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瑶光有一次无意中听见,好像是沈前辈再也不用剑的事。
她蓦然想起, 虽然沈前辈以碎婴剑闻名神州修仙界, 但自从她们认识以来,似乎真的从来没有见过沈前辈用剑, 也从来没在沈前辈身边看见一把剑。
楚瑶光蹙着眉毛想了好久,有时还要想一想自己能不能找到妹妹, 如果找到的时候已经被种药人了又该怎么办, 让她很发愁。
一回头,陈献爱惜地擦拭着他那把剑,一副专心致志、全无烦恼的快活样子。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为什么陈献永远都能这么轻松快活呢?好像根本没什么事情能让他发愁。
陈献抬头看她,“你在想什么呢?”
楚瑶光看着他,不自觉就把心里话说出来了,“我在想你是不是永远不会操心忧愁?好像没什么事能让你烦心。”
陈献想了想, 摇摇头, “那还是有的, 比如我师父到底什么时候愿意收我为徒,我发愁了好久呢——不过现在不愁了。”
楚瑶光疑惑,“为什么?”
陈献咧嘴笑了一下,很爽朗的样子,“因为师父已经把我当徒弟了啊。”
楚瑶光哑然。
明明是陈献自己死缠烂打,把曲前辈都带跑偏了,一不小心才说顺口的。
不过,她转念又想,以曲前辈的修为,如果真的不想收陈献为徒,那陈献从一开始就不会有机会死缠烂打,所以陈献的话其实是对的。
想到这里,她又有点心情复杂地看向陈献,他看上去七窍开了六窍,实际上在重点问题上从不糊涂,有种本能般的直觉和勇往直前的态度,所以往往心想事成,过得很轻松。
这样的人,其实还挺让她羡慕的。
楚瑶光茫茫然地想了好久,忽然回过神,“诶,你说叶胜萍不会是骗我们的吧?他会不会在包庇买主?为什么约定见面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两天,还是没人来?”
他们负责在茶楼蹲守买主,根据叶胜萍吐露的线索,这次来交易的人应当是个干瘦阴沉的中年男子,对方会走入他们所在的这个茶室,向叶胜萍自我介绍。
但楚瑶光和陈献在这里等了三天了,还是没等到这么个人。
陈献也很纳闷,“可是叶胜萍说得信誓旦旦的,昨天都快哭着跪下保证是真的了。”
像叶胜萍这样没什么道德观的凶徒,掺和进这买卖里,不就是为了钱财吗?没必要为了买主而威武不能屈、把自己都折进去啊?
两人一起愁眉苦脸。
就在这个时候,茶室的门忽然被敲响了。
“咚咚咚——”
楚瑶光和陈献惊得快要跳起来,对视一眼,俱是站起身来,慢慢朝门口走去。
就在楚瑶光和陈献所在的茶室不远处,曲不询和沈如晚就在街口,一人面前是一碗冰粉。
“我们家的冰粉,那味道可是独一份。”冰粉老板得意地吹嘘,“要不是当初在尧皇城实在混不下去了,我也不会来碎琼里这犄角旮旯的地方——在尧皇城多赚钱啊?”
曲不询笑,“您老还是从尧皇城来的?怪不得这冰粉就是不同寻常。”
尧皇城的繁华,那是修仙界人尽皆知的,体现在方方面面上,衣食住行无不包含,和蓬山的世外仙山、悠久传承相比,是另一种修仙世界繁盛的极致。
沈如晚心念一动,抬眸望向冰粉老板,“您是从尧皇城来的,那您知道《归梦笔谈半月摘》吗?”
冰粉老板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道友,看你这话说的,现在谁还能不知道半月摘啊?我老头子现在虽然来了碎琼里,也不是与世隔绝吧?”
刚知道《归梦笔谈半月摘》没多久的沈如晚和曲不询一起沉默。
沈如晚顿了一下,神色如常。
“那您是否知道,若想在半月摘上登一则寻人启事,该去找谁?”
