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不要认。
沈如晚慢慢睁开眼睛,在光影撞入她眼底前的那一刻,她久违的什么也没想。
眼前,魂气袅袅,黄泉路近, 干练女修面前渺渺地立着一道虚幻的高大身影, 正伸着手慢慢抚着她的脸庞, 像是想要拂去她难以抑制的泪水。
可泪水轻飘飘的,从那虚幻的掌心滴落下去,落在干练女修的衣襟上,洇湿一点水渍。
沈如晚怔怔地站在原地。
她面前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没有沈晴谙,也没有长孙寒,更没有其余她也许鲜少想起的、死在她剑下的人。
谁也不会来。
她茫茫地向前走了两步,徒劳地四望。
可什么也没有,谁也不会为她而来。
沈如晚攥着莲灯的手也微微颤抖着。
她茫然地站在那里。
只有死在你手里的、被你朝思暮想的魂灵,才会在碎琼里众星捧月的那一天归来。
她想起方才闭上眼默念魂兮归来时,最后闪过的、曲不询的面容。
是因为,她现在有新的在意的人,所以曾经朝思暮想的人也被淡忘推远了吗?
可七姐呢?为什么七姐也没来?
她也不再在意七姐了吗?
有那么多次,她期盼着能把过去的一切都淡忘和放下,可当真的有一天意识到过去已经过去,她又觉得自己一无所有。
也许是因为,她确然已经一无所有,只剩下漫长又痛苦的回忆。
“姐姐,你等的人没来吗?”驹娘黑亮的眼瞳望着她,看着她递还的莲灯,犹豫着没有伸手,“你是不是要走啦?你没有带灯,我的莲灯送给你用吧?”
沈如晚忡怔地看了驹娘一会儿,其实什么也没想,只是空洞。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摇了摇头,又向前递了递手中的莲灯,“还给你吧,我不需要。”
驹娘在后面又轻轻叫了她一声,但沈如晚走得很急,头也不回。
奔奔忙忙,东奔西顾,何处是安乡?
“沈如晚——”
身后有人喊她。
她走了几步才回头。
曲不询提着一盏莲灯从后面快步向她走来,碎琼里昏昏惨惨,只有一点月光照在他身上,像是一层薄薄的雪。
最明亮的,是他手里暖橘色的莲灯,融融的,朦胧照开晦暗。
她又想起屋檐下那个无言的拥抱,还有他晦暗专注的深邃眼瞳。
“想什么呢?”曲不询终于走到她面前,神色如常,还带着点笑意,目光却不错眼地观察着她的神情,“还没回神?”
沈如晚垂眸。
她没说话,又像是不知道能说什么。
曲不询凝视着她。
“刚才你突然就冲出去,把两个小朋友吓了一跳。”他语气舒缓,像是玩笑闲谈,不经意般伸手,不轻不重地拉住她的手,用力把她的手拢在五指间,牢牢握在掌心,“都以为你忽然有事,急急地要来帮你,我还笑话他们,沈前辈要真是有事还用得着你们来帮?别来送人头就不错了。”
沈如晚不说话。
曲不询余光观察了她半晌。
“生气了?”他又拿玩笑来逗她,“不会是因为我没当场追出来找你,你生我气吧?”
沈如晚终于抬眸看他。
“你要不说这个,我还没想起来。”她淡淡地乜了他一眼,“不过你既然提到了,我就得问了——为什么不来找我?”
曲不询看她愿意搭腔,松了口气。
“这不是看你心情不好,怕你一转头又看见我,心情更差。”他语气轻松,可看她的眼神却一层薄薄的忐忑,“总得给你一点暂时摆脱我这个烦心鬼的时间。”
沈如晚意味不明地睇他。
曲不询望着她,“刚才我说剑修的剑能斩天地鬼神,就算对手再强大,也要信你手里的剑能陪你在最后一口气湮灭前取走对手的命。你……”
就是在那时,沈如晚手里的东西忽而掉落,转身就走。
沈如晚顿了一下,偏开头。
“之前在秋梧叶赌坊,奚访梧问你,你现在还提得起剑吗?”曲不询语速很慢,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斟酌,“那时我问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没说话。再后来,你说你很久不用剑了。”
沈如晚默不作声,垂在身侧的手却慢慢地紧握起来,攥得很紧,指甲也掐进掌心。
“刚才叶胜萍说,你和以前不太一样,像是变了个人。”曲不询望着她,“我想起来,从我们在临邬城第一次见面起,没看过你用剑,好像也没见你身边有剑,你身边没有留下一点关于剑的痕迹。”
“沈如晚,”他很慢很慢地说,仿佛每个字都很艰难,浸在苦涩的泉水里,“你是不是,也有心魔?”
