只有两件事哦。”说话的姑娘趴在吊床上翻了个身,脸上笑眯眯的。
“哪两件呢?快讲快讲!”
“第一件里,有新娘子和凤冠霞帔,但是没有宾客,新郎和新娘都不开心,但又都觉得圆满。”
“第二件……”
是晏希驰起兵谋反之后,兵败于西州往北四十里的祁水坡,江莳年在那里成了绊脚石,但也意外完成了100%的攻略进度,救赎了他的命运和未来,代价是消失的四年。但江莳年只度过了四天。
史记北雍武帝晏希驰,少时发妻殁于祁水之畔,帝大悲,后宫无人。有士曰,待四年,可期神迹,有妻颜复当年。
“第二件太惨啦,先容我回忆回忆啊!”
“那休书里写的什么?真的和离了吗?”
“当然没有,那不是休书,是他又生气又难过又没办法时写下的道歉书,误会一个没解,他就开始道歉,这人真是的,他一点都不可爱……”姑娘纠正说。
书写:
北麓山事,阿年。夫君知此世凡人皆有趋舍,你弃我而选他,乃顺应本心,并无过错;山野密林躲避箭矢,夫君知你欲为自保,生死面前,人之本能。错在夫君贪得无厌,一欲强求,不可自解。更狭隘至徒生报心,近琅瑶,虚自复,实思你心切,任满嘴荒唐,皆负气假说。未能察你心之所困,实夫君之过。事至是,皆不重,受子不爱我实。然昨日死,今日生。愿可复始。
落款是大寅韶和十五年,正月十五,江莳年满怀伤心跑路……失败的一个春日雨夜。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真的真的特别抱歉,给大家说声对不起,这本书是我自己许多方面没有设定好,比如系统,核心梗方面,所以后期写得特别痛苦。剩下没填完的坑:和离失败后男女主对手戏,傅玄昭那条线,攻略进度停滞的原因,西州副本,包括本章末尾(原大纲里的几个点)有时间了我会补在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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