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不询手横在半空,顿了一下,又慢慢收回去了。
“你继续说。”他没事人一样问陈献,“奚访梧问了那人之后,又怎么样?”
陈献想了一会儿,“那人也没说清楚,只是和奚访梧说,杭意秋的性子你还不知道吗?她最是天马行空,谁能料准她接下来干什么?只有马不停蹄启程是确定的,下次再见她,保准又是好久之后了。”
说到这里,陈献忽而想起来一点细节,猛然一振,“师父,那人还和奚访梧说,每次杭意秋一做出点什么成绩就要来砸一回场子,他也不生气,两人真是牛心古怪——原来奚访梧能确定那些打手到底是不是杭意秋派来的,是出于这个判断啊?”
只要杭意秋做出了一点成就,就要派人来砸场子,奚访梧也不制止,只是避让。
而平时若有人来砸场子,自然就不是杭意秋派来的,奚访梧便会出手惩戒。
“啧,”陈献说着说着,越想越觉得古怪,“这两人到底是反目成仇了,还是没有啊?怎么我总觉得他们没有结仇?”
陈献居然能这么想,真是让人无比惊讶,楚瑶光本来都做好了他会说出“这两人莫非是王不见王的宿敌默契”这种不着调的话来,没想到居然说得异常有条理,不由用欣慰的眼神看了看陈献,却听他下一句张口就来,“难道是他们被棒打鸳鸯了,不得不挥泪分手?”
楚瑶光叹了口气,习以为常地纠正他,“陈献,你想想呀,这两人都是丹成修士,若是想要在一起,有谁能对他们棒打鸳鸯的?”
神州之大,丹成修士虽然不算寥寥可数,但也是绝对的顶层人物,又有谁能让两个丹成修士无奈分开?
陈献一想,果然恍然大悟,“对哦。”
他转过弯来,又不由挠头,“那到底是为什么呢?”
那头,沈如晚已经把那一版河图都看完了记在脑子里,合上报纸,抬眸看向他们,“这两人为什么分分合合,和我们关系不大,除非你们打算往‘风月债’这版投稿,否则想这有的没的干什么?”
‘风月债’也是半月摘上一版面,专记修士之间的相思爱恨,动辄你爱我、我爱她、她爱他、他又爱那个她,笔者最爱写些多角爱恨,其中不乏真人真事隐去名讳,是半月摘上最受欢迎的一版,也是最常被上门找麻烦的一版。
沈如晚提及这一版,显然是活学活用,楚瑶光和陈献一听就笑了。
“沈姐姐,要真是投稿,也该投到‘怪味世事谈’那一版,就像这期那个少年天才和他师妹的故事一样,情节离奇。”楚瑶光说到这里,抿唇一笑,“最重要的是,这里面牵扯到的人太少了,不够‘风月债’编纂者的口味。”
沈如晚哑然。
曲不询坐在对面,干咳了一声。
“行了。”他不轻不重地说,“闲话也说完了,你接着说说赌坊里的情况。”
陈献“哦”了一声,立刻又愤愤起来,“奚访梧提的要求可真是不简单,我看了一圈,只有十来张桌子是纯靠运气的,还不知道会不会出千。”
沈如晚和曲不询早就猜到奚访梧提的要求不会太简单,并不像陈献一般愤愤然。
“过会儿我也同你们一起去秋梧叶赌坊看看。”沈如晚放下半月摘,“一时半会儿也不急,纵然奚访梧不愿意说,也能从那里打探到消息。”
十年都过去了,不差那三五天。
陈献和楚瑶光一起点头。
虽然沈前辈看起来就和赌坊这地方不匹配,但毕竟是经验丰富的大前辈,看人打探消息必然比他们擅长得多,有她和曲前辈一起压阵,至少不用担心漏了什么细节。
“对了,沈前辈,你知不知道有个东西,大概是玉佩一类的,但形状很精巧,两环一扣,流光溢彩,上面还刻了字。”陈献挠了挠头,“写的是,一声梧叶一声秋。”
沈如晚微怔。
她想了想,指尖灵气微蕴,在半空中虚虚画出一个图样来,问陈献,“是这样的吗?”
