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日与昨日发生的种种仿若梦境,一切都没什么变化,谢执和她,亦回到了陌生人般。
四个月后,大抵也会是如此。
就是可惜了那盘桂花糕。
***
城外小宅偏僻,如果要进城不是很便利,得去镇上雇马车,镇子离这里还有好一段距离,好在季念起得着实早,从马车上下来时苏翘人都还没到。
季念从来不会亲自发工钱,都是把每人所得分好,跟在苏翘旁边,苏翘本就包揽了明面上的事,大家又都知道苏家小姐和季家小姐关系好,只当她是来帮忙的。
但时间久了哪有不透风的,总有些传言说季念之所以在这儿,都是因为这酒楼嘉裕侯也投了银子。
还真不少人信,觉得不然怎么这酒楼怎么能经营得这么好。
现下季念与嘉裕侯和离之事风波未平,待到苏翘来发工钱时,以往翘首以盼等着拿工钱的都控制不住了,队排得歪歪扭扭的,视线也跟着歪歪扭扭地往季念身上瞄。
“诶诶,看哪里呢?”苏翘喊了声。
后厨一打杂的小喽慌里慌张地收回视线,把心不在焉伸到季念面前的两只手挪到苏翘面前,干笑着接下发的银钱。点头哈腰离开的时候,还不忘再看一眼季念,那脸上表情就差把瞧不起三个字写在上面。
苏翘发完工钱气不打一处来,手拍桌子:“气死姑奶奶了,到底是从哪儿传出那种谣言的,现在这些人指不定在心里骂你和嘉裕侯和离了怎么还有脸坐在这里,他们知不知道手里拿的工钱都是你发的!”
季念摆摆手:“随他们去吧。”
签字和离的时候她就预料到会有这种情况,不是什么触及根本的大事,不需要事事计较。
苏翘感觉这语气熟悉,点点下巴:“念念,你和谢执不就只住了昨天一日?我怎么觉得你们俩越来越像了?”
季念微怔:“有吗,我以前不就是这样的。”
“不一样,你以前只是看似什么都不计较,现在嘛……”苏翘说不清楚,“哎呀”了一声,“反正就是不一样。”
“对了,昨日你和谢执真没有发生什么?”苏翘又问。
自打季念早晨掐头去尾和苏翘交代了一下目前的状况,苏翘只惊讶了一小下,转眼就接受了,紧接着,就开始三句不离谢执的打听。
季念无奈:“没有,昨天后来他就没从屋中出来过,早上我出门时他大概都未起。”
苏翘撇撇嘴,看着挺失望。
生怕她继续瞎打听,季念从后院走进楼中,直奔挂满木牌的高墙旁:“这酒牌――”
“哦!梅花酒我昨日没来得及把牌子撤下来,”苏翘以为她是要说这事儿,忙道,“一会儿我找个人重新排一下。”
季念点点头:“这个确实也要紧,不过我是想说,我们可以把竹叶青的酒牌往最前放。”
苏翘不明白:“为何?”
季念扫了眼在场的客人,说道:“近日宫中竹叶青盛行,估计过不久喝竹叶青的人就会变多,不仅酒牌要调整,还得去段伯那里多进点这酒存着。”
“进上品的,品质不能坏。”季念停顿一下,转向苏翘。
苏翘笑了声,抢先道:“顺便给你留两坛。”
季念也笑,冲苏翘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
季念在觉春楼待了一整日,苏翘怪里怪气地问了她几次还不回去,眼见着天都要黑了,季念才终于离开。
回到小宅时,谢执坐在正厅,正低眉品茶,见到她回来掀眼看了过来。
季念微滞,不觉得他是在等自己,转身要走。
“三小姐。”
被他叫住,季念脚步一顿,回身:“你叫我?”
她解下大氅的手快,单薄的身板映在夜色中,似乎比前几日又消瘦了点。
谢执挑挑眉,问道:“吃过了?”
两人离了些距离,这么说话有点怪,季念走进正厅,对他点点头:“我吃完回来的。”
谢执放下瓷杯,没看她:“我是问昨天晚上,吃什么了?”
季念将大氅搭在手臂上,抬眼:“昨晚?”
那盘糕点还端端正正放在原位,桌子正中极为显眼处。
她瞟过盘子最上那过了一夜看起来已不再松软可口的桂花糕,刚要开口,便见谢执手指在那盘糕点旁轻敲两下:“为什么不吃?”
