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他出人意料地开口,语调懒洋洋的,朝不远处的陈献和楚瑶光一招手, “收拾东西, 把筹子兑回来,咱们可以走了。”
陈献大吃一惊, “啊?师父,这就走了?我还没赢完二十桌呢?”
消息不打听了?
周围人听见陈献一开口就说要赢遍二十桌, 不由又是一阵喧哗, 这未免口气也太大了吧。
曲不询笑了一笑。
“别来了,还来什么?”他笑意不及眼底,沉沉地望了奚访梧一眼,“奚老板自己想找的人都没见影子,我们想问的问题,想必他更是答不上来了。”
陈献还是没明白, 为什么说奚访梧在找人?找的又是谁?怎么就影子也没找到了?不会是杭意秋吧?可这两人不是反目成仇了吗?
不过陈献别的没有, 听话是一流。
他麻利地把箱子夹在胳膊下, “好嘞师父,这就走。”
处处听师父话的徒弟倒不是没有,但到了赌坊里还言听计从、师父让做什么就做什么,说走就走的徒弟,那可真是凤毛麟角。
更何况,陈献这一日赢走的筹子近万,最初拿出来的不过是一百枚筹子,输了两把后,就再也没有输过,谁见了这运气不眼红?
他竟舍得这么干脆地袖手?
陈献真的舍得。
他抱着箱子走到楚瑶光面前,拍拍箱盖,“今天我赢了不少,幸好没让你亏钱,就当我还你这一路的衣食住行钱了。”
这话听得叫人眼红,一路上就算衣食住行全包,又能有多少钱?陈献赢走的钱足够让几十个人痛痛快快地游历一番了。他就这么轻轻松松地还给楚瑶光了,半点都不心疼——就算加上之前输过的两把,楚瑶光总共也就给他付了三百筹的本金。
还给楚瑶光的呢?上万筹。
谁不眼红到滴血啊?
楚瑶光也有点惊讶地看着他,倒不是为了这上万的筹子而惊讶,蜀岭楚家的大小姐见过的大钱多得是,但她是知道陈献的情况的,算不上拮据,但说富裕也绝没有。哪怕还没离家出走的时候,陈献也不是很富裕的。
“你把本金翻倍还给我就行了。”她并不缺这点钱,短短半天内翻倍的买卖已经很赚了,更多的都是靠陈献自己的本事,楚瑶光不占这种小便宜。
陈献挠挠头,“没有你的本金,我也上不了桌,那咱们一人一半?”
这还互相谦让起来了。
周围人古怪地看看他们俩,这在赌坊里可真是个稀奇事,谁不是为了几支筹子就忽然暴怒、差点头破血流过?这俩人倒好,你谦我让的,半点不给这么多筹子应有的排面。
楚瑶光唇角一翘,大大方方地点头,“那就一人一半吧。”
陈献兴冲冲地拍拍箱子,“走!咱们去兑回来。”
人群里一阵古怪。
这就谈好了?这就商量完了?没有头破血流、没有你争我抢,连点欣喜若狂都没有?
沈如晚盯着两人看了一会儿,唇角也微微翘了起来。
“走了。”她转身,朝曲不询看了一眼。
曲不询的手还搭在她肩头。
错身对视了一眼,他忽而笑了一下,没松开,也转身,换了一只手,重新搭在她肩头,不远不近地揽着她。
奚访梧面无表情地看他们转身朝门口走去。
“你们要找的人,我知道在哪能找到。”他忽而说。
沈如晚的脚步顿住。
曲不询已是抱着胳膊转身。
“怎么,又愿意说了?”他看了奚访梧一眼,露出了然的神情,“那就找个地方细说?”
陈献和楚瑶光兑完筹子回来,正好看见三人前后朝另一头走去,根本没有方才说的“咱们走吧”的意思,不由面面相觑。
“真奇怪啊?”陈献简直摸不着北,“咱们到底是走还是留啊?”
楚瑶光这回也一头雾水。
“可能是奚访梧忽然两位前辈说服了?”她思忖了一会儿,仍然不明就里,只确定一点,“刚才曲前辈和沈前辈说要走,一定是已经拿捏住奚访梧的心思,欲擒故纵。”
“我感觉师父和沈前辈的意思是,奚访梧一直在找那个杭意秋。”陈献嘀嘀咕咕,“可是如果他还喜欢她,为什么不去找她和好呢?既然已经戒赌不碰,又为什么要在这里开赌坊呢?还有那个杭意秋,如果真的恨奚访梧,为什么只是不痛不痒地叫人来砸场子呢?”