冰粉老板还真是知道,“半月摘有专门对外收录的渠道,那些有名的修仙城市里都有半月摘的办事处,你只要登门去找,花上一两块灵石就行了。不过也得看能不能排上你,一般来说,你当场付了灵石,会给你排到下下期再上报。”
一两块灵石,实在不太贵,至少对于半月摘这种大江南北无人不知的报纸来说,实在是很便宜了。
沈如晚谢过冰粉老板,得知碎琼里是没有半月摘的办事处的。
她心里记下这个事,决定去钟神山后找找看。
曲不询低头吃冰粉。
“有没有一种感觉?”他忽然问。
沈如晚抬眸看他,不解他说的是什么。
“物是人非事事休,好像修仙界这么大,时刻都在向前奔涌,只有自己还停留在过去,走不出来,也忘不掉。”曲不询抬起头,语气平淡,神色也平静,但话语却无端沧桑,“好像被遗落在人世之后了。”
沈如晚看了他一会儿,垂眸。
她舀了一勺冰粉,尝了一口,很清甜。
“被遗落又能怎么样?”她淡淡地问,“总归都是要抛却的东西,努力适应新环境就好了,过去都已经过去,没有人还需要那些陈麻烂谷。”
曲不询凝视她一会儿。
“沈如晚,”他重重咀嚼着她的名字,每个字都像是在心尖在唇齿流转过一遍又一遍,最终倾吐,“你是我见过最口是心非、最自相矛盾、最言行不一,也最让人着迷好奇的人。”
明明放不下过去,却一直说过去不值一钱,应当被抛下;明明永远说着不后悔、不在意,却又那么耿耿于怀于过去;明明脸上写着“生人勿近”,可有时候却总像是在说,快来关心我。
沈如晚半带恼意地看了他一眼。
“安心吃你的冰粉吧!”她没好气。
曲不询笑了一下,低头舀了一勺冰粉,大口咽下去。
沈如晚轻轻哼了一声,刚要再说点什么,却忽然抬起头,看向茶楼的方向。
一眨眼的功夫,她便消失在了原地。
曲不询微微皱眉。
沉吟片刻,他伸手把冰粉钱放在桌案上,灵力催动,转眼也消失在座位上。
微风拂动,把两碗只剩半份的冰粉吹动一点涟漪,静悄悄的,不见人影,只剩下空空的座椅。
冰粉老板见怪不怪地走过来,把冰粉钱和碗一起收走,悠悠闲闲地哼个小曲,又是快活一天。
茶楼里,沈如晚神色冰冷。
她在大门口冷冷地站了半晌,深吸一口气,一步步走进茶楼内,气势逼人,茶楼老板见了差点以为她是来砸场子的,犹豫着走过来要招呼,被她余光一瞥,只觉目光如刀,刮在他肌骨上,锋锐难当,不知怎么的竟然就站住了,立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沈如晚半点不顿步,顺着楼梯向上走去,刚到转角就听见上面走廊里传来陈献难以置信的声音——
“六哥,怎么会是你?”
沈如晚垂在身侧的手也攥紧了,她神色冰冷,嘴唇紧紧抿着,加快脚步。
“陈献?你怎么会在这儿?”一道温润清朗的声音说,听起来像是个温和有礼的青年,有点意外的模样,“我来碎琼里有点事要办,怎么你也在这儿?我怎么记得好像听叔叔婶婶说过,你离家出走了?”
“有事要办?”陈献狐疑地看着对面的青年,“什么事要到碎琼里来办啊?还会让你走进这个茶室?”
陈献对面的青年大约二十来岁,容貌出众,五官俊秀,神色很温和,被陈献这么不客气的问话,也只是好脾气地笑了笑,“我现在找了门营生,专门培育灵植卖给药房和修士,这次来碎琼里就是来见买家的。这间茶楼在桃叶渡名声不错,据说走的是正经做生意的路子,不是黑店,所以我先来探探底,如果合适,就约买家在这里见面。”
这回答听起来像是挑不出差错,但哪有这么巧的事,偏偏就走近了这间茶室呢?
“要是培育灵植对外发卖,为什么不在族里找家铺子来经营?”陈献皱眉看对方,“六哥,你和我可以不一样,你是陈氏嫡系子弟,大伯母又是大长老,给你找个铺子还不容易?也省得你还要自己找买家销路。”
舍近求远,甚至求到了碎琼里,这可不对劲。
青年苦笑了一下。
“陈献,好些年不见,你也学会嘲笑六哥了?”他望着陈献,不无诚恳,“我在家里是个什么处境、我这个所谓的嫡系子弟是个什么东西,你难道还不清楚吗?父亲母亲对我并不在意,反倒颇多苛责,回到族里,不过是处处压抑、处处受气。好歹我也是蓬山第九阁出来的修士,难道还找不到一门能养活自己的营生吗?”
