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献摇摇晃晃地催动灵气,勉强漂浮在半空中,刚刚站稳,就听见在天崩地裂的轰鸣里,忽然又响起一阵江河夜涌狂澜般的声音。
像滔滔江水不尽奔流,滚滚而下,声势浩大到极点,以至于这山崩陵摧的巨响竟也难以掩盖它浩荡。
可是钟神山附近又哪里来的大江大河呢?
陈献抱着方壶,将当头砸落的山石收入,有一点余力便低下头,向下望去,一触目,竟不由自主地呆在那里。
就在轰轰隆隆崩塌的山岳之上,忽然有星星点点的绿意,不断攀过分崩离析的山体,疯狂生长成千条万枝,织就一张草木天罗,由内而外,将半座灵女峰都覆盖,一枝枝绷紧到极致,齐齐发力,竟将这座正无可挽回地走向崩塌的峰峦也硬生生地撑住。
漫山遍野的草木尽是苍翠,攀生在这座终年不解冻的皑皑雪山上,如同打落在白帛之上的丹青,那一瞬间脆弱而短暂的静谧,竟有种亘古难描的美。
陈献情不自禁地张大了嘴,愣愣地望着这也许转瞬便会湮灭的美。
他像是忽而反应过来,猛然抬起头。
沈如晚仍凭虚御风而立,甚至比先前的高度还要低,可因为这座峰峦的崩塌下坠,她反倒成了唯一还停留在高处的人。
狂烈的风吹过她身边,把她满头青丝也吹乱,纷繁无序地在她身后飞舞着,明明是清淡冷寂的神魄,却成了惊才风逸的一望。
和话本里风姿卓然的隐士高人一点也不同的是,她既不举重若轻,也不措置裕如,她不能抬手间便令天地翻覆、解山河倒悬,就连催生草木葳蕤网罗峰峦,对她来说也已是力不能支。
但凡还有余力抬头仰望她的人都能看出来,她已是强弩之末,可于这座赫赫峰峦来说,也不过是螳臂当车,固然能阻得了片刻崩塌,可她究竟能维持几个呼吸?
山石在草木间纷纷坠落。
这张漫山遍野的天罗巨网绷紧到极致,每一息都有无数枝条猝然断裂,又有无数枝桠不顾一切地攀升出来,兜住这座摇摇晃晃的山峰,可谁都看得出来,新生的枝条远不如断裂消逝的多。
万里喧嚣也凝在这一瞬静寂。
沈如晚在这一瞬想了很多。
她是在螳臂挡车,她比谁都清楚,当草木成天罗网住崩塌的峰峦,她便已知天地伟力如何浩荡,人力又何其渺小。
丹成、丹成,纵是在修士中超然拔群,对天地山河又算得了什么?
方才和白飞昙斗法,她似是举重若轻,灵气消耗了许多,可心里未必没有因为这无可争议的碾压而自矜,没了碎婴剑,她照样独步一方。
可此刻经脉剧痛,灵力也断断续续,即使用尽全力也只能眼睁睁地望着山石不断崩落,峰峦摇摇欲坠,她平生第一次生出一种前路清晰却无能为力的茫然。
钟盈袖,沈如晚心里想,钟盈袖为什么还不出现?
灵女峰、钟神山是钟盈袖的本源,纵使这位山鬼不愿掺和到人类修士的勾心斗角中来,可灵女峰即将崩塌,她总是要来的吧?
可钟盈袖为什么没有来?
沈如晚还能维系三个呼吸。
在这短短三个呼吸的时间里,她心绪纷纷乱乱,念头如潮水,一阵来一阵去。
钟盈袖不会真的不来了吧?
先前在盈袖山庄里,钟盈袖说:反正外面的人也不关心山里出了什么事,如果真的影响到他们,不也是咎由自取吗?
那时沈如晚没想到,这才没多久,她就真的要眼睁睁地看着灵女峰崩塌。
不是吧?她想,钟盈袖不用这么说到做到吧?
难道钟盈袖当真就不在乎灵女峰崩塌了?
若连在这钟神山内衍生成灵、性命相依的山鬼也不在乎灵女峰崩塌,还有谁来在乎?
沈如晚的身形在风里剧烈地颤抖着,像是难以再维系凭虚御风一般,她倏然坠落在矮了一截的山峰上,随着摇摇欲坠的灵女峰晃荡。
灵力已到尽头,她的能力、修士的极限也就到这里了,再往下每片刻须臾,都像是从骨髓里榨出来的。
硬撼峰峦是以卵击石,她若还想长长久久地做这独步天下的丹成修士,就该现在放手,以免伤及根骨、大伤元气。
她已为这徒劳无功之事尽她所能,对得起任何一个人,也对得起她心里的道义。
连钟盈袖也不见踪影,她又有什么义务螳臂挡车?
她已为心里的道义和手中的剑做了那么多,为什么不能自私一点?为什么总是她遇上这样的抉择?
