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么说,就是曾经在归墟下有过生死之际服下温柔肠断草的经历了。
“有一次正好遇上天川罡风,运气不好,受了重伤,等风过去,奄奄一息,去掰草根的力气都没了,直接一口吃下去。”曲不询语气倒是很轻松,仿佛在说别人的事,“那时候眼冒金星,吃了温柔肠断草,就看见了……”
他说到这里,忽然又顿住了,看了看沈如晚,没说话。
沈如晚微微蹙眉,不懂他什么意思,“看到什么了?”
“看见了,最牵肠挂肚、朝思暮想、辗转反侧意难平的事。”曲不询沉吟了一会儿,“温柔肠断,莫过如此。”
这话说得云山雾罩,让人听不明白。
往往一个人说着说着就云里雾里,只能说明他不想把话说清楚。
沈如晚看了他一会儿,冷淡地挪开目光。
曲不询轻轻叹了一声。
“不是不能说。”他说,“就是对着你,不想说伤心事。”
沈如晚似笑非笑,“油嘴滑舌倒是有一套。”
谁知道他神色惆怅又缱绻,是不是想起哪个旧情人了。
她也不想知道。
曲不询无言凝望她半晌。
想解释,却又说不出。
叫他怎么开口?
气息奄奄、神魂颠倒,几乎要身死道销的一刻,他看见她凝泪望着他,倏忽一滴泪落到他唇上。
他不记得他坠入归墟前,沈如晚究竟有没有落泪,似乎是没有的,她对长孙寒只有恨,从来没打过交道,又怎么会落泪?
终归只是他如泡影一般的幻梦和妄想。
“其实不循剑就是从归墟得来的。”他突兀地开口。
沈如晚回头,诧异地望向他。
曲不询淡淡地笑了一下,心绪复杂。
灵剑不循,给他第二次生命,给他一副全新的身躯,却唯独没给他一颗鲜活如新的心。
所以千疮百孔,连着胸前狰狞剑伤,每一次跳动,都隐隐作痛。
每一次钝痛,都连着雪原的那一眼、那一剑、那一滴可能有也可能只是幻梦浮念的颊边泪。
“沈如晚。”他忽然叫她一声。
“做什么?”她目光一抬。
“你最好多对我心动一点。”他不轻不重地吓唬她,“不然,我很疯的。”
“什么怪话?”她皱着眉嫌弃。
曲不询看她好一会儿,轻声笑了。
“是,真不像话。”他不知是对谁说。
第45章 一声梧叶一声秋(一)
秋梧叶赌坊附近有一家客栈, 沾了赌坊的光,生意一直很好。
说是客栈,其实占地极大, 既有单个房间出租, 也有一整个院落租出去的, 楚瑶光早早定下了一座独立的小院,待曲不询和沈如晚从归墟归来后便能直接进去休息。
“啊?这个奚访梧怎么提了这样的要求啊?”陈献在门边走来走去, “从第一桌赢到第二十桌, 向他打听消息,竟然还得是赌神不成?他其实就是不想把消息告诉我们吧?”
在座唯一和七夜白关系不大的人就是他, 偏偏没一个比他更急,坐在位置上各干各的。
楚瑶光微微皱起眉,有点不赞成地看着他, 瞟了瞟窗边的两人, “陈献,你还是先坐下来吧?别这么着急。”
陈献果然站定, 但也没坐下来。
“我没进过赌坊,但稍微会一点赌术。”他咬咬牙说, “实在不行, 咱们就买通荷官,怎么也给混到最后一桌去!”
窗边,曲不询一直歪着头斜斜地靠在窗框上,听到他说这话,终于抬起头,一点也不客气, “你这出的都是什么馊主意, 坐下吧。”
陈献终于坐下。
“师父, 那你说该怎么办啊?”他委屈巴巴,“他提出的要求也太强人所难了,又不是每个人都会赌的,这又不是什么好事。”
曲不询靠在窗框上,不咸不淡地哼笑,“谁告诉你,他划下的规矩,我们就一定要遵守了?”
“啊?”陈献眼睛一亮,“那我们现在就去把他打一顿?”
曲不询无语。
“凡事先礼后兵,在赌坊里转几圈试试手,多打听点消息再说。赌坊本就是三教九流汇聚之地,谁告诉你这世上就只有奚访梧一个人知道了?”
他说着说着,忽然一转头,“嘶”地抽了口凉气,朝桌子对面的沈如晚看来看去,狐疑,“你是不是故意下狠手啊?”
