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不询无言。
虽然什么都知道,但就这么听着别人说“去找长孙寒”,未免怎么听怎么别扭古怪,他偏开头。
沈如晚不置可否。
楚瑶光望望沈如晚和曲不询的脸色,笑了一下,和陈献自告奋勇一起去租步虚舟,两人跟着林三一前一后走出茶室。
三个人一起出去,掩上门,茶室便忽而寂静下来,淡淡香茗袅袅升起,一室静谧。
沈如晚静坐在那里,半晌未动。
曲不询回过头望她。
“想什么呢?”他问她,心绪未尝不复杂,只是脸上仍然有点笑意,仿若寻常,“你不会真信了这人的谎话吧?”
沈如晚微微抿唇,慢慢摇了摇头。
“长孙寒肯定是死了。”她说,不知是什么滋味,“我自己动的手,我怎么会不知道?”
曲不询握着茶杯的手收紧了。
“哦,也是。”他若无其事地说,“你亲自出马,当然是没有别的可能。”
沈如晚短暂地笑了一下,了无笑意。
曲不询凝视她忡怔出神的侧颜,心中无端一阵烦躁。
他强行压下这没来由的情绪,深吸一口气,换了个话题,“刚才那人说,长孙寒长得道貌岸然、鹰视狼顾,我倒没这么觉得,印象里他这人长得还可以,你说呢?”
沈如晚微微一怔,倒把方才的思绪抛在脑后,眉眼微弯,失笑,“那人完全是编瞎话,你也信啊?”
长孙寒是出了名的姿仪英俊过人,也是气度出众,如寒山孤月,不然她再是仰慕实力和品行,也不至于一见误终身啊。
她想到这里,笑容又慢慢淡去,心绪复杂地想了半晌,看了看曲不询,却竟又没有过往那种深入骨髓的怅惘。
再刻骨铭心的记忆,过了十年,也终是会被新的记忆所覆盖。
“但我觉得,”她凝视曲不询半晌,笑了一下,垂眸把玩茶盏,“你更好看一点。”
曲不询握着茶盏的手怔在那里,目光在她眉眼望了又望,可沈如晚只是垂着眼睑,神色轻淡如清风朗月,半点也没有再搭理他的意思。
他攥着茶杯许久,忽而朝后一仰,靠在椅背上,心绪复杂难辨。
茶室静谧,茶香幽幽,谁也不说话。
第39章 疑是昔年窥宋玉(四)
步虚舟四四方方, 通体银黑,看起来并不多么华贵,但楚瑶光租下的自然是档次最高的那种, 进入步虚舟内部, 恍如一静室, 桌案榻都有,出行虚空瀚海之上便如在平地家中一般。
“林道友帮了我们不少呢。”楚瑶光抿着唇笑, 当着林三的面朝沈如晚和曲不询说, “这座步虚舟是最好的,本来人家还不愿意租给我们这些外来人, 是林道友帮我们好说歹说租来了,就连折扣也要到了最大,省了不少钱。”
沈如晚眉眼微抬, 望了望楚瑶光有点狡黠的笑意, 不由在心里好笑,林三当然会帮他们还价、挑最好的步虚舟了, 毕竟在林三看来,他们的钱早晚会是他和他的同伙们的, 被商行的人赚走了, 那不就是从他口袋里薅走的?
林三这是在帮他自己省钱呢。
她想到这里,若有所思。
这家商行本来不愿意租给外人,看见林三这个骗子却愿意租了,多半不是因为和林三有太多勾结,林三应当也没资格和这样能买得起数架步虚舟的商行管事勾结,那就只能说明, 即使在碎琼里这样秩序混乱的地方, 人也倾向于求一个“知根知底”。
林三虽然是骗子, 却是常年在碎琼里生活,不会轻易离去的骗子,商行财大势大,自然不怕他跑了,但对于他们这些外来人,就没那么放心了。
如此,接下来在这里打交道,还是要留个碎琼里的本地人为好。
“多谢林道友,等咱们捉到长孙寒后,我请你喝酒。”曲不询朗笑一声,拍了拍林三的肩膀,手下没收力气,把林三拍得直呲牙咧嘴,又不敢不悦,连连赔笑,“不醉不归。”
沈如晚望了望曲不询,和后者对视一眼,在彼此眼底望见心照不宣的笑意,似林三这般经常在碎琼里迎来送往、偏偏还能好好地混下去的骗子,岂非就是最好的向导和中间人?
“沈前辈,师父,我们买了好些吃的喝的,这桃叶渡是真的有许多我没见过的新奇玩意。”陈献手里还拎着大包小包,“没想到碎琼里远离神州之外,却这么繁华。”
“迎八方来客,自然繁华。”沈如晚淡淡笑了一下,望见陈献手里好几盏莲灯,“我刚才在路上也看见许多人提着这种莲灯,别种样式极少,这是有什么讲究吗?”