可她想了又想,那一点灵力源流在她指尖虽枯朽而终不竭,她像是遇上了亘古难题,想举起,重若千钧,想放下,却也重若千钧。
倘若连她也放手了,钟神山怎么办?北地又怎么办?难道真让她眼睁睁看着地脉横流、气运流逝,神州一场浩劫?
怎么纷繁复杂的思绪后,她仍是没法放手,也怎么都放不下?
“沈如晚!”
山石轰隆声里,有人叫她,势如雷霆,破开轰鸣。
沈如晚脸颊上一片冰凉。
她没余力去抹,只是在茫茫然的思绪里想,她是哭了?不应当吧?她见过、经历过那么多,怎么会因为这一点小事而落泪?总不至于这么没出息。
可她还没想明白,身下的枝条忽而绷断,再也束不住欲坠的山石,带着她一起身形一轻,向深不见底的深渊一齐落下。
以丹成修士的修为,这本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可她强弩之末,竟没撑住,也滑落了下去,千条万枝一瞬绷断了无数,数不尽的山石轰然炸开,向下滚落。
有人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
不用看,也不用猜,她知道拉住她的人是谁。
这一瞬她信他胜过信自己,几乎成了一种宿命般的本能,她知道他一定会拉住她的。
她不知从哪迸发出一股力量,让她借着他的力,几乎栽进他怀里。
可她一点也不在乎,紧紧攥着他的衣角,抬起头,眸中全是几乎慑人的光彩。
“长孙师兄!”她叫他。
不是曲不询,是长孙寒,长孙师兄。
是无论遇上什么艰难险阻都成竹在胸、迎刃而解的长孙师兄,不需要任何理由,她就是信他无所不能。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叫他。
可只是这么没头没尾的一声,已胜过千言万语。
曲不询那一瞬连呼吸也忘却。
沈如晚眼底是如此不加掩饰的信任,并不含情脉脉,也没有柔情温存,恰恰相反,她这一刻的神容锋芒凌锐,像是最冰冷清寒的霜雪剑,让人一注目便觉刺痛心悸、避其锋芒。
可谁说锋锐清寒就不美?
摄魄夺魂,也美得惊艳绝伦,是无所畏也无所惧者才敢直视的美。
“用这个。”他握着她的手,把一个陈旧的镜匣塞到她掌心,简短地说。
沈如晚既没问这是什么,也没问曲不询自己为什么不用,她只是握拢那镜匣,分出一点灵力去催动。
下一瞬,她就明白这是什么东西了。
合上眼眸,她仿佛成了风。
跨越山川、盈然天地的风。
整座钟神山都像是她的归乡,是她的一部分,拥抱她、服从她,也挚爱她。
这一定就是翁拂所掌握的上代山鬼的元灵。
曲不询是剑修,可这个镜匣精密非常,只有对法术极其精通的人才能御使,他催动不了,必须给她。
沈如晚的唇微微颤着。
“我没灵力了。”她连说话也断断续续,羸弱无力,可言语却冷凝,像是冰冷的调度,“帮我!”
曲不询没有半点犹豫。
他五指一拢,覆在她白皙纤细、因脱力而青筋骤起的手上,源源不断的灵力渡了过去,像是春潮注入干涸的河床。
漫山遍野的草木一瞬褪去,轰隆崩解的峰峦摇摇晃晃,像是早已力竭却又不愿跌倒的病弱身,几度濒临崩摧,却又险险维系。
在让人目眩神迷、惊恐万状的坠与立之间,这座威可擎天的北天之极竟越摆越正,耗尽无穷个漫长恐惧的须臾后,颤颤巍巍地立住了,稳稳地伫立在十二峰之中,重又巍峨。
只是,从前在这钟神山十三峰中,它本该是最高不可攀的主峰,经过这一番崩解摇晃,峰峦也坍缩下去,矮身伏在群峰之间,倒成了十三座山峰里最矮的那一座。
沈如晚的手指已脱力。
她只觉浑身绵软,握不住那镜匣,全靠曲不询紧紧握着她的手,这才没让镜匣脱手飞出去。
这身躯也成了桎梏她的峰峦,沉沉地压着她站立也不稳,潮水般的疲倦将她淹没。
她微微向前倾去,靠在曲不询身上。
“我好累。”她喃喃地说。
不知怎么的,她总觉得她听起来竟然像是在撒娇,可她太累了,累得不想去细想。
曲不询用力将她圈在怀里。
“沈师妹,”他抬手,轻轻抚过她脸颊,没什么表情,甚至有点冷肃卓然,可眼神却比什么都专注,他慢慢地说,“你是我见过的所有修士里,最了不起的那一个。”
沈如晚些微迷惑地望着他。
“最了不起的一点是,你自己居然从来没这么觉得。”他低低地说。
沈如晚累得想不通他到底在说什么。
“我哭了吗?”她问他,想起方才颊边的一片冰凉。
曲不询沉默地摊开手。
他掌心是一片淋漓的血红。
沈如晚怔了一下。
他没有受伤,所以血是她的,他抚过她脸颊,抹去了她颊边的血。
怪不得她浑身都疼,原来连眼里也流了血。
可她只是瞥了一眼便挪开目光。
闭上眼,她把头埋在他怀里。
周围只剩下簌簌的风雪,还有隐隐约约的哭喊声,不知是谁在这一场山陵崩摧的浩劫里失了所爱、丧了亲友,也不知是谁埋骨于冰川之下,从此亘古永寂,再也没有人能找到他、打扰他、记得他。
这一程风雪里埋葬的,会有她的亲友吗?