沈如晚正把玩着一株温柔肠断草,闻言淡淡一抬眸。
桌案上,曲不询正把手臂摊在上面,一道狰狞可怖的伤口从掌心横跨到小臂,鲜血淋漓,把铺在桌案上的云丝锦都染得斑斑驳驳尽是血痕。
绿绦琼枝盘在他手臂上,开着几朵白色的小花,一点点浸着伤口,花瓣渐渐黯淡。
“绿绦不喜欢你,你又不是第一次知道?”沈如晚眉眼淡淡的,却有点似笑非笑的味道,“谁叫你当时手乱动的?”
曲不询哑然。
他手上这伤出归墟时弄出来的,当时遇上天川罡风,所幸并不太剧烈,他们手上有温柔肠断草,又各有经验,出来还算顺利。
可就在即将离开归墟、回到碎琼里时,他余光瞥见沈如晚鬓边一绺青丝飞扬,正好要卷入近在咫尺的天川罡风中,下意识地伸手一拂——
那一缕青丝是保住了,他也收获了这么一道狰狞伤口。
“你是不是傻?”沈如晚和他离开归墟后,一个劲瞪他,“头发削去一截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又不是长不出来了?”
曲不询也无言。
他也不知道当时怎么就神差鬼使地伸了手,全然出自本能,想也没想。
沈如晚坐在对面,握着那株温柔肠断草,语气冷冰冰的,“给你拔除伤口里的罡风,本来就是个精细慢工,疼就对了。既然你这么英勇,应当也不会忍不了这一点疼吧?”
曲不询“嘶”地吸气。
“你说我这都是为了谁?”他故作叹息,“长得好好的头发,绿鬓如云,忽然少了一绺,多可惜啊?”
沈如晚冷笑,“我就不稀罕,要你来为我可惜?”
曲不询看她笑。
“我稀罕啊。”他说。
沈如晚紧紧抿唇。
她偏过头去,不看他。
屋里的气氛一时古怪,陈献和楚瑶光面面相觑,一个不明所以,一个心里叫苦,只觉得自己不该在屋里,应该在桌底。
“咳,陈献,我刚才在外面发现,这里居然有卖最新的尧皇城《归梦笔谈半月摘》,你看不看?”楚瑶光偏过头,状若寻常地和陈献闲聊。
“啊?这里可真是什么都有啊?”陈献惊喜,“给我第三版,我最喜欢上面的‘怪味世事谈’了。”
楚瑶光如言取出一份厚厚的报纸,从中抽出三张,递给陈献。
沈如晚目光落在那报纸上。
“《归梦笔谈半月摘》?”她没听说过,在她退隐前,从未听说过这名字,“这是什么,很有名吗?”
楚瑶光和陈献一起抬头看她,神情如出一辙的惊愕。
“沈前辈,你没看过《归梦笔谈半月摘》吗?”陈献震惊地看着她。
沈如晚蹙眉。
“没有。”她说,“我很多年不关注修仙界的事了——这难道是哪位大能的传道新作?新的修仙心得?”
楚瑶光和陈献继续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有话就直说,这副表情是什么意思?”沈如晚皱眉,“到底是什么?”
楚瑶光拈着那叠报纸,只觉话也不知道怎么说了,“是,是一份专门记录天下轶闻趣事、风云变化、市井传闻、诡异传说的报纸。”
她顿了一下,补充,“沈姐姐,这份报纸在修仙界很有名的,火了好些年了,连我祖母都爱看。”
沈如晚拧着眉头。
“火了好些年?”她朝楚瑶光伸手,接了头版过来看,这已是第二二八期,既然是“半月摘”,半月一期,约莫办了九年半。
九年半,正好是沈如晚退隐大半年后、定居临邬城。
难怪她半点也不知道。
“怎么会有修士不知道《归梦笔谈半月摘》呢?”陈献已是怀疑人生,大受打击,坐在椅子上呆呆的,“我八岁就开始看归梦笔谈了,我认识的每个人都在看,我还以为每个人都知道归梦笔谈的。”
沈如晚目光诡异地看看他。
“这半月摘是你或者你们家办的?”她不明所以,“你特别希望它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不是。”陈献慢慢地摇头,神情忧伤,“但,每个修士一生中都必须追一次归梦笔谈半月摘,不然修仙人生是不完整的。”
沈如晚一脑门问号。
照他这么说,她的修仙人生就已经不完整了呗?