楚瑶光微微睁大眼眸看他。
“可能这就是……”她迟疑了一会儿,想着想着忽而有点脸颊发烫,眨着眼睛说,“大人复杂的爱情纠葛?剪不断,理还乱。”
偏偏陈献还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既然还喜欢为什么不在一起?什么是大人的爱情纠葛?为什么大人的爱情就不一样?爱情还有别的样子吗?”
楚瑶光被他问得头都大了。
“我又没有和谁纠葛过,我怎么会知道呢?”她板着脸,两颊却微红,“反正我不是笨蛋,连谁喜欢谁都看不出来。”
陈献哈哈地笑了,“是哦,至少我们不是这种笨蛋。”
楚瑶光噎住。
她沉痛地闭上眼睛,“是啊,笨蛋从来都不知道自己是笨蛋。”
赌坊后的小楼台,奚访梧烦躁地扶着栏杆。
“我和杭意秋相知相识后,相约一起出来游历。”他没急着说他们想要知道的事,沉默了好一会儿,开口,“本来志趣相投、互相欣赏,互相照应、探讨道法,一路上都融洽,大概就这么过了五六年。谁想到来了碎琼里,忽而产生一点分歧,不可调解,吵了很多次,有一次她起意去归墟闯一闯,就在那片温柔肠断草中,我们又提起那个话题,吵得不可收拾。”
曲不询一挑眉。
“冒昧问你一下,”他看了沈如晚一眼,又把目光挪回奚访梧身上,“你们之间的分歧是指?很严重吗?”
既然能一起游历多年,应当很合得来才对,除非是很严重的分歧,否则怎么会轻易闹到一拍两散、反目成仇?
奚访梧微妙地停顿了一会儿。
“怎么?”曲不询问他,“不方便说?”
看起来像是很严重的分歧。
奚访梧闭了闭眼。
“我们当时在讨论修士修行,究竟是‘人定胜天、逆天而行’还是‘道法自然、顺天而为’。”他干巴巴地说,“我说是前者,她认定是后者,谁也说服不了谁。后来就在那片温柔肠断草之中,我们又一次为这个争吵,负气分开了。”
曲不询和沈如晚都听愣了。
逆天而行、顺天知命,这是修仙界最常见的论题,只要是正式踏入门槛的修士,多多少少都要思辨过这个论题,寻常讲师也爱用这个论题启蒙。
不过,常见不代表这个问题就很简单,越是泛泛的问题便越是难以捉摸。普通修士把这类问题当作是无意义的老生常谈,而有望结成金丹的修士却明白不深想是无法定道基、结金丹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思考和答案,因此此题无解。
正因为曲不询和沈如晚都是结成了金丹的修士,至少都深深思考过这个问题,这才一起愣住。
“你和杭意秋不都是丹成修士吗?”沈如晚拧着眉头不解。
一个没有唯一标准的问题,怎么会闹到分道扬镳的地步?
奚访梧绷着脸。
“她对我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不知是什么滋味地木着脸说,“那时我也在气头上,我说,既然如此,那就你过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吧。”
曲不询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往沈如晚脸上瞟。
也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就是听着听着,莫名觉得……这是两个沈如晚异父异母的兄弟姐妹啊?
沈如晚立刻横了他一眼,眼神不善。
曲不询摸摸鼻子。
奚访梧没管他们的眉眼官司。
“杭意秋最爱天南地北地跑,当时我们闹掰了,她直接就走了,天大地大,我根本不知道她去了哪。”他垂着头,神色沉郁,“我和她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说我再也不会上赌桌了,后来找不着她,我就干脆在碎琼里开了赌坊。”
他说到这里,笑了一下,有点苦,“她知道后,果然找人来砸场子,恨我说话不算话。”
沈如晚问他,“你知道她恨你说话不算话,还要开赌坊?”
“我找过不少共同的朋友,辗转联系她,可杭意秋不愿意见我。”奚访梧说,“我一直在这儿,她不想见我。”
他反问沈如晚,“如果我不在这儿开个赌坊守着,我能去哪得到她的消息?”
被杭意秋雇来的打手,至少是和杭意秋短暂联系过的。
沈如晚哑然。
“那我可就不明白了。”曲不询抱着胳膊,唇边带点无动于衷的笑意,“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你总不会是逢人就要说一遍往事吧?”