她又是否会融入这哭喊声里,也肝肠寸断呢?
沈如晚不知道,也不愿去想。
这一刻她太倦了,唯有眼眶酸涩,深藏在曲不询宽阔的肩膀下,把他衣襟也沾湿。
“修仙、修仙,修的到底是什么仙呢?”她轻轻地问。
既不兼济天下,也不清心寡欲,修这神通又有什么意思?难道只为了逞凶斗狠、让生灵涂炭,把苦厄强加给不如自己的人?
曲不询垂下头。
他的下巴搁在她额头上,有点用力,仿佛昭示他当真在她身边。
他没回答,沈如晚也不需要回答。
“曲不询。”她把头埋在他肩头,忽然叫他。
曲不询声线沉沉,安定沉凝。
“我在。”他说。
沈如晚安静了一会儿。
可没多久,她又叫他,“曲不询。”
曲不询如一地应答。
他说,“我在。”
沈如晚叫了他很多声,多到她自己也数不清。
曲不询也应了她一声又一声,无穷无尽的耐性。
一声声后,她声音也慢慢轻了下去。
她沉默了很久、很久,像是已沉沉昏睡。
可到最后,像是生怕被谁听见、又惊走了谁一般,她用微不可察的声息,只在唇边拂了一下而已,轻得不可思议——
“长孙师兄。”她叫他。
曲不询忽而没了声音。
过了很久,他才重新开口,声音低沉如一,蕴藏着无端让人安定的力量,慢慢地说,“我在。”
“沈师妹,”他说,“我一直都在。”
第89章 浮生暂寄梦中梦(一)
陈献和楚瑶光找到沈如晚和曲不询的时候, 沈如晚静静地靠在曲不询的肩头,动也不动。
曲不询圈着她,靠坐在嶙峋的岩壁上, 眼眸半张半阖, 神色莫名地望着山外喧嚣。
明明是两个神通能摇山撼海、威势引万众瞩目的丹成修士, 在山崩陵摧的大戏散场后,竟然就这么随意地席地而坐, 不曾去管那些好奇或憧憬的目光, 平平淡淡,好似又一个寻常日夜。
陈献看见他们, 张口想要唤一声,被曲不询瞥见,微微摇了摇头, 看了沈如晚一眼。
于是陈献又识趣地闭上了嘴。
走到面前, 陈献用气音问,“沈前辈怎么了?”
曲不询垂眸望着沈如晚额前一点碎乱发丝。
沈如晚是太累了, 灵力和神识都透支,精神一直紧绷着, 好不容易松懈下来, 支撑不住,靠在他肩头就匆匆昏睡过去。
对于一个丹成修士来说,落到这种狼狈境地,也实为罕见。
“你们那儿有疗伤的灵药吗?”曲不询问。
楚瑶光备了一些带在身上,立刻取了出来,陈献在那里瞪大眼睛, 看了沈如晚一眼, 小声说, “沈前辈受伤了?”
受伤的不是沈如晚。
曲不询示意楚瑶光搭把手扶着沈如晚,又朝陈献招招手。
陈献攥着白玉瓶走过去,吓了一跳。
在曲不询的背上,横着一道手掌宽的伤口,鲜血淋漓,看着狰狞可怖,让人心惊肉跳。
“师父?你这伤也太严重了。”陈献没控制住声音,到底是药王陈家出身,一眼看得分明,“这是什么法宝留下的伤口?必须得拔除残留在里面的灵气才能上药,不然要疼死——大概就像硬生生刮掉一层肉那么疼。”
可以陈献的修为,没法帮曲不询拔除。
“师父,要不你自己来?就是在体内运行灵气,将不属于自己的气息逼出去。可能会有点慢,但不会留疤的。”话说到这里,陈献又注意到曲不询背上大大小小的狰狞旧疤痕,到嘴边的话不由又卡住了,“呃,师父,你怎么有这么多疤啊?”
曲不询神色不变。
“把药敷上去就行了。”他说,“我已经把伤口里的气息逼出去一大半了,剩下的太麻烦,直接上药。”
虽说已经逼出大半作祟的灵气,可伤口里哪怕只剩下一点,也足够让人痛楚难耐的了。
陈献张了张嘴,想再劝两句,可看了看曲不询背上大大小小的伤疤,又无话可说,只好把灵药敷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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