林三看着陈献手里那六盏莲灯,心都在滴血,这小子花钱大手大脚的,还特别喜欢耍宝讨那个小姑娘喜欢,看到这莲灯新奇,一口气买了六盏,他死活拦不住。
钱啊,都是他的钱啊,虽然会被那群天杀的瓜分,但他也能稍微喝点汤啊?这下全便宜了卖莲灯的,以后想脱手能卖几个钱啊?
“道友有所不知。”纵然心痛,林三还是竭力装作无事,“这莲灯其实是有个传说的。我们碎琼里头顶漫漫长夜,永无白日,这天上的每一颗星星都是一个秘境,我们看见的星空,和外面看见的其实不是同一片天,而是这虚空瀚海。只有在极偶尔的时刻,天地星辰运转,我们也能看见外面的夜空,看见月亮。”
寻常的碎琼里,是没有月亮的。
“据说在碎琼里能看见众星捧月时,提着这盏莲灯,闭上眼默默念着‘魂兮归来’,就能见到亡者的魂灵。”林三说着,失笑,“但这个招魂的法子也是有限制的,你只能招来被你杀死的人中、你最想念的那个人——道友,你说这不是扯淡吗?都能亲手杀人了,还想念呢?怕不是一见面就要被冤魂索命了。”
楚瑶光和陈献听到这里,不由也点点头,“就是啊,这个条件未免太鸡肋了吧?”
沈如晚却听得出神。
“这个传闻是真的吗?”她忽然问林三,“有人验证过吗?”
林三笑了,“这世上哪个传闻后面不跟着一大串的‘我听说谁谁谁验证过是真的’?可真要是去刨根究底,又全都荒诞不经。碎琼里倒是经常有传闻说有人见过亡魂了,可到底是谁、有没有这么个人,咱也就听个乐,不会去验证,是不是?”
沈如晚微微失落,可还是追问,“碎琼里一般什么时候能见到月亮?”
林三惊讶地看着她,没想到就是这么一个荒诞不经的传闻,她还真的要刨根究底,“呃,这可不常见,总得等个十年八年的才能有一次吧,我记得上一次见到月亮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沈如晚垂眸,眼睫微微颤动,敛去失落。
十年八年才有一次,太久了,她在碎琼里待不了这么久。
曲不询靠在窗边,偏头看她。
莲灯招魂,招死在招魂者手中的魂灵,她想念的那个亡者,是谁?
步虚舟比寻常飞行法宝要庞大得多,普通修士根本不会操作,林三自告奋勇来开,楚瑶光和陈献极有默契地凑过去,一口一个“林道友”学如何操作这步虚舟,实际上则一起默记从桃叶渡到目的地的航线。
沈如晚本来还想给个眼色的,却没想到这两个小朋友十分机灵,完全不需要暗示,微微诧异后,笑了一笑。
“是不是觉得长江后浪推前浪,少年人成长起来快得不可思议?”曲不询抱着胳膊看她,玩笑。
沈如晚睨他一眼,“你要是自认前浪,可别带上我。”
谁要被后浪拍岸了?这才哪到哪,还早着呢。
曲不询也不恼,唇角一勾,“行啊,那咱们可就不是一辈了,不如你也叫我声前辈来听听?”
沈如晚真想白他一眼,没个正经。
可转念想了一想,忽而又微妙地静了一瞬。
曲不询看她。
沈如晚朝他走近两步,和他隔着半臂的距离竟然也没停下,又向前走了一步,微微倾身,曲不询浑身微微僵硬,忍住没向后退开一步,站在原地,看她凑近他耳边,眼神还轻盈盈地凝视他,轻轻地说,“曲师兄,我特别崇拜你,我想和你学剑法,你能不能教教我啊?”
温热清淡的气息拂过耳畔,若有似无,带起一点痒意。
曲不询僵在那里,浑身都绷紧。
“你的剑法还用我教?”他声音微哑,语调却还寻常,“那我不是班门弄斧了?”
沈如晚一瞬不瞬地凝视他。
“可我就是想和曲师兄学剑法。”她轻轻晃了晃曲不询的手,“曲师兄,你就教教我吧?”
曲不询“嘶”地吸了口气,忽地一伸手,扣住她肩膀,用力将她抵在黄花梨木架边,欺身而近,低头看她,颇有点咬牙切齿的意味,“你这都从哪儿学来的……不撩拨我一下你就浑身难受是不是?”
沈如晚抬眸看他近在咫尺的脸。
“那你怎么不怪你自己定力不足啊?”她似笑非笑,“随便撩拨你一下就上当。”
曲不询给她气笑了。
再自持的定力也经不起她三番五次的撩拨啊?
