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姐就是这么一个在旁人评价中好坏都很极端的人, 朋友很多, 讨厌她的人也很多,可无论在哪都不会泯然众人。
沈如晚幻想过很多次, 倘若她能再见到沈晴谙,相见时又是什么样的场景,最近一年来这样的幻想尤其多。
可真的与沈晴谙相见了, 她却什么也说不出。
沈晴谙也没说话, 站在几个同样奉命轮巡的蓬山弟子中间,神色辨不分明, 只有那双依稀如故的眼睛里,含着同她一样复杂的情感, 就那么不作声地望着她。
也许也就是这么一眼, 沈如晚不愿再去想什么疑窦、阴谋,蓦然抬步,越过那几个轮巡的弟子,径直冲到沈晴谙的面前,可又忽而顿住了脚步,定定地站在那里, 唇瓣微微抿着, 一语不发。
“原来两位师叔是认识的?”拿着玉册的小弟子听见那一声“七姐”, 不明所以,兀自为这旧友重逢欣忭起来了,“真巧啊,我方才还在感慨呢,两位师叔都姓沈,我还以为只是巧合。”
可两位沈师叔谁也没有说话。
她们只是眼神复杂地对望着,仿佛能用目光来代替言语,抵掉多少试探和掩饰。
“好久不见。”沈晴谙终于开口,语气不易察觉的别扭,又故作落落大方。
沈如晚的情绪仿佛就像是被这一句从闸中释放出的涛涛江水,倾泻而出,让她一把握住沈晴谙的手腕,几乎是凑到沈晴谙的鼻尖,“什么好久不见,哪里来的好久不见?你同我装什么装?”
她突如其来的情绪迸发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捧着玉册的小弟子呆呆地望着她,目光在她和沈晴谙间转了又转,尽是小心翼翼的揣摩。
只有沈晴谙猛然偏过头,避开她目光,语气几分叱,“没规没矩的,谁像你这般冲上来的?难道就一刻也等不得?”
多年未见,不解释为何死而复生、当初为何拿七夜白逼她也就罢了,竟然还倒打一耙,说她太急,沈如晚气笑了,扭着沈晴谙颊边一点肉,硬把后者脸扭过来,“我是见了仇人分外眼红,谁寻仇还等得了的?”
沈晴谙顿时不说话了。
沈如晚拧着沈晴谙颊边的软肉,心绪也更复杂起来,指尖的力道不由得松下来,松松地搭在沈晴谙的脸颊上,仿佛轻轻一挥便能拂开。
曲不询在身后唤了她一声。
沈如晚不自觉回过头,神色里流露出一二分犹疑。
“这位是你的旧友吗?”曲不询目光在沈晴谙身上一扫,分明听见她喊沈晴谙“七姐”,却只作不知,他若有所思。
沈如晚下意识地挪了半步,遮在曲不询的打量前,挡住了沈晴谙。
“是。”她答得短促,不假思索。
曲不询目光微动,捕捉到方才她下意识的遮掩,露出一点错愕来,紧紧盯着她,在她和沈晴谙之间逡巡,微一挑眉,定定地看着她。
沈如晚眼睫微颤,避开他目光,回过头去看沈晴谙,心绪更难辨,默默地垂下眼睑,沉默了一会儿说,“七姐,我们找个地方聊一聊?”
沈晴谙先是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又轻轻点了一下头。
沈如晚紧紧盯着她,发觉她果然还是从前那个死要面子的脾气,十年光景竟似没一点变化,既熟悉,又难免陌生。
正是太熟悉,才生出一种恍惚感,仿佛十年里只有她在往前走,沈晴谙却好似还停留在原地一般。
“这十年,你过得还好吗?”沈晴谙低声问她。
沈如晚沉默了一会儿。
“还好。”她说。
沈晴谙短短地“哦”了一声,又不作声了。
沈如晚紧紧抿着唇站在那里,听沈晴谙一声“哦”便不再作声,心底升起一股难言的烦躁,让她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心浮气躁地开口,“‘哦’又是什么意思?你能不能自己把话说明白些,难道还要我来问你东西南北?怎么十年了一点也没长进,总是端着你的大小姐脾气,要我来哄你?”
