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路口,一辆闯红灯的醉驾司机没刹住车,直冲出去。
而那只被丢失的钻石耳坠,随着梁遇的身体腾空而起,在光影中和尘埃碰撞,一声沉重落地声里,轻轻地落在滚烫的水泥地面。
而许黎无数次抱着孟琼,听见她绝望而痛苦地哭喊:
“当初死的人是我多好,不该是梁遇。”
“是我害了他。”
——是她害了那个前途无量的少年。
“别想——”
许黎通红着眼眶,一遍又一遍轻声告诉她:“是意外。琼琼,没有人怪你。”
哭声渐渐变得细弱,听见她喉咙里的抽噎声,孟琼双臂无意识抱着肩头,蜷成一团,以极缺乏安全感的姿势昏睡过去。
许黎心里,如同被刀生剜下一块肉来,整颗心都要碎了。
睡吧,很多个夜里许黎在想,明天又是新的一天,难捱的都会过去。
第33章 尤物
纪听白送纪安黎到电梯口。
老爷子病情爆发, 这几天程氏集团不太安定,几个老股东手底下按耐不住野心,蠢蠢欲动,纪安黎特地从国外飞回来一趟。
“哎, 想办法熬过这个年节就好了。”
电梯旁摆了一盆青翠欲滴的君子竹, 笔直挺拔在冷光下伸展, 空气里弥漫的都是温暖,意识不到一墙之隔的风雪交加。
电梯显示楼层缓缓下降, 纪听白陪纪安黎等电梯。
“你自己的事妈妈从来没拦你。但这事儿——”
纪安黎拎包和他并肩站在一起, 转头看他:“趁老爷子还在,再考虑考虑。”
阳光透过厚厚的云层洒下点光,树枝融化的冰锥滴滴答答融成滩水, 少年一头短发刺拉拉的,此时手揣在兜里, 逆着光线微低着头,俨然有了属于男人的脊梁。
纪听白咬着支烟,没点火,烟嘴微涩。
他说:“好。”
纪安黎踩着细高跟, 忽然想到件事儿, “上次那张专辑在欧洲市场反馈不错, 要你真喜欢这行, 欧洲那边会比国内好很多。”她笑眯眯的样子, 像春蚕吐出的纯白花蕊,几十年的音乐造诣晕染在纪安黎婀娜的身段上, 她看上去依旧年轻。
纪听白想了想, 摇头拒绝她。
纪安黎叹口气, 只能惋惜摇头, “可惜啦。”
“滴——”电梯到了,开门。
“——走了。”纪安黎向纪听白告别,“我来的事儿别让你哥知道,麻烦。你也别送了,老杨的车在下面等我呢。”
纪安黎说:“回去吧。多陪陪你爷爷。”
身边是沉默的回应。
纪安黎回头,她身后空无一人,只看见一个颀长的背影,在皑皑阳光下,踩着反光的大理石地板,像是追着什么,很快消失在回廊尽头。
白了头的高山在暖阳中露头,树枝苍劲不折的姿态落下点点光影。
这场下了几天的大雪有停的趋势,车轮压过雪融湿润的马路,
下午三点钟,孟琼戴着口罩,看着扶梯顶上反光镜子中的自己。
她整个人裹在大衣里,金色卷发飘飘扬扬在肩头打起卷,整张脸几乎都掩藏在口罩后,只露出一双琥珀色的眼,像朵在迷失在春天的玫瑰,刚从外面进来,鼻头微红,柔和的光线映照她的眉眼,细细的眉毛不安的皱着。
扶梯徐徐上到二楼。
接近年关,医院大厅熙熙攘攘。
一段长廊扶椅上,闹哄哄挤了一群人。
哭哭啼啼的小男孩抓着妈妈的衣角撒泼,鲁莽又带着点儿勇敢,护士阿姨苦口婆心,爷爷奶奶不断诱哄,稚嫩的小脸皱成苦瓜也不愿轻易张嘴,小短腿蹬来蹬去,大人们节节败退。
在爱里浸泡的小孩才有资格任性呀。
孟琼走过他们时,她甚至想揉一揉小男孩毛茸茸的脑袋。
这么想着,她平静往前走,玻璃连廊那头是住院楼,再拐进去是电梯口。
住院楼的人渐渐多起来,护士和病人来来往往,孟琼站在电梯口,仿佛与整个嘈杂的世界格格不入。
她眯着眼睛,看悬挂一旁蓝蓝白白的指示牌其中一栏——8F 神经内科
脊背挺得很直,像不被轻易击垮的巨人,平静的眉眼内却席卷过汹涌的浪潮。
指示灯闪烁,电梯直上八楼。
梁遇的病房朝阳,光线很好,薄薄的窗帘拉开来能看见整个医院小花园。
孟琼敲门进去,充满消毒水味的病房里空无一人,桌上还放着喝剩下的南瓜小粥。