心魔缠身,所以再也握不住剑,所以再也不曾用剑,像是从来没有过那段握剑的人生。
沈如晚的侧脸紧紧绷着,像是用尽全力维持平静。
“够了。”她说,用力把手从他手中抽出,“你说够了没有?”
“谁跟你说,我不用剑是因为我握不住剑?”她骤然抬眸,幽黑眼瞳里炽灼欲燃的烈火,几乎要把她和他灼烧殆尽,“我不用是我不想,只要有一天我需要握剑,我就一定能握住!”
握不住,也要握。
曲不询目光沉沉地凝望着她,神色也紧绷着,嘴唇紧紧抿着。
他们沉默地对峙着,谁也不说话,谁也不把目光挪开,像是两尊沉默的雕像,又或者是冰冷的凶兽狭路相逢。
“吱呀——”
旁边商户的门忽然被推开,里面走出人来,正好撞见他们沉默的对峙,不由吓了一跳。
“呃,那啥,你俩在我门口有事吗?”那人小心翼翼地问。
沈如晚没理他。
她仍然冷冷地望着曲不询,仿佛她遇到的所有困境都和他有关,即使她心里明白这都是迁怒。
曲不询沉默了片刻。
他重重地吐了口气,率先转过头,望向从门内出来的人,神色还沉凝,但态度却已客客气气,“不好意思,挡了你门口,马上就走。”
沈如晚急促地深吸了好几口气,胸膛剧烈地起伏。
她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向前疾行。
身后,曲不询朝那人再次道了声歉,快步追上她。
沈如晚看见他就烦,一偏头转向另一个方向,加快脚步。
曲不询真是被她气笑了。
明明都是修士,生气起来居然能这么幼稚,别说是他了,就算换个刚入门的修士,能被她加快脚步甩掉吗?
真是该他的!
十来年前若大大方方地缠上她,十年后也不至于改名换姓被她乱发脾气。
“刚才我在陈献面前说的那些话,你别当真。”曲不询不远不近地跟在边上,长长叹了口气,“我说剑修的剑能斩天地鬼神,就算对手再强大,也要信你手里的剑能陪你在最后一口气湮灭前取走对手的命,不然就不配握剑——我是吹牛的。”
沈如晚一顿,回过头来,也不正眼看他,只是从余光里瞥他一眼。
曲不询直直望着她。
“不骗你,其实我也不是永远能握得住剑。”他说,“我也不是一直坚信自己能赢,我也有过握着剑、还没交手就已经觉得自己要输了的时候。”
有的,他也有的。
就那么一次,就在她的面前,就在她的剑下。
那是长孙寒人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还没交手,就已望见长眠。
“其实一时的犹疑是很正常的。”曲不询看着她,静静地说,“没有人能从始至终坚信不疑,每个人都会动摇。最重要的是,在动摇和犹疑之后,能不能下定决心,重新找回自己的信念。”
在归墟的那么多日月,他也犹疑过、颓废过、自暴自弃过,可在无边的天川罡风无声的诘问里,他听见自己心里的声音说:你不甘心。
所以他重新拿起剑,去压倒这不甘心。
“破而后立。”曲不询低声说,“所有让你动摇而又没有放弃的,只会让你越发强大,沈如晚,你信我。”
沈如晚神色复杂地看了他很久。
曲不询坦然地和她对视。
可过了很久,她主动挪开了目光。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她没什么表情地说,“你不用再说了,好意我心领了,以后也没必要再说这件事了。”
她偏头,神色淡漠,“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我不在乎。”
曲不询深深看着她。
真的不在乎吗?那又为什么仿佛如被触及逆鳞,勃然大怒呢?