陈献立刻点头,和楚瑶光对视一眼,“这是那个尧皇城来的人交给奚访梧的,说是旧物归原主,我们都不知道这是个什么。”
沈如晚一时忡怔。
她没说话,反倒慢慢向后一靠,倚在椅背上,出神半晌。
楚瑶光和陈献见她什么也不说,反倒忽而怔怔入神,不由面面相觑,不知到底是让她想起了什么,竟连回答也忘了。
曲不询坐在对面,抬眸看她。
“你认得那个东西?”他低低地问。
沈如晚慢慢地点了一下头。
“如果是我方才画的那个样式,那就是尧皇城陆娘子的手艺,一式两份,定做者一人一只,是心念如一、情谊绵长、永不分离之意。”
她垂眸,神色惘然,“你刚才说同心环上刻了‘一声梧叶一声秋’,那就错不了了——有情人惟愿长长久久不分离,常把名字刻在一起,奚访梧、杭意秋,不正是一声梧叶一声秋吗?”
曲不询看她。
她知道得这么清楚,神色又怅惘,莫非是和谁定做过吗?
不会就是她那个暗暗恋慕的师兄吧?
他想到这里,僵坐半晌。
思来想去,只觉胸口滞涩,辛酸辣苦一起涌到喉头,竟连话也说不上来,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终于开口,若无其事,“这么说来,奚访梧和杭意秋果然是情意匪浅,甚至连这样的信物也定制了。”
沈如晚回过神来,挑眉。
“情到浓时许个天长地久很难吗?”她不以为然,“海誓山盟容易,真要经年不改却难,我和陆娘子聊天时,她也同我说过,在她那里定制的修士,过上几年领着另一个人来定制新的同心环也是常有的事。”
曲不询喉头干涩。
连陆娘子都聊上了,若说她没有去定制过,实在是自欺欺人了。
他重重靠在墙上,不言不语,神色晦暗。
偏偏陈献总生怕别人不知道他长了张嘴一样,楚瑶光一个手慢没拉住,他就好奇地问,“沈前辈,你也和人一起定制过这种同心环吗?”
沈如晚笑容里一点涩意。
“定制过一次。”她轻轻说,“可是还没等我拿到,就出了点意外,再往后,就没有必要去拿了。”
谈兴再无。
她起身,提前去赌坊,屋外竟下起了密密细雨,她没撑伞,灵气微蕴覆盖周身,步履匆匆,没多久便到了秋梧叶赌坊。
沈如晚放慢脚步,在赌坊门口停下。
曲不询跟在她后面,慢慢站住,和她并肩站在那里,静静看檐上雨淅淅沥沥落下。
过了很久,他才低声问她,“你定做的那个同心环上,刻了什么?”
沈如晚仿佛刚注意到他就在身边似的,怔然抬头,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记不太清了。”她垂眸,眼底都是酸涩,“好像是……”
她慢慢地说,“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
第49章 一声梧叶一声秋(五)
曲不询偏头凝望她。
碎琼里的天永远是昏黑一片的, 淡淡的星光几近于无,檐上莲灯歪歪斜斜地挂着,在萧疏的风雨里摇摇晃晃, 昏黄的灯光映在她眉眼, 很凄冷。
她一直是冷冷清清的, 有时就像细碎的冰雪,永远无法真正靠近她, 触碰就消逝。
他心里一阵难以言说的烦躁, 像是同时有无数细小虫蚁啃噬他心间,把那一道经年不愈的剑伤狠狠撕开, 滋生出消解不去的戾气。
早知今日,他想,当初就不该想什么顺其自然、唯恐唐突, 管他什么天意怜幽草的师兄, 纵然她心里已有旁人了又怎样?当初既然没有在一起,便说明没有缘分, 合该到他这里,不管是死缠烂打也好、软磨硬泡也行, 怎么都要紧紧攥着她, 谁也插不进来。
卑鄙便也卑鄙了,他克己自持了那么多年,又得到过什么?
“沈如晚。”他忽然叫她。
她也偏过头看他。
神容不自觉地有点破碎哀戚,如含冰雪,不太像她,那么陌生又遥远。
曲不询忽而抬手, 一手捧在她颊边, 微微用了点力。
他倾身, 和她近在咫尺地对视,直到她幽黑眼瞳里只剩他的影子。
“看我。”他说。
她微怔。
曲不询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忘掉他。”他神色漠然,指节一点点用力,眼瞳幽邃下蕴含着冰冷的偏执,他用力闭了一下眼,像是要把这偏执藏匿,他低声说,“忘了他吧。”
沈如晚不自觉向后退了一步。
她微微蹙眉,目光在他眉眼扫过。
曲不询猛然向前一步,把她退开的空隙压缩回原先的距离。
“不管他是谁,”他说,低低的,很沉冷,却莫名像是乞求,“把他忘了吧。”
“看看我,”他轻声说,“我也不差。”
沈如晚忡怔地打量他。
“你……”她茫然地看着他,“我们以前认识吗?”
