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常人下了归墟,当然必死无疑。”那打手见怪不怪地答道,“但总有人运气好,去了一趟没遇到天川罡风,侥幸带回归墟下的温柔肠断草,再进归墟自然就如履平地了,只能说有些人是天命所归,注定大气运嘛。”
“奚访梧手里有温柔肠断草?”沈如晚追问。
打手点点头,“碎琼里都知道的,大概五六年前吧,有人传说奚访梧有温柔肠断草,他也没否认,直到杭姐一直来砸场子,他每次都下归墟,大家才确定这是真的。”
五六年前。
沈如晚苦涩一笑,长孙寒坠入归墟,已是十年前的事了,倘若奚访梧再早一点得到温柔肠断草,她怎么也会借来的。
那打手目光一直落在她脸上,直到此刻,才忽然古怪地笑了一下,“你是不是想去归墟下啊?我倒是有个办法。”
沈如晚抬眸。
“杭姐手里也有温柔肠断草。”打手低声说,“杭姐大方,每次雇人来秋梧叶赌坊,都会给一粒草种,倘若我们敢下归墟去找奚访梧麻烦,就拿着草种下去。草种也能削弱罡风威力,只是不如成活的温柔肠断草有用。但归墟那地方太危险了,别说只给我一粒草种,就算把温柔肠断草送给我,我也不敢下去啊?”
“怎么样?”打手盯着沈如晚,“要不做笔买卖?”
原来他这么有问必答,是为了把这粒草种卖给她。
曲不询偏头看向沈如晚。
她想下归墟?为什么?
“你出个价。”沈如晚眼睛也没眨一下。
楚瑶光听到这里,在边上欲言又止。
似沈前辈这样干脆,只会叫人看出她极度想要,故意把钱往高里报呢。
“一架最上等的步虚舟。”打手伸出一根手指。
“你这是狮子大开口!”楚瑶光皱眉。
温柔肠断草的草种固然珍贵,但未必能成活,这世上有几个人能将这种天材异宝种活的?就算以沈如晚在木行道法上的造诣,也得花上一年半载。而一架上等的步虚舟,抵得上五架极品飞行法宝了,纵然是楚瑶光这样的大小姐,也不会轻易许诺出去。
“步虚舟常有,而温柔肠断草可就难得了。”打手老神在在,显然是吃准了沈如晚极度想要下归墟一探,“物以稀为贵,不过分啊。”
“沈姐姐——”楚瑶光转头看向沈如晚,有点着急。
说实话,一架最上等的步虚舟她不是拿不出来,甚至完全可以直接送给沈如晚做人情。似沈如晚这样神州有数的大修士的人情,岂是钱能衡量的?
这也是楚瑶光把这一路上花销全包了、半点也不心疼的原因。拿真金白银换来沈如晚眼熟,这笔买卖不吃亏。甚至于为了让沈如晚欠下更大的人情,她应该主动帮沈如晚买下这温柔肠断草的草种。
可是如今她和沈如晚相处也有些时日了,实在不甘心看沈如晚做这笔赔本买卖。
打手很有底气。
他也是会挑人的,看沈如晚的样子就不像是碎琼里人,没有那种一门心思只为损己利人的狠戾。外面的人再怎么心狠手辣,大部分还是讲秩序的。况且看沈如晚的模样,多半也做不出杀人夺宝的事。
沈如晚沉默了一会儿。
“一件极品飞行法宝,我的底线。”她说。
“不行不行,这也太低了,打发叫花子呢?”打手越发笃定她想要下归墟。
沈如晚眸光幽幽地望了他一会儿。
“那好吧。”她说,“一件极品法宝,再加你的命,你觉得呢?”
打手警惕地看着她,“什么意思啊?要杀人夺宝了,快来人!哥几个要被欺负到头上了!”
他一声吆喝,分散在赌坊里的人都纷纷赶来,环在边上虎视眈眈地看向他们,看那架势别说是降价了,恐怕沈如晚不掏钱都走不出赌坊。
陈献和楚瑶光立刻握紧了武器。
剑拔弩张中,曲不询忽而一声轻笑。
“你想要温柔肠断草的草种,怎么不来问我?”他朝沈如晚看,“成活的温柔肠断草我是没有,草种我有啊。”
沈如晚微怔。
她本来已做好从对方手里直接抢来的打算了。
一般来说,她是不爱干这种事的,但既然对方打的就是碎琼里毫无秩序、可以仗着人多肆意宰她一笔的主意,她也可以倚仗实力强买强卖。
君子欺之以方,她早已不是君子。
“你有温柔肠断草的种子?”她惊异。
曲不询摊开掌心。
他五指修长有力,稳稳地托住掌心一小把黝黑的种子。
“一颗能干什么?未免太寒酸了吧?”他挑眉,“这一把都拿走不就行了?”