“你还挺熟练的。”他语气难明地说。
沈如晚轻轻笑了一声。
她也没有多熟练,只是时不时会想起从前一直暗暗喜欢长孙寒却到最后都没有说出口。
其实也没有特别痛彻心扉,只是空洞的遗憾。
漫长的、一片死寂般空白的遗憾。
她宁愿痛苦,也不要遗憾。
“看得出来,你一点也不熟练。”沈如晚低声说着,隐有笑意。
曲不询微微低下头,离她更近了一点,目光幽幽,拇指从她颊边不轻不重地捻到耳垂,意味莫名,“是么?”
沈如晚忽而不说话了。
她目光微抬,对上他幽邃晦暗的眼神,眼睫微微颤动。
曲不询目光落在她黛眉间,描摹眉眼而下,最终定格在唇上,眼神微暗。
“我和长孙寒不一样,”他慢慢说,嗓音喑哑,“我一点都不高风亮节,也不清心寡欲。我比他卑鄙多了。”
沈如晚凝视他沉沉的眼瞳。
她忽然抬起手,指节轻轻刮了刮他的脸颊,什么也没说。
曲不询眸光骤然幽暗。
“师父——”隔壁传来陈献兴奋的大喊声,“我们快到了!”
房门猛然被推开。
陈献提着两盏莲灯进来,一眼看见曲不询和沈如晚面对面站着,仿佛在说话,没放在心上,“师父,沈前辈,我们快到了,这里的天比桃叶渡还要黑,空间不太稳定,没有莲灯看不太清,我给你们拿来了。”
曲不询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神色冷凝,“陈献。”
“啊?”陈献不解,“师父,什么事?”
“给你一个考验。”曲不询抱着胳膊,面沉如水,“待会你跟着林三下车,把所有想打劫我们的都解决,如果做不到,你就自己滚走,以后别再管我叫师父。”
陈献眼睛一亮,“您愿意收我为徒啦?”
本来曲不询也不许他叫师父啊!
曲不询皮笑肉不笑,“看你表现。”
“好嘞,师父,你就放心吧,我一定办到!”陈献拍胸脯,“绝不给您丢脸。”
曲不询呵呵一笑。
沈如晚望着陈献雀跃的背影,挑眉,“敢在碎琼里打劫的人,多少有两把刷子,你就不怕他出什么危险?”
曲不询没好气,“死不了,最多也就挨顿打,这小子有点门道,你等着瞧吧,他绝对能成功的。”
沈如晚还真没见识过陈献动手。
她想了一会儿,莞尔一笑。
曲不询瞥向她,看她神色平淡地坐到桌边,给她自己慢悠悠地倒了杯茶,意定神闲,看也没看他一眼,不由又是长长一叹。
他虚虚往后一靠,仰靠在木架上,不知把什么想了又想,神色难辨。
第40章 疑是昔年窥宋玉(五)
“陈献, 曲前辈为什么忽然要你自己解决所有人啊?”楚瑶光微微皱着眉头站在陈献旁边,回头看了看远远落在后面的曲不询和沈如晚,总觉得不对劲, 怎么会忽然提出这样的要求呢?
陈献提着莲灯走在最前面, 目光谨慎地扫过面前的每一个角落。
认真做起事来的时候, 他便好像变了个人一般,没有平时的不着调。
“师父说要给我一个考验, 如果我表现好就收我为徒。”他随口答道。
楚瑶光追问, “为什么忽然给你考验?总得有个契机吧?”
陈献把周围都观察过,这才回头看她, “我师父的脾气你也知道,不能用常理推断,只要愿意给我机会, 不管是为什么, 我当然都要抓住。”
楚瑶光语塞。
说陈献迟钝吧,这时候他又明白得很, 比谁都敏锐,可就是这敏锐能不能在人事生活上稍微分那么一点?
“你去找曲前辈的时候, 他和沈前辈在做什么?”她想了想, 问陈献。
陈献语气很自然,“聊天啊,在步虚舟上还能干什么?我进去的时候,他们正站在木架边上面对面聊天呢,不愧是好友,关系亲近, 站得有点近。”
楚瑶光瞪大眼睛。
面对面聊天, 还站得很近, 这不是、这不是……
“陈献,你以后不要再说两位前辈好朋友什么的了。”她一言难尽地说。
“啊?为什么?”陈献一头雾水,“他们关系还不好吗?”
“也不是关系不好……”
“找到了!”陈献忽然眼睛一亮,开口打断了楚瑶光的话。
话音未落,他已如鹞鹰般猛然飞窜出去,转入转角处,只传出一阵打斗声。
楚瑶光半截话还留在嘴边,张张嘴,又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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