如果从前不曾相识,他为什么要这么看着她?
他们萍水相逢,只认识一年半载,哪有那么多非你不可?
她又向后退了一步。
“你这样,我有点惊讶。”她微微拧着眉毛,沉默了一会儿,“我还以为我们只是一时投缘。”
曲不询攥紧了她的手。
他居然笑了一下。
“告诉你个秘密。”他垂下头,凑近她一点,气息里热意晕染,像是吻在她耳边,声音低低的,“其实觉得你剑意很美的那个人,是我。”
沈如晚怔然抬眸。
“一见钟情却根本不知道的大傻子,是我。”他说,“一直远远看着你却不知道怎么靠近的人,也是我。”
隔着另一张面孔,另一具皮囊,另一个名字,另一重身份,终于有机会去诉说同一颗千疮百孔、隐隐作痛的心。
他轻声哂笑,一点惨淡的自嘲。
“沈如晚,沈师妹,”他声音很低,每个字都像是用尽力气,“你看看我,多喜欢我一点,别让我这一辈子活得像个笑话。”
够荒唐、够狼狈、够可笑的一辈子。
沈如晚凝眸看他。
“你……”她怔怔然,下意识说,“我没见过你。”
她从前从未关注过在蓬山寄身的记名弟子,更不会知道这里面有一个叫“曲不询”的人。
曲不询深深望她。
“是。”他笑着说,不知是什么滋味,“你不认识我。”
沈如晚沉默着审视他很久。
“所以你说的那个暗暗恋慕的师妹,”她语气别样的古怪,轻轻的,“是我?”
曲不询没有一点犹豫。
“是你。”他的回答干脆得容不下半分犹疑,“一直是你。”
沈如晚不说话。
檐外雨静静落下,淅淅沥沥,只剩寂寥。
过了很久,沈如晚转过身,神色复杂地望着潺潺细雨。
“人间重晚晴,是我和我堂姐的名字。”她说,语气有点疏离,像是解释,又像是仅仅随口诉说,“同心环是她去订的。”
曲不询一怔。
他蓦然抬眸看向她,“你姐姐?”
沈如晚抿了抿唇。
她有点烦躁难耐地说,“谁跟你说同心环只能情人互赠了?亲人朋友关系好,哪个不能互相送东西?真是一根筋。”
被她怼了,曲不询却忽而笑了。
他目光灼灼地望着她,没有不羁洒脱,没有懒散不经心,眼瞳幽邃沉黑到让人心惊。
沈如晚被他看得心烦意乱。
“你别想太多。”她冷冷地说,“我只是不喜欢被误解。”
可沈如晚什么时候又在意过旁人会怎么去想她了?
曲不询低着头笑了。
沈如晚冷着脸恼火地看了他一眼。
“劳驾让一让。”身后忽而有人说,“你们挡在我赌坊门口了。”
沈如晚回过头。
奚访梧还是那副冷肃的模样,看上去不像是赌坊老板,倒像是个镇场子的,目光不冷不热地打量他们,不知道为什么,沈如晚总觉得他其实一直在留意他们。
其实他们站着的地方并不在门口,只是在秋梧叶赌坊的屋檐下,不影响进出,但赌坊老板说是门口,那就只能是门口。
“我认得你。”奚访梧忽然对她说,“你就是蓬山的那个沈如晚,我以前见过你。”
人的名,树的影。
在临邬城谁也不知道沈如晚是哪号排面上的人物,直到进了碎琼里,身处修士之间,从前的风云往事才像是漫卷的潮水,哪怕退去,也在沙滩上落下丰硕遗留。
“上次在归墟没认出你来。”奚访梧目光扫过他们,“你和以前看起来不太一样了,乍一看像是另一个人。”
沈如晚没有表情地望着他。
“人都是会变的。”她平淡无波地说,“没有谁一成不变。”
奚访梧不客气地说,“但像你这样的人,我还以为早晚会死于非命。”
曲不询皱眉。
他冷冷地望向奚访梧。
“想要我死的人很多。”沈如晚连眉睫也没动一下,淡漠地说,“可死的从来不是我。”
奚访梧挑眉。
“我倒不是这个意思。”他说,“就是没想到,你以前看起来就像一把没有感情的剑,斩人斩鬼从不留情,早晚有一天这把剑会断。”
可她选择在名声最显赫时退隐,把浮名浮利推得一干二净,再踏入修仙界时,眉眼都倦,从前冷然锋锐的戾气都不见,可还不是真的淡泊,只是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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