路过的小护士轻声地提醒她,病人可能在小花园散步。
孟琼走到小花园,枯枝上的冬雪融化成冰水,空气里能看见呼出的雾气,在光影里飘摇,这个点的小花园很热闹,护士推着轮椅漫无目的,病人安详的享受冬日暖阳。
在化不尽的雪里,孟琼的目光落在回廊处一对母子的身上。
隔着老迈粗壮的香樟树,远处有护工勤恳地打扫雪水,能听见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阳光穿过罅隙打在孟琼眼皮上,她不敢眨眼睛。
那母亲裹着件黑色羽绒服坐在石凳上,手里夹了本书,笑眯眯地给旁边的男子读故事——那是本童话故事书。
旧旧的书封,彩印着长耳朵大鼻子的卡通人物,是孟琼小时候很喜欢的《安徒生童话》那类。
身边的男子背对着孟琼的方向坐,病号条纹衫外面裹得很暖和,脖颈上围了条粗线织的灰色格子围巾,隐约从侧脸看见他的唇角弯弯,在笑。
他的肩膀和她想象中那样宽厚,脊背线条亦如她所期望那样流畅地披巾斩棘,向上生长。
是孟琼曾经梦见过无数次的,属于男人的、有力而硬朗的线条。那是她梦里的乌托邦。
暖洋洋的柔光笼罩在这对母子身上,仿佛给他们渡上金光,母亲的嗓音温柔和煦,浸泡在故事里。
“……小人鱼又吻了王子的额头一下,用颤抖的手把刀子扔到海里,自己也跳到大海里去了。天亮了,人们找不到小人鱼,船边的海浪上跳动着一片白色的泡沫。”
孟琼站在那处看了好久,陪他听完整个美人鱼的故事。
然后,孟琼听见澄明明亮的男音。
“小人鱼好可怜呀。妈妈,她那么可爱漂亮,为什么不去找王子呢?王子肯定会喜欢她!”
“因为小人鱼希望王子幸福。”
“什么是幸福呢?”
梁遇抬头的那个瞬间,孟琼看见了他纯真灿烂的笑容,如冷酷的武士紧握冰冷的刀锥狠狠扎进她内心最柔软的深处。
只觉得眼眶一阵发烫,内心酸楚。
孟琼可以对整个世界无动于衷。
——除了梁遇。
她没办法再看下去。
孟琼跌跌撞撞往回走,正撞上楼层一行人查房出来,白大褂耀眼。
灿烂的阳光穿透走廊的玻璃窗,打在孟琼的墨绿色大衣上,光影的流动感与轻柔的面料交融,像是支野玫瑰温柔枯败后的绿梗,奔赴一场理想主义的逃亡。
孟琼和为首那身材高挑的医生打招呼:“赵医生。”
赵医生推了推厚厚的镜片,朝她点头:“孟小姐,好久不见。”
孟琼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对于我的出现,赵医生看起来并不意外。”
“这么些年我带过的病人不少,像孟小姐这样预付十年治疗费用的患者家属还是头一个。”赵医生几分怅然。
赵医生上一次和孟琼见面还是她大学毕业那年,小姑娘头顶烈日,孤零零来医院缴费,浑身长着刺。她是来特意交手术费的。那时她攒够了钱,赵医生也听说她走投无路,大学临时转了专业,才走了这条来钱快的路。再等赵医生看到孟琼,她已经是秀场如日中天的模特。
当初一娉婷的姑娘,如今似寒霜包裹的烈火而不息,这么姿态慵懒淡淡朝他笑,赵医生颇感慨。
“小唐,把梁遇带回病房休息吧。再和梁遇母亲说一声,让她来我办公室聊一聊。”
小唐是新来的实习护士,她脆生生地哎一声,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孟琼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抬眼。
两人对视,赵医生只是笑笑。
孟琼轻垂下眼,微微打着卷儿的金发拂过侧脸,她站立在这寂静的楼梯转角,笔直的脊背微弯,她郑重道谢:“——给您添麻烦了。”
赵医生胸前还挂着听诊器,温和地笑着:“梁遇这些年恢复的不错,积极配合治疗康复,准点吃药,努力运动,当初他那样情况,现在的康复结果比我预期高出太多了。”
——那他会一直像现在这样吗?