打手看直了眼。
第一次知道这玩意居然还能用把算的!
沈如晚忡怔地看着他。
曲不询笑了一下。
“陈献,”他忽然一扬下巴,“这些人交给你了,动手干脆点,过两天再教你一套剑法。”
“好嘞师父!”陈献猛地跳了起来,骤然拔剑。
赌坊里乒乒乓乓一阵兵荒马乱。
曲不询看了看沈如晚。
“你想去归墟底下看看?”他问,手已伸了过来,“那就走啊。”
沈如晚抿着唇看着他掌心的温柔肠断草。
半晌,她伸出手,从他手里抓了一半出来,目光在他脸上微微一旋,轻声说,“走吧。”
归墟,万物终结之处。
十年前她在雪原上徘徊了整整三个月,却以这样猝不及防的方式,彻彻底底地任自己坠落。
曲不询紧紧握着她的手腕。
从碎琼里坠落归墟,千里万里不过转瞬,须臾便会走散,唯有始终牵在一起。
头顶的星空也慢慢远去,只剩手腕间一点热意。
沈如晚捻着掌心的温柔肠断草种子,轻飘飘放任自己坠入无边黑暗。
漫长、漫长的坠落。
“其实,”她忽而开口,不知向谁说,“我没想杀死长孙寒的。”
她从没对人说起过,刀剑无眼。
“我只想捉住他,把他带回宗门,让真相水落石出。”她慢慢地说,“可他不愿意。”
他宁愿拔剑相对,宁愿半句话也不多说。
他对她说,除非我死。
“其实我挺恨他的。”她不知是什么滋味地说,“我从来没有在毫无罪证的情况下杀过任何一个人,只有他。”
就那么突兀地、不可思议地,不可一世的大笑忽而凝滞,她的剑深深插在他心口,雪原上的风也忽而没了声息。
只剩下静,极致的静。
没有给她一点反应的时间,他坠向归墟,消逝在呼啸奔腾的天川罡风里,像一场追不回的梦。
“我在雪原上等了三个月,下去过两次,但被天川罡风逼退了,受了点伤,只能放弃,回了宗门。”沈如晚微微敛眸,也像是敛去心事。
黑暗里,曲不询的声音隐隐约约,像是风的絮语。
“你去归墟下找过……长孙寒?”他问。
沈如晚在黑暗里抿着唇。
她下去过两次,第二次去的时候正好撞进天川罡风中心,受了很重的伤,差一点就死在归墟下,不得不短暂修养,回到蓬山。
可这没必要对曲不询说。
说起她并不打算杀了长孙寒,说她有点恨长孙寒,这些都无所谓,但为了找长孙寒差点死掉,这就不好了。
她不想让曲不询知道她曾经很漫长很漫长地喜欢过他的旧友。
“是找过。”她简短地说。
曲不询陷入一股很漫长的沉默。
在无边黑暗里,他很久很久没有反应,只有沈如晚手腕间的温热还昭示着他的存在。
沈如晚也不说话。
很漫长、很漫长的安静坠落。
“嚓”的一声轻响。
沈如晚感觉到自己脚下忽而踩实了,猛然站稳。
脚下凹凹凸凸,垒成一块块的大石托着她和曲不询,无光也无灵气,一不留神就身体一晃。
曲不询紧紧握住她的手腕,手上带了点力气,将她扶稳,却没有松开。
黑暗里,他的手攀着她的侧颈,扶在她耳后,拇指用了点力,从耳根一寸寸地抚到她颊边,最终不轻不重地在她唇上一压。
一片寂静里,只有不知隔了几千里外呼啸的天川罡风,和他渐渐粗重的呼吸声。
沈如晚拈住他衣袖,“你……”
话没有说完。
下一瞬,灼热的气息扰乱她的呼吸,堵住她未尽的字句。
曲不询忽而凑近,低下头吻了她。
第43章 疑是昔年窥宋玉(八)
很短暂、又很绵长的一个吻。
唇和唇相撞, 像少年青涩的小心翼翼,但又克制而绵长,他只是轻轻吻了她一下, 停在那里, 一切都静止, 只剩下千万里外高空呼啸的风,和他沉沉的呼吸声。
沈如晚握在他捧着她脸的手上, 他没动。
于是她迟疑了一下, 也没动。
他灼热的呼吸拂过她肌肤,将她缠绕, 分明藏着很强的侵略性,却又克制着。
至少在这一刻,他的吻是悄悄的。
沈如晚的耳后忽而后知后觉地发烫。
她不那么胆怯亲密, 她也从不犹疑是否撩拨曲不询, 因为她对他有感觉,却又没那么在乎。
她这辈子都不会像对曲不询一样撩拨长孙寒。
不会, 也不敢,哪怕一切时光倒流回从前什么都没发生的时候, 再来一次, 她也只会和从前一样小心翼翼地藏好喜欢,迂回又婉转地向他靠近,哪怕,永远差一点缘份。