她熟悉的沈晴谙只怕一下子就要不高兴起来,和她狠狠吵上一架,沈晴谙是习惯她乖顺温和的,也习惯了替她安排做主,不然当初在沈氏族地也不会想也不想地逼她去种七夜白。
从前沈如晚也习惯了顺着七姐的意思,沈晴谙喜欢张罗做主,她就迁就一些,可十多年不见,沈晴谙就这么突兀地出现,一点也没解释的意思,难道还要她去哄?哪有这样的事?沈如晚再犯贱也不够这样的。
故而沈如晚一面心烦意乱地怼沈晴谙,一面又早在心里做好沈晴谙脾气发作的准备,她也没想好到时是和沈晴谙针尖对麦芒地耗费彼此的精力,还是如先前一样退一步。
可沈晴谙竟然一下子被她问住了一般,一双凤眼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眼瞳黑白分明,露出这辈子都没露出过的呆呆的神情来,“……我不知道你要不要听。”
沈如晚的心忽而一沉。
——沈晴谙到死也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的。
沈如晚一时怔住了,到唇边的话又咽回喉咙口,霎时什么也不想说了。
她没和沈晴谙吵起来,沈晴谙也没再端着那副臭脾气,可她竟然一点也不觉庆幸,不知怎么的心头一阵冰凉,好似失去了什么,这辈子也捡不回来了。
“哦。”她于是也很短促地应了一声,忽而明白一个人为什么只说一个“哦”,实在是除了这个字无话可说。
可就这么僵持着并不是办法,沈如晚沉默了一会儿,低下头,“那你说吧,这些年都在哪,做了些什么?”
沈晴谙像是临考的弟子被问及了先前背过的考题一般,又重新行云流水地说起来,“当初在族地里,我并没有死,只是受了伤,气息奄奄,所以清点时误把我当作陨落了。后来我在被送去焚化前又有了气息,就被救下了,修养了很长时间,昏迷不醒,情况很是凶险,故而掌教也没告诉你我还活着。”
“这两年我终于醒了,伤势也恢复得差不多了,这才行走于人前,一直想去找你,可是你早就离开蓬山了,让人找不到。”
沈如晚默不作声地听着,并不质疑,只是默默地点着头,偶尔问一句,“你当初受重伤,是我做的吗?”
沈晴谙停顿了一下才说,“你不要太放在心上。”
沈如晚也不搭话,只是默默地一下下点着头。
“七姐,不管怎么样,能再见到你,我都很高兴。”沈如晚到所有话锋都消散时,才抬起头来,神情平静,没有一点表情,很轻微地勾起唇角,才露出一点微笑。
沈晴谙立刻露出了那种她很熟悉的、既别扭又真实的笑容,“这话说的,难道你见了我还能不高兴?沈如晚,你胆子可太大了。”
沈如晚目光复杂地望着沈晴谙脸上的笑容,忽而垂下头,埋在沈晴谙的肩头,紧紧搂住沈晴谙的肩膀。
“干什么?你怎么现在这么肉麻了?”沈晴谙手忙脚乱地不知道怎么办,胳膊虚虚地搭在她身上,语气有点埋怨,又有笑意。
“我很想你,七姐。”可沈如晚只是埋在沈晴谙肩头,低声说。
沈晴谙两只胳膊像是真的不知道能放哪,上上下下、来来回回地折腾,无措地挥舞,像是个熟记了考点,见了新题时却不知道该怎么答的笨学童。
沈如晚反手拉住了沈晴谙乱动的两只手,搭在她自己的背上。
沈晴谙的手终于安定下来,搂着沈如晚,一动不动。
“我很想你,七姐。”沈如晚又说了一遍。
“哦。”沈晴谙很短促地回应着,过了好一会儿,像是试探着般说,“……我,我也想你?”
沈如晚把头埋在她肩头,没有说话。
直到沈晴谙说要去交接轮巡的任务,沈如晚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曲不询慢慢走过来,立在她身侧,目光落在她身侧,想开口,又微微蹙眉。
沈如晚很缓慢地抬起头,默不作声地望着他,神色复杂。
“真是你那个堂姐?”曲不询不知该怎么问她。
一个死了许多年的堂姐,忽而就“死而复生”了,还是在沈如晚归来质问宁听澜的时候,怎么听都让人觉得古怪,可作为一个真的死而复生的人,他仿佛是最没资格质疑的。
沈如晚默然。
“先前你说,宁听澜问童照辛定制过一只傀儡?”她忽而问他。
曲不询一怔。
“不错,是有这么回事。”他问,“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沈如晚目光茫茫地落在远天,语气也渺远,“你说,如果有一个人,性情和十年前近乎一模一样,和你对话行事都和十年前没有差别,可偏偏在这十年里,你们之间曾发生过一件绝不能一笔带过的事,这件事也绝不可能对你们之间的关系没有影响……”
她说着,神色恍惚了一瞬,垂眸,“倘若我真的重伤了沈晴谙,她绝不会让我不要放在心上。”
沈晴谙爱憎分明,只会说自己是咎由自取,说她们是各得其所。
“我原先是真的很高兴。”她轻轻地说,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不知怎么的,又重复了一遍,“我本来很高兴的。”
第118章 欲买桂花同载酒(三)
据执掌玉册核对身份的小弟子说, 沈晴谙是在宗门接了轮巡任务过来的,和他也是第一次见。
“我也是此番才知道,原来宗门只会把身死的弟子名字勾销, 原先金册上的名字是不会抹去的, 这样一来, 倘若谁有奇遇,多年后‘死而复生’, 宗门还能从最初的金册上找到对应的名字, 把身份重新还给这弟子。”沈晴谙说,“多亏如此, 我才能找回从前的身份,如今在宗门内如常接下任务。”
沈如晚问,“宗门是如何核验人还是原来那个人的?”