小唐护士牵着梁遇进了病房,他就慢吞吞跟在后面,头上戴了个软乎乎的针织帽,手里抱着那本彩绘童话书,一进来,整个病房都多了几分生气。
隔着一扇病房门,孟琼掐着大衣的指甲微微泛白,听着病房里面荡着男声清浅的笑音,酒窝浅浅,仿佛如孩子般稚气的喜悦。
梁遇本就生的好看,笑起来时尤为吸引人,这一场祸事没在他的躯体留下太多痕迹,或有,也早已淡去。
她几乎能够刻画出他脸上的每一处痕迹,甚至脑后每一处刀口,一种窒息感传来,恍惚间看见当初落魄又强撑着的自己。躲在门外的孟琼,忽然抱着双臂委屈哭了。
如果可以,她想和他说说这一路走来的艰辛和冷眼,说说这些年她的愧疚与忏悔。她心底大漠荒芜,寸草难生,甚至灵魂都在每个深夜与明月消匿无声。
可病房里温暖如春,如心脏仍然是鲜活的跳动,时隔多年,梁遇好像仍然站在原地等她。
她真像个懦夫。
——活着就很好了,不是么。
病房门吱呀一声被人轻轻打开。
孟琼的绒面细高跟踩上地面,安静地进入这方空间,渐近的脚步声不免引起病床上人的注意。
病床旁剩下的那碗小南瓜粥孤零零放在一角,还冒着温热的雾气,梁遇从手中的故事书里手忙脚乱地抬起头,澄澈的眼眸如星如月般明朗,看向她。
当梁遇的目光投过来,她那一瞬间甚至仓皇地想逃。
孟琼停在原地,一头长发吹得散乱,在淋过一场心中的瓢泼大雨后,红唇微动,终于开了口。
“你——”
——你好,我叫孟琼。
可以交个朋友吗?
心里的草稿早已滚过千百遍。
而病床上那人,却抢在孟琼之前开口。
那双黑黢黢的瞳仁望向她:“琼琼——”
嗓音带着点儿撒娇的卷音。
那一瞬间,孟琼心里如呼啸万里的浪涛,片刻决堤,溃不成军。
第34章 尤物
事实上, 孟琼曾经做过数次幻想。
明明罪孽深重,也妄图尝试来见他一面,可此时,精心准备的措辞在这一句轻唤声中, 她哑口无言。
白昼日光下, 她像是个骨子里流淌着罪恶和卑劣的怪物, 污浊地仍想要靠近他身边。
“琼琼。”
梁遇光脚从床上下来,“你怎么哭啦?”
身材挺拔的梁遇站在她面前时, 孟琼才反应过来, 早已泪流满面。
梁遇慌乱地伸手,试图帮孟琼擦干滑落的泪珠。
过了很久,孟琼才找回她自己的声音, 干涩生疏,仿佛她才刚学会说话。
“你认识我吗?”
梁遇的眸光黑得发亮, 他肯定地点了点头:“你是琼琼啊。”
温热的指腹摸了摸孟琼的脸颊,湿热的泪渍没有干透,如女人数千夜里狂风肆虐后的宣泄。
梁遇抬眼,孟琼被他的目光灼烧, 在寂静的病房里, 听见了他极轻的声音。
梁遇疑惑:“可是好奇怪, 我为什么认识你呢?”
这个问题她不敢面对。
七年。
心酸于梁遇仍然记得她, 却也畏惧他还记得她。
几乎是同一时间, 她错开目光,紧紧地握着梁遇的手, 她怕回答这个问题后, 那些被自己掩盖逃避的真相大白, 怕他用失望、厌恶、甚至憎恨的眼神看她说——是你把我变成这样的。
孟琼转开头, 背对着他,才忍不住闭上眼,这刻,数不清的泪水从眼角漫溢,冰凉的晶莹的水光晕染成了难以释怀的过去。
赵医生早在开颅手术成功后,发给她每次梁遇的检验单和病例单。
那次是风险最大的手术,头部淤血阻塞神经,颅脑畸形,再不干预等待着梁遇的将会是成为植物人一辈子躺在病床上。
手术持续十六个小时,赵医生亲自主刀,那一整夜,孟琼抱着手机在阳台蜷坐,在欲盖弥彰的黑夜守到天光破晓,日照高悬。
术后,赵医生亲自给她回了电话。
孟琼还记得那天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身后的蕾丝纱帘荡起好看的弧度,空气闷热而潮湿。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像把孟琼泣血的胸膛剖开:“手术很成功,但术后创伤出现了。病人大脑受到器质性的不可逆的损伤,使他原来正常的智力受到伤害,造成认识活动的持续障碍,检测结果显示,梁遇术后智力活动的发育停留在孩童阶段中,也就是八周岁左右。”
——八岁的孩童。
孟琼没有勇气和那双纯澈的眸子对视。
他明明什么都不记得了,纯洁如白纸清透。
却在看见她的第一眼,本能地喊出她的名字。
多么讽刺啊,孟琼想着。
没有见过梁遇之前,她甚至安慰自己,活着就很好了。
她的孤身跋涉,走向离经叛道的路,终于还是把他留住了,她还能再见到他。
可这一刻,看见梁遇弯腰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地替她拭泪,甚至学着妈妈的动作笨拙地给她呼气,而帮他拆开奶糖时,他的嘴角上翘起来,两个浅浅的酒窝露出来,看上去漂亮又温柔,不带一点杂质。
像孩子的眼眸,一眼望到底的温凉又纯净。
她甚至无法想象梁遇是如何度过这些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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