陈献听到这里,神情慢慢松动。
显然,他对青年所言的身世很是了解,也确实觉得青年说得有道理。
“当初叔叔婶婶说你离家出走,大家都在抱怨你不懂事,但我是理解你的。”青年笑意苦涩,“若我能像你这样有勇气,早就离家出走、一走了之,也省得在家也如寄人篱下,半生都被安排,处处不自由,无处是家。”
“是么?”身后楼梯口,脚步沉沉,每一步都像重重踩在心口,沈如晚冰冷如锋刃的言辞一声沉过一声,“我倒不知道在蓬山第九阁学艺,是对你天大的委屈了。陈缘深,你要是早点告诉我你是这么想的,我保证我当年看都不会多看你一眼。”
青年蓦然回首。
楼梯转角,沈如晚身姿纤瘦笔挺,神色沉冷如冰,踏着窗口照进来的细碎灯光,一步一步朝他走来,灯光映照她昳丽清冷眉眼,勾勒出她鬓边一点弧线,竟似一道清辉照进昏暗,恰如他刻在记忆最深处的年年岁岁。
有那么一瞬间,他竟以为这十年光景一如未过,睁眼还在蓬山第九阁。
“师姐……”陈缘深怔怔地望着她,喃喃般说。
沈如晚走到他面前几步站定,冷冷望着他。
她神色也复杂到极致,眼神里情绪浓烈得仿佛化不开的浓墨。
“真没想到,”她慢慢地说,“你我同门一别十载,再次相见,竟然是在这种场合、这个地方。”
陈缘深下意识叫她一声,“师姐——”
“我,我来这儿是为了做生意。”他忙不迭地解释,仿佛慢了一步就会有什么无法挽回的过错,何等急切,“我……师姐,你怎么也在这里?”
沈如晚神色冰冷。
“做生意?”她没什么情绪地重复,“什么生意?”
其实陈缘深刚刚给陈献解释的话她肯定听见了,但陈缘深还是忙忙地又重复了一遍,“我现在专门培育灵植卖给药房和修士,这间茶楼在桃叶渡名声不错,我先来探探底,如果合适,就约买家在这里见面。”
“师姐,你相信我,我绝对不会干坏事的。”陈缘深急切地说。
沈如晚目光冷冷地扫过他眉眼。
“培育灵植,是在哪里培育?培育的又是什么灵植?什么样的灵植,非得要到碎琼里来销货?这里到处都是秘境,适合藏匿,却没什么秩序,不会有一口气吃下大体量灵植的势力。除非是神州世家有不方便在外面买的灵植,才会选择在碎琼里掩人耳目交易——那又是什么样的灵植才会不方便在神州买?”
她一个个问题,便仿佛一把把明晃晃的刀子一般,陈缘深站在她对面,神情一寸一寸僵硬,紧紧抿着唇,半晌不说话。
沈如晚冰冷地望着他。
她什么也不说,像是一定要陈缘深给她一个回答。
走廊里气氛一时僵冷。
陈献和楚瑶光本是先和陈缘深对话的人,现在站在茶室门口,看着这对久别重逢的师姐弟,竟觉得半点也插不进话。
走廊尽头的楼梯口忽而又传来脚步声。
平平淡淡,每一声响都一般轻重,没有半点差别,悠悠游游,不紧不慢。
没几个呼吸,脚步便踏上这一层的木地板,不急不徐地朝他们走近。
曲不询慢悠悠走到沈如晚身侧,朝对面的陈缘深望了一眼,又见沈如晚冰冷的神容,不由微微一皱眉。
“怎么?”他问,“认识?”
沈如晚紧紧抿唇。
过了一会儿,她才忽而闭了闭眼,“认识。”
太认识了,整个蓬山乃至神州,也许都不会有人比她更熟悉陈缘深。
他们的相识要追溯到很多很多年前,她刚刚拜入蓬山第九阁,成为副阁主的亲传弟子的第三年。
那一年,师尊出门访友,回蓬山时,忽然带回一个新入门的小师弟。
师尊问她:你刚入门的时候也有师兄姐帮忙指导,如今你入我门下已有两年,应当能独当一面了。你师弟初来蓬山,处处不适应,我把他交给你负责,你能不能做到?
她当然说能。
于是此后岁岁年年朝朝暮暮,她不再是埋头修炼顾好自己就完事的小师妹,而是肩上还负有另一个人修行根基的师姐。
曲不询观察她神色,动作微顿。
“哦,”他眼神微沉,神色却如常,很自然地笑了一下,“这就是你说过的那个,蓬山当届倒数一千五?”
沈如晚微怔。
她想起先前刚认识曲不询不久的时候,确实提到过陈缘深,只是当时并不觉得会遇见,只当是一零星往事的碎片,从没说起过陈缘深的名字罢了。
难为他竟连这也记得。
“是,”她垂眸,“你记得没错,他就是我之前说过的那个倒数一千五、刚入门时阵法就比那个鸦道长要好的师弟。”
沈如晚抬眸,神色复杂地望了这多年未见、也曾以为再也不会见的师弟一眼。
“他叫陈缘深。”她说。
陈缘深就站在那里,也紧紧抿着唇,始终盯着沈如晚看,当曲不询走过来的时候,短暂地分了一点余光。
直到曲不询开口,和沈如晚谈笑间提到他,仿佛与沈如晚关系亲密非常,他才忽然把目光从沈如晚身上挪开,冷冷地望着曲不询,仿佛要把曲不询看穿一层皮一般。
“师姐,”陈缘深忽然开口,紧紧盯着曲不询,神色也不复先前的温润平和,隐隐有敌意,慢慢地问,“他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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