沈晴谙没有立刻回答。
她顿了一下, 余光望着沈如晚的神色。
沈如晚目光澄净清寂回望。
沈晴谙眼神如水波般颤动了, 有那么一瞬间仿佛十分迷茫,透过那双与沈如晚记忆中完全相同的眼睛, 仿佛藏着一个纯澈懵懂的灵魂,“……也不是很严苛, 只要你还能找到三个愿为你担保的同门, 就能取回自己的身份了。”
沈如晚本是想为曲不询问的,不知以他现在的情况,究竟还有没有可能取回原先的身份,可望见这样的眼神,却又不知怎么的怔怔出了神。
“你——”她短促地开口,沉默了一会儿, 终究又按下了那股难耐的疑惑, 语调平淡地说, “你昏迷了那么久,还能找到三个同门为你担保,运气实在不错。”
沈晴谙立刻给了她一掌,不轻不重地打在她肩膀上,嗔怪地斥她,“我在宗门内也是有不少朋友的好不好?你当我只认识你啊?也不知道当初是谁刚入宗门时跟在我后面学这学那,把我在宗门里的熟人都认个遍,借着我的人脉在这宗门里快速站稳脚跟。”
这一掌一嗔,活脱脱是沈晴谙的模样,再没有半点错的,沈如晚凝神望着眼前人,唇瓣张了又合,一句“你究竟是谁”凝在唇边,却又怎么都说不出来。
倘若“沈晴谙”当真是傀儡,又是谁在幕后操纵,为什么竟能和七姐相似到这般地步?若她眼前的这个人并非被谁操纵,只是靠沈晴谙的一滴血模仿了沈晴谙的身形、窃取了沈晴谙的记忆,又为什么有时目光澄净,仿佛还在沈晴谙的面目下藏了另一个真实的灵魂?
傀儡,傀儡,她在心里把这两个字翻来覆去念了许多遍。
细数沈如晚和“小沈如晚”打过的交道,第一面在尧皇城,“小沈如晚”见了她便跑,躲进人群里掩盖了气息,成功脱身。
那时沈如晚想不明白究竟,可如今回想,倘若“小沈如晚”是个傀儡,那股气息本来就是掩人耳目的,在被人追逐时切断伪装出来的气息,自然是极容易的。也正因如此,沈如晚事后回忆才会觉得人群里少了一道气息。
后来第二面,是在书剑斋里,当时她恍然望见沈晴谙的侧脸和背影,立刻追了上去,拦下对方,却望见一张截然不同的脸。她那时想不明白缘由,只能承认是自己找错人了。
可若当时她其实没拦错人呢?若她拦住的就是“沈晴谙”,只是在拦下的那一瞬间,眼前人换了一张脸呢?傀儡能切换气息,自然也能切换面貌。
再后来就是在千灯节上,那女修说自己叫“小情”,对着一盏普通的灯器看了又看,踌躇了许久,伸手点燃时一挥而就,流畅自如,比常人更胜过许多,必定是对灯器玩乐极熟悉的,然而看神情又不像。
倘若“小情”那时得了沈晴谙的玩灯器的记忆,本身却并不擅长,踌躇着不知自己上手能试出几分,那便都说得通了。
一切的一切,只需“傀儡”二字,便能解释得清清楚楚,可唯独剩下一个疑问,“小情”究竟是谁?操纵这傀儡的究竟是谁?
宁听澜把这几乎能以假乱真的傀儡放出来,究竟是为了做什么?
沈如晚默然地坐在那里,目光在沈晴谙的身上流转了一圈又一圈,“说来,我已有很久不曾回蓬山了。”
沈晴谙没看她,坐在廊下,背脊挺得笔直,姿态清傲矜持,脚尖却一点一点地踢着水波,玩性不减,漫不经心地说,“那就说明你傻呗,要是早点回来,说不定早点便能见到我了。”
沈如晚不说话。
她一向是能一眼分清真伪的,可这一刻却开始分不清了。
太像、太像,分不清和她说话的是谁。
“你傻了?怎么不说话?”沈晴谙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她的声音,想也不想地问,“沈如晚,你怪怪的。”
竟轮到她来说她怪怪的?
沈如晚越发抿着唇,说不出话来,攥着衣角坐在那里,目光一刻不停地打量着沈晴谙的表情,想看清那神似的神态下藏着的另一个灵魂。
“你还记得我们从前也一起接过在附国轮巡的任务吗?”她试探着问。
其实她和沈晴谙从来没有一起做过轮巡附国的任务,只有她自己做过几次,其中还有一次因缘巧合地见了长孙寒操纵的傀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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