如果这是一个急切而充满欲望的吻,那她倒不会有多惊讶,热烈不常有, 燃尽后就会消逝, 只要静静享受从烟火烧成余烬的过程就好了, 风一来,把余烬都带走,各有归宿,相忘于江湖。
沈如晚习惯离别,今朝同游,明日就成过客,再正常不过。
可曲不询只是克制又小心翼翼地吻她一下,青涩又隐忍,恍然似少年的纯澈,却又抑制着暗流汹涌,仿佛也一下回到青葱少年时的情窦初开。
她呼吸凝滞了一下,忽地偏开头,微微向后仰,他的唇拂过她颊边,轻轻的,一阵温热的痒意,让她又猛然向后退了一步。
“怎么,怎么这么突然?”她在黑暗里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他一点轮廓,万幸只有轮廓,这样他就看不见她微微发烫的耳尖。
曲不询在黑暗里静静地没动。
他好久没回答,久到沈如晚微微凝眉,他才一声轻笑。
“因为听到你这么在意长孙寒,有点在意。”他语气很轻松,仿佛没事人,“吓到你了?”
沈如晚一时语塞。
说是吓到,未免太大惊小怪,可若说没有,又是假话。
“我说起长孙寒,你有什么好在意的?”她避而不谈,拧着眉,即使她知道他看不见她的表情,“难道你也想被我杀一回?”
曲不询低声笑了一下。
“这就不必了,有那么一次就够了。”
沈如晚只以为他说的是她杀长孙寒的那次。
曲不询没再说下去。
他伸出手,摊开掌心,露出掌心盈盈的光辉来。
是那些温柔肠断草的种子。
在外面黑黝黝的,但到了归墟下,竟盈盈地绽放光辉,虽然微弱,却成了黑暗里的唯一亮色。
沈如晚忽然想起问他,“你是从哪得到这些温柔肠断草种子的?”
倘若奚访梧和杭意秋是因为运气好,侥幸从归墟中活着回来,带回了成活的温柔肠断草,那曲不询呢?
曲不询借着掌心温柔肠断草种子的辉光看向她,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意,唇角淡淡地勾了一下,“因为我也来过归墟。”
沈如晚微微凝眉。
“你来归墟做什么?”她有点狐疑。
曲不询凝神望着她。
在临邬城见到她的时候,他是真想过报一剑穿心之仇,可他隔窗看了她整整三天,什么都没想起来,只想知道,她什么时候会从窗里探出来,对他看上一眼。
不管沈如晚对长孙寒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感觉,都不重要,从那天起他就知道,他永远不甘心再做长孙寒了。
远远看她,顾忌这顾忌那,连自己喜欢不喜欢也懵懵懂懂,直到死在她剑下都没和她说过话,未免太可笑了点。
“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不如就这么死一回,倒也算得上解脱。”他目光幽幽,笑了一声,“可后来还是后悔了。”
沈如晚微怔。
似曲不询这般洒脱,也有想要一个解脱的时候吗?
“走吧。”曲不询朝她伸手,好似没把这当一回事,泰然自若,“不是去找奚访梧吗?”
沈如晚顿了一下,望着他自然而然伸出的手,犹豫了须臾,轻轻把手搭在他掌心,被他五指一收拢,用力握紧,热意从掌心与掌心相贴处传递,烫得她心口也一颤,下意识想抽回手,却被他紧紧握在掌中,半点也不动。
曲不询偏头看她。
“有件事你还记得吧,”他说,语气淡淡的,“我说过,我这人厚脸皮又卑鄙,和长孙寒可不一样。”
他没有插科打诨,也不是开玩笑。
沈如晚目光落在他眉眼间。
她反问,“你为什么要和他一样?”
曲不询怔了一会儿。
“好问题。”他慢慢地说,“或许是因为,我总觉得长孙寒那样才是更好的。”
克己自持、端方守礼、谦和体贴,把他平生能罗列的所有完美品质都汇集于一身,他前半生所有的坚持。
沈如晚沉默了一会儿。
她既不想在曲不询面前夸长孙寒,也不想在曲不询面前贬低长孙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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