季念呆了下,没反应过来:“这桂花糕是……”
谢执:“我买的。”
一阵静默。
“我以为,呃……”她道,“这是驱鬼用的祭品。”
事到如今,话说出口她自己也觉得有点荒谬,谁驱鬼用糕点做祭品的。
说到底,可能是她觉得这糕点是谢执特意留给她的听起来更加荒谬。
谢执“嗯”了一声,拿起一块桂花糕咬了口,也没再说别的。
季念有点过意不去,见他坐在这儿一直不走,便问:“你在这里坐了很久吗?”
谢执又咬了一口:“没有很久。”
人还是温文尔雅的那个人,话却不是每句都能接上的话。季念也不知道再说点什么,迟疑道:“那我先回屋了?”
谢执放下那块桂花糕,抬眸盯了她会儿,才应:“嗯。”
季念转身往外,走了几步,背脊一阵发毛。
总觉得有道视线刻在身后。
可又没人说话。
步子越走越小。
半晌,季念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回头:“那你呢?今晚用过膳了吗?”
第12章 痒意
只见谢执依旧看着她:“没有。”
言罢,他没再说别的,拿出一块帕子,低头擦拭手上的碎屑。
不带情绪的两个字,但谢执这两个字莫名就让季念将自己代入了一个薄情寡义的负心汉形象。
人家昨夜知道给留点填肚子的,她可倒好,把人丢在荒郊野岭找不到东西吃的地方,自己还在外面逍遥快活到深夜才归。
这么一想,季念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好歹共住一宅,哪怕是真陌生人都该稍微互相照应着,他们又不是仇人,四个月而已,何至于此。
她站在正厅门口,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唇开开合合,最后还是谢执先出了声:“我今日没有胃口,所以没吃。”
灯下,他长长的影子延伸至她的面前,顺着影子看去,他似乎与许多日前在觉春楼时的样子没什么变化。可那时他还是人人尊崇的内阁大学士,全无愁容,桌上点了许多的菜。
如今他衣着不乱,还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但他说自己没有胃口,在这个地方,在落魄后,季念没办法不多想。
也没办法不管。
默了默,她问:“那你明日会有胃口吗?”
谢执擦净手,闻言,再度抬头。
对上他探究的视线,季念清清嗓子:“我的意思是,你明日还在宅子里不出去?”
“不出去,”谢执收好帕子,“没什么需要我出去的事。”
“哦。”
她点点头,没多说别的。
***
开春后民间和朝野的活动与宴请多,一般是觉春楼最忙的时节。
趁着冬日未过,每年三月起季念都会在觉春楼从早待到打烊,提前做些准备,也会接一些酒楼客人们预先留雅间的要求。
结果季念才在这里留了一日,昨天苏翘怕她太晚出城不安全,今日还没来得及催,倒看见季念自己先收拾起来。
“不是,什么情况啊?”苏翘提起沉甸甸的食盒左看右看,问道,“不在这里吃完再走了?”
“我带回去吃。”季念避重就轻,从她手里抽回食盒。
“等会儿,你一个人能吃这么多?”苏翘点点食盒,统共三层,按着菜量算怎么都不像是一人份。
“怎么不能,”季念面不改色,“‘能吃是福’说得在理,我补补福气。”
以往只有苏翘追着季念要她多吃点的份,现在从她嘴里主动说出要补补,不管是补什么,反正苏翘是乐了,拿过本来想自己带回去的糕点给食盒又加了一层:“行,你补补,这个也给你。”
糕点盒里五颜六色的,倒是没有桂花糕,季念盯着雕花盒子出了神,昨晚她看见谢执拿起桂花糕吃,也想说服自己那些糕点也有可能谢执买来自己吃的,只不过顺便放在这里与她一道分享。
一遍一遍说服自己,再一遍一遍冒出不该有的念头,循环往复。
最后季念没过多久就被苏翘赶回去了,本来她戴着帷帽坐在酒楼中许多事都不方便,大部分时候她都是待在后院,那后院能做的事回去宅子都是一样做。
今日季念回去比昨日整整早了两个时辰。
院里那根白线醒目得很,她踩在线右侧抬头看去,谢执已坐在正厅里,还是昨日靠西的位置,只不过今日是在那儿看书。
听到门外动静,他搁下书,缓缓抬眸朝她的方向看来。
一晃眼,她又生出他是在等她的错觉。
她忍不住去想,昨日他到底是何时就坐在那里的。
“吃过了?”谢执坐在里面,问道。
又是这句摸不清用意的话,季念回神:“还没,你呢?”
