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儿毫无征兆,孟琼收到消息已是最快速度,赶过去已经来不及。
嘈杂的宅院灯火通明,哭丧声在深黑色夜里幽幽荡荡,沉闷又悲戚。
紧闭的大门打开,孟琼迈着沉重的步子走进房间,程燃几人都在,程太太更是眼圈通红,坐在沙发啼哭不止。
她克制不住目光往纪听白的方向瞧,男人站在最左侧位置,很偏,脑袋微低,只能看见一抹背影。
前天夜晚,这个男人拥抱着孟琼,细细碎碎说了好多话,爷爷早晨喝了一大碗粥,睡眠质量也好很多,医生告诉他这是好转的现象,都会慢慢好起来。
孟琼记得很清楚,纪听白说这话时,好看的眼尾上翘,眸光流转,朝她笑得像个小孩儿。
该让他怎么相信,在所有人都认为老爷子正在恢复的时候,他已经进入濒死期,甚至走得悄无声息。
不断有佣人进出,迎着众人的目光,脚步顿了顿,孟琼攥紧指尖,站到程时琅身旁,男人神色哀切沉重,她低声说了几句,很快转身出去。
屋内太压抑了,孟琼待不住,她甚至不忍心看一眼。
守夜的女佣说,老人走得很安详,年迈苍老的容颜布满嶙峋的褶皱,留下一抹淡淡的平静,定格存在的最后一刻。
微风吹过窗柩,还能看见院里的枯树冒尖,明明熬过最冷的冬季,却来不及再写一首春诗。
孟琼不愿追溯其他,生与死之一瞬,留下来的只会是生者无法疏解的痛苦。
程家院内叶声窸窣,孟琼凝视虚空,风平浪静的浪潮下,激流汹涌才是主调。
程家这片天,当真要变了。
程老爷子的身后事办得很隆重,葬礼来人颇多,京城巨头竞邀出席,里里外外,几乎挤满了政商两界的半边天,媒体频繁报道,连霸几天头条新闻。
是他生前亲自要求的,要风风光光地离开,程老爷子向来爱仪式感。
下葬那天,阴了半月的天空忽然飘了雨,像往人间洒落的哀愁,在几近荒芜的土地上浮荡着是湿漉漉的阴冷。
哀乐奏了几响,凄楚沉痛,有人失去了他最爱的人。
潮闷的雨地,孟琼一袭黑裙而立人群中,如一枝沉默的黑玫瑰,雨水淅淅沥沥地落在黑色伞面,王安喃在身旁打伞,不言语,只静静陪着她。
程老爷子和程老夫人合葬在一起,他早就准备好一切,没让小辈们操心。
要和亡妻团聚,老人等这一天很久了。
水珠落在墓碑上,嘀嗒滑落,青石碑刻被水冲洗,刻痕更显,墓志盖题字规整遒劲,线条刚健,刻工却显露几分笨拙的精细。
孟琼几乎艰难地想到,眼花的老人如何沉痛又爱怜的一刀一刀刻下爱人的姓名。身死魂飞,如泡沫消逝,可这般数十年如一日的绵长深厚的爱意,在孟琼心里翻涌起一股不正常的情绪。
孟琼想起了赵家父母,想起了梁遇,最后留在脑海里的是奶奶那老态龙钟的模样。
隔着一堵墓碑,孟琼无端害怕起来,心里的牵绊道不尽,她怕伸出手却拉不住奶奶。一滴泪混在风中滑落下来,孟琼一直不敢接受这一天到来。
从前她没有这么勇敢,老是偷偷哭红眼睛,奶奶总爱摸她的脑袋,笑着听孟琼委屈地说话,那力道很轻柔,却总让孟琼眼睫颤动,那是孟琼第一次感到有人爱她疼她。
墓前的白雏菊花又盛开了,在孟琼的视野里微微摇曳。
真诚的爱在孟琼心里是很奢侈的存在,那是她唯一抵御黑暗的底气。莫名的,孟琼忍不住抬眼去寻纪听白的身影。
天色又变,远山闷雷声渐近,送葬的宾客迎来又送,沉闷的空气令人喘不过气来。