奚访梧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我知道杭意秋不想见我。”他慢慢地说,“但我还是很想见她一面。”
沈如晚平淡地看着他,“我不负责拐骗人。”
奚访梧像是因为这句话而短暂地愣了一下,终于露出一点笑意,“不是让你拐骗她来见我。杭意秋一直很欣赏你,你退隐后总感叹缘铿一面,如果你以你的名义发函请求结识,她是一定会来见你的。到时你可以如实告诉她我今天说的所有话,如果她还是不想见我,就当是你们互相多了个熟人吧。”
沈如晚皱眉,莫名其妙,“我又不知道她在哪,怎么发函请求结识?”
奚访梧一怔,随即恍然一般。
“你果然是很久没有接触修仙界了。”他说着,不知从哪找出一套陈年的《归梦笔谈半月摘》,递给沈如晚,“这是近些年来流传大江南北的报纸,上面有个版面,专门供修士寻亲求助,杭意秋经常会看,你在上面发一条寻人启事就可以了。”
沈如晚无言。
她默默接过那份半月摘草草地看了一眼,莫名感觉自己似乎落伍于整个修仙界了。
“只要我以我的名义约见,她就会来见我?”她怀疑地问。
就这么一张报纸上随随便便的一条消息,发函者还是个完全没见过的陌生人,真的会有人千里迢迢赶来相见吗?
奚访梧很肯定地点了一下头,“杭意秋会。”
行吧。
沈如晚把报纸递还给他,“见了面需要我给什么信物吗?”
奚访梧沉默了一会儿。
他慢慢伸出手,递到她面前,掌心赫然是那块同心环。
“你把这块同心环给她。”他说,“如果她还想见我,带着它来还我;如果她觉得没必要再见,那就让她自己处置吧。”
沈如晚挑眉,没说话,从他手里接过那同心环,低头打量了一会儿。
她也曾定做过这么一对同心环,只是永远没有机会拿到了。
这还是她第一次把玩同心环。
“至于你们要找的线索,只要找到一个人就可以了。”奚访梧简短地说,“叶胜萍,不知道这人你听说过没有。名声很差,人品更差,他现在就在碎琼里,专门做这缺德买卖。”
沈如晚一抬头。
这名字她并不陌生,以前还执碎婴剑的时候砍过。
刚来碎琼里遇见骗子的时候,她还听人提到过这人在碎琼里。
“他现在真在碎琼里?”她挑眉。
奚访梧颔首。
沈如晚若有所思。
过了好一会儿,她轻轻笑了一声,“从前的凶徒大盗,如今是一年不如一年,越来越没品了。”
“只要赚钱,谁管他有没有品?”奚访梧说,“更何况,谁指望他有人品这东西了?”
沈如晚挑眉,淡淡笑了一下。
“你也不用那么悲观。”错身走下楼台的时候,她不回头地说,“如果她一点都不想见你,那你不会每次都能从别人口中得到她的近况。”
曲不询跟在后面,慢了一步。
闻言,他若有所思地盯着沈如晚的背影看了一会儿。
回过头,他看见奚访梧站在莲灯昏暗的灯光下神色忽而凝住。
曲不询耸耸肩,莫名笑了一下,转身,大步流星朝前方追去。
还没走过转角,他听见陈献的大嗓门,“沈前辈,其实我该试试划拳的,说不定都不用你出手,我就把奚访梧赢了。”
沈如晚那淡淡的声音紧接着响起,“你这么说,听起来很自信。”
陈献拍拍胸脯,“今天我自封一个秋梧叶赌神,没人不承认吧?”
“是吗?”沈如晚似笑非笑,“要不要来和我比一次?”
陈献不明所以,“啊?沈前辈?你和我比?”
“怎么?看不起我?”沈如晚反问。
陈献声音很犹疑,“也不是看不起啦……就是,呃,那咱们就比一次,都听前辈的。”
曲不询越听,唇角越是忍不住勾起。
他加快脚步,走过长廊,转过转角的那一刻,在好奇张望的人群之间,他看见沈如晚慢条斯理地伸出手——
“八仙过海,”她在一阵惊叹和陈献难以置信的目光里,唇角微翘,“你输了。”
第52章 垂烬玉堂寒(一)
直到离开赌坊, 陈献还沉浸在兴奋和震撼里,“沈前辈,原来你划拳这么厉害啊?一出手, 我就输了。怪不得奚访梧不敢和你比, 你未免也太神乎奇技了吧。”
沈如晚有点好笑, “谁告诉你奚访梧是不敢和我比了?换个人也一样。”
能赢陈献是因为看破了陈献的习惯,换个刚认识的人来比, 哪里就能这么精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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