“行吧。”他低头叹了口气,“你不想说,那就不说。”
对沈如晚这种倔脾气,就得顺毛捋,她说不要提,至少现在不适合继续说。
“刚才叶胜萍已经交代了,他每次凑到了一定的人,就会和买主联系,就在桃叶渡的茶楼约见,然后交货。每次来见他的人都不一样,对方会提前告诉他下次和他联系的人的特征样貌,叶胜萍不认识他们。”曲不询扯开话题,不至于让气氛那么剑拔弩张,“下次联系的时间在半个月后,我们可以提前蹲守,跟着卖主查下去。”
提起七夜白的进度,沈如晚侧耳认真听他说。
曲不询笑了一下。
“总之,这条线索算是被我们抓住了。”他不无叹息地摇了一下头,“来之不易啊。”
沈如晚默然。
隔了那么多年,那么多岁月,终于到她手边的线索。
“刚才我遇到一对母女。”她沉吟,“她们也知道七夜白。”
她把遇到干练女修和驹娘的事简短地说了一遍。
曲不询神色微凝。
“钟神山。”他慢慢地重复了一遍。
当年他陨落的那个雪原,再往北走,就是钟神山。
按照这对母女的说法,那时钟神山的山庄应当还没开始种七夜白。
“先跟叶胜萍的这条线,如果这条线断了,就去钟神山。”他抬眸。
沈如晚轻轻点了一下头。
她也是这个打算。
曲不询神色沉沉地站在那里思索了许久。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神色稍霁,仿佛雨过云开,思绪回转,慢慢露出轻松之色,懒洋洋地一伸手,伸了个懒腰。
“这么说来,”他说,“倒是多了半个月的休息时间,正好,桃叶渡也很有意思,在这儿走走逛逛,倒也不错。”
沈如晚意味莫名地看了他一眼。
“你还挺沉得住气的。”她说,“有一点空闲,就想着舒坦玩乐。”
曲不询一笑。
“那不然呢?”他反问,“有事没事都紧绷着,从来不休息,永远在操心那些有的没的?那不是要累死了?”
没有谁比他更明白那种感觉。
忙忙碌碌,到合眼前,竟没一刻全然放松舒心、为自己而活。
多悔恨。
曲不询悠悠叹了口气。
“除了恩恩怨怨勾心斗角,还要有生活。”他语气平实地说着,平平淡淡,但每个字都发自深心,“不管人生怎么奔波,日子还是要好好过,这才不会在闭上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从来没有活过。”
他说到这里,忽而觉得自己特别像是童年在敬贤堂听那些年纪一大把、头发花白的老修士发出的感慨,莫名沧桑,透着一股身未衰心已老的暮气,不由有点尴尬,干咳一声,转头去看沈如晚。
一眼望去,沈如晚竟顿在那里,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曲不询一愕。
沈如晚怔怔然看着他。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跟她说,除了恩恩怨怨勾心斗角之外,还要有生活。
除了七姐,没有人会对她说这样的话。
沈家人不会说,只会永远督促她再努力、再勤奋一点,争取早日回馈沈家;宁听澜也不会说,他说你要把自己当成一把绝世锋锐的剑。
其实就连沈晴谙也没对她说过这样的话,但是沈晴谙每次遇到有趣的事都会和她分享。
等沈晴谙死后,就再也没有这样的人了。
她的生活里只有修练,再后来,又只剩下枯寂。
明明退隐了,却还是不开心。
曲不询被她看得有一二分不自在。
“咳,”他干咳一声,笑了一下,“怎么了?忽然盯着我看,我有哪不对?”
沈如晚没回答。
她忽而向前走了一步,抬起手,抚过他的脸颊,仰起头,吻了他。
曲不询措手不及,有那么一瞬间的错愕。
可是下一瞬,他也抬手,拥紧她,微微垂下头,更用力、更深沉地回吻,他牢牢地搂住她,一刻也不松懈,仿佛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胸膛,让彼此的心跳在紧密贴合的胸腔内隐秘地融为同一音律宫商。
月光茫茫地照耀着终年长夜的碎琼里,照过生离死别的夫妇,照过一时负气分开又用无数个日夜去后悔的情人,也照过这个悱恻又绵长的深吻。
漫漫的清辉遍洒,路过人间。
作者有话说:
我也太牛了吧,我居然日九了诶
还有作者专栏,收藏我收藏我收藏我!!
第60章 我亦飘零久(一)
楚瑶光觉得最近沈前辈和曲前辈的关系, 和以前有点不一样了。
她也说不上来,以前沈前辈和曲前辈一时吵一时好,曲前辈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看向沈前辈, 但沈前辈给人的感觉好像一直都是淡淡的, 好像一直有很多谁也无法涉及的心事, 偶尔将她自己也灼伤。
可是最近沈前辈好像变得更温和了一点,好像放下了一部分重担, 偶尔也会对着曲前辈发一会儿呆。
但这两人还是会吵架, 而且总是曲前辈有意无意地提及什么,沈前辈立刻冷下脸, 于是曲前辈再试探两句,见好就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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