陵园湿寒,程时琅比纪听白先朝这边走来,隔着一层镜片,孟琼读出了他金丝镜框下笼罩的几分哀思阴云。
只是程时琅的情绪一贯不显,孟琼离他这般近,也无法窥探他此时的心思浮动。
冷风起,程时琅脱下黑色西装外套,伸手环住女人的肩,注视她,目光落到她纤细的颈肩。
绵绵不休的雨水滋养蚊虫,孟琼裸露在外的肌肤难以幸免,一早待了几小时,白嫩的颈子泛起大片粉色的斑斑点点,又疼又痒。
她的皮肤向来敏感,随意折腾便青紫一片,惨不忍睹。
程时琅蹙眉,“我让司机送你先回去。”
西装轻轻搭在孟琼肩头,独属于程时琅的体温,把孟琼整个包裹起来。
孟琼抬眸,透过面前的程时琅罅隙,正好扫到几步距离的男人,正低声和身边人攀谈什么,男人的面容轮廓被他的身影挡住,她好像还能听见男人深深浅浅的嗓音。
就这么一怔愣,余光和纪听白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一瞬胶着,分开。
水珠顺着黑色伞脊流畅地滑落下来,滴落脚尖,迸溅成一滩水渍。
孟琼不动声色地收回情绪,目光专注地看程时琅,缓缓收紧五指,拢了拢肩头的西装外套。
她神色松散几分,哀色收敛了几分,语气温和对程时琅开口:“好,我先走了。你别太辛苦。”
“嗯,爷爷出事,我太忙了,可能有些忽视你的感受。”
说完这话后,程时琅朝孟琼伸手,指尖勾起她脸侧一缕散发,朝她弯了弯嘴角。
“孟孟,别怪我好吗?”
孟琼微微点头,扫过面前男人略显倦怠的眉眼,于是笑着安抚他,“压力不要太大,有我呢。能帮上忙的地方你只管开口。”
程时琅说:“好”。
静静看着女人转身离开,鞋跟溅起点点泥泞水花,黑色衣摆掀起微微的弧度,那抹窈窕背影,程时琅的指腹微微摩挲了下,似乎在沉思什么,很快被助理叫走。
孟琼的车刚出陵园,停在一处十字路口。
王安喃刹车,见不远处一辆车驶离,黑色车身低调,车牌号码却张扬,她记性极佳,“是刘总的车。”
车窗半开,孟琼迎着风看了眼,把身上的黑色外套裹得更紧些。
程时琅肩宽,披在孟琼削瘦的肩头大了一圈儿,脖颈露出的肌肤泛着莹白,和黑色形成鲜明的对比,她穿得招摇极了。
“正好。”她笑时眉眼上扬,红唇轻启,“我们找刘总喝杯茶。”
第48章 尤物
下过一场雨, 空气残留稀薄的雾气,气温比中午低。
墓园偏远,今天不是周末,附近商圈不算热闹。这家咖啡店孟琼没来过, 装潢精致, 情调不错。
刘总比孟琼先到。
孟琼随意坐下, 招手点了杯咖啡,露出一抹淋漓尽致的笑来。
“还没来得及恭喜刘总。喜得贵子, 如愿以偿。”她抬手, 几缕金色发梢打着卷儿落下来。
她下车前特地把长发扎上去了,露出来饱满的额头,黑色西装外套松松垮垮挂在身上, 无意间露出的冷欲,和外头的温度有的一比, 咖啡厅光线流动,此时笑起来,又平添几分妩媚。
刘总不是第一次见孟琼,但两人确实私交不多。他手指动了下, 眼睛一瞥看着孟琼, 迎合般笑起来, “该我恭喜程夫人才是。”
“八字刚有一撇, 刘总话早了。”孟琼淡淡地弯唇, 神情间却看不出半分排斥,算是应了这一声。
“爷爷刚走, 家事繁杂, 我一届女流之辈帮不上什么, 只是私下里时琅和我谈起几回刘总, 今天正巧碰上了,才想请刘总喝杯咖啡。”
“不知道刘总有没有想法投资一笔?”
孟琼微微