“没吃。”
顿了顿,他视线缓缓向下,停在她手上。她跟着低头,抬起手里拎着的食盒,不太确定地问道:“要不要一起吃?”
谢执没作声,背身站起。
季念愣在原地,嘴角泛起的笑有点苦涩,刚想要垂下手,却忽见热气氤氲。
主桌上的热茶在谢执回身时进入视野,他与她目光相接:“外面冷,进来。”
谢执从正厅里拖出一张圆桌,季念把食盒里小碟盛好的菜一一摆出来。
都是觉春楼的师傅做出来的,色面与香味无处挑剔,谢执去后院取了碗筷,看着桌上的菜,问道:“你买的?”
季念垂眸继续摆菜:“对。”
她不想告诉他觉春楼是她开的,如果他知道的话,一定会猜到觉春楼这个名字的由来。
一定。
幸好谢执也没有多问,摆好碗筷后便坐了下来。
而犯难的,是季念。
脚边的圆凳不知道是谢执随手放的还是原来就在那里,离谢执的位置很近。她只要一侧身,就可以坐到他身旁,手背靠得极近。
“怎么了?”谢执抬头看她。
季念看着他下颌漂亮的线条,听他又问:“同我用膳很紧张吗?”
“怎会。”她笑了下,在身前那张圆凳坐下。
季念夹起面前离得最近的那道桂花糖藕,欲盖弥彰地夸道:“它们家的糖藕还挺好吃的,一点都不会腻。”
谢执目光似乎扫过她的位置,而后神色淡淡地转回头,也夹了一块。
季念目光跟随着他,又有些别扭地别开视线,她就嘴上这么一说,心里完全没想着他会吃那道菜。
因为她分明记得,谢执不爱吃甜食――桂花糕和桂花糖藕,他都不爱吃。
唇齿之间被甜味与桂花香占据,季念低着头一小口一小口地咬,不知不觉把那一大块糖藕都吃了下去,筷子空了才找回点神思。
季念一顿饭吃的心不在焉的,吃完了她也没开口要走,坐在那儿时不时夹着几粒米饭往嘴里送。
后半程两人都没主动开口说什么,只顾着默默吃自己的。
这会儿谢执盛了一碗汤到她面前,突然出声问道:“嘉裕侯府很穷吗?”
季念一愣:“什么?”
谢执又给自己盛了一碗:“旁人看了,以为你以前在嘉裕侯府常常吃不上饭,养下来不好好用膳的习惯。”
“……啊,”季念捧着热汤拉到面前,“我只是晚上没什么胃口。”
她这么说着,还是喝了一口。
谢执也喝了口:“看到我没胃口?”
“不是。”季念一口否决。
怕自己反应太大,她搅动了一下自己碗里的汤,“不知何时起就这样了。”
闻言,谢执放下手中勺子,侧头半晌,问道:“在侯府过得不好?”
勺子敲到晚上发出一声轻响,季念沉默片刻,摇摇头笑了下:“没有,挺好的,只是有点忙而已。”
谢执回过头,“嗯”了声。
这之后便又陷入了寂静,等到用完膳,季念拿起碗筷打算收拾的时候,谢执说了句:“放下吧,我来。”
以前觉春楼刚开张时,季念在后院没少做过这些事,她本来也没把自己当做多娇贵的人。但她看看谢执,怎么都没法想象一个翩翩君子模样的人做这些事,拿着碗筷没放下。
谢执不甚在意地起身,接过她手里的东西:“三小姐宽心,你会做的我也都会做,碗打不碎。”
季念哪是这个意思,伸手想要拦他。
可她无心一动,随之而来的却是手腕上他指腹和衣袖不经意的滑蹭。温度转瞬即逝,她呼吸一滞,就这样松开了手。
谢执低眉收起圆桌上的东西,转身向外。
像什么都没发生般,只余掌根脉搏,那股痒意。
望着他的背影,季念突然想到什么:“对了,怎么没看见成二?”
谢执停住,侧回身面色平平地答道:“没有银子发他工钱,跑了吧。”
这世道人走茶凉是常态,但季念怎么没想到成二也会说走就走,她一怔:“那你以后都……”
谢执点头:“以后都是我一人。”
一时无话,谢执还在原位没动,似乎在等她继续说什么。
觉春楼人来人往,季念时常能听到许多关于谢执的流言,他们说谢大学士转眼就落魄了,从谢府被赶出来后连穿的衣裳料子都不及以前上等了,可他们怎么会知道,谢执从来都不是那个需要衣装衬托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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