曲不询还靠在窗框上,手摊在桌案上任绿绦琼枝拔除伤口中残留的天川罡风,一抬眼,“我也没看过。”
陈献二次受伤,捂着心口,表情痛苦。
沈如晚看过去。
曲不询懒洋洋地说,“之前好似是听人说起过这个,但这当期报纸也不是那么好搞来的,一到货就售空,我可没空等。忙来忙去,只捞到过一版,随便看了两眼,都是尧皇城里鸡毛蒜皮的事。”
那版上全是什么“鄙人年过而立,精通符篆,薄有家产,有尧皇城东城独院一座,现诚意求一位佳偶,有意定居尧皇城、精擅符篆者优先”。
他又不去尧皇城相亲,看那玩意有什么用?
“那师父你一定是拿到了‘人间烟火味’那一版。”陈献一听就知道,“那都是修士找道侣的版面,一点意思都没有,你当然看不下去了。”
陈献热情地推销,“我也是挑着看的,其中‘怪味世事谈’最有意思,里面讲了天南海北的修士奇事,大大开阔眼界,正好手头有,择日不如撞日,我给你们念念这一版吧?”
沈如晚有点好笑,“那你就念吧。”
退隐十年再归来,要说她对这些年里忽然爆火的东西不感兴趣,那也是假话,尤其楚瑶光和陈献听说她没看过这报纸齐齐露出惊愕之色,仿佛有多不可思议,叫她忽而有几分不是滋味。
从前七姐还在的时候,她们总是走在别人前面,什么有意思的事都是她们最先试过,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成了后知后觉的那一个。
十年,十年。
陈献已在那摊开报纸,精神一振,清了清嗓子,开始念道,“今有一修士,青年有为,结成金丹……”
沈如晚拈着温柔肠断草,逐字逐句听着,这一期讲的是一个年纪轻轻便结成金丹的男修,此人天赋出众、气度折人,从踏入修仙一途起便如锥处囊中,脱颖而出,在宗门内独得尊崇,无论长辈还是同门,都对他格外服膺仰慕,可谓事事顺遂、人生得意。
这少年天才人生处处得意、事无大小全如探囊取物,难免有些超然独处,虽然待人妥帖,却不轻易交心。一心修练,无心他顾。
故而有一日,当他见了同门师妹,一见钟情,心魂也颤,竟不解情窦,思来想去,竟在心里默默地翻来覆去想着,“她的剑意真美”。
陈献读到这里,不由哈哈大笑起来,“这人是不是傻啊?真有人连自己喜欢谁都不知道吗?”
一抬头,发觉曲不询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不由吓一跳,“呃……我,我继续读。”
这少年天才一心修炼,压根没往男女之情上想,只以为自己对师妹是欣赏,总想着结识一番,但阴差阳错总不凑巧,最终也没能认识。
岂知,多年后,少年天才竟与师门反目成仇,不期然与师妹狭路相逢,第一次说话,竟是刀兵相见之时。
陈献读到这里,不由怔住。
“虽说世事难料,可阴差阳错到这种程度,未免也太惨了吧?这一期不会又是凄凉篇章、惨淡结局吧?”他喃喃,目光在报纸上快速逡巡过,忽而又松了口气,“不是不是,最后两人化解误会,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曲不询坐在那里,神色晦暗难辨,倚在窗边,突兀开口,冷笑,“怎么就忽然化解误会、终成眷属了?这人倾慕他师妹是不假,可他师妹就一定喜欢他么?为了一个美满结局便牵强圆上,真是不知所云。”
陈献细细把报纸又看了一遍。
“这上面还真没说。”他愕然,“是了,师妹当真喜欢他吗?两人都刀兵相见了。”
沈如晚支颐坐在桌案边,听到这里,神色忡怔,思绪也慢慢飘远,连曲不询在看她也没察觉。
“哎,不管这么多,反正两人在一起了,这就行了。”陈献一挥手,把报纸放下,相当满意,不由又把感慨翻来覆去地说,“不过这人是真的好笑,怎么会有人不知道自己喜欢一个人的?还说什么剑意真美,真是笑死了。”
曲不询硬生生捏断了手边的椅子扶手,脸色冰冷。
“师父,你这椅子坐着不舒服?”陈献疑惑。
曲不询深深看他一眼,没说话。
“这半月摘上的传闻,都是从哪来的?”沈如晚忽而开口,“是真事,还是编者信手杜撰来的?”
陈献收起报纸折好,一面回答她,“据说都是真事隐去姓名、稍作删改,摘录在报纸上的,还有人自称是故事主角的原型,甚至还要去尧皇城找半月摘编者的麻烦呢。不过谁也不知道这是真是假,也许只是半月摘自抬身价放出的传言。”
沈如晚幽幽地靠在桌案上。
之前曲不询也同她说,长孙寒说她剑意很美……
她幽幽地出神许久,回过神来,终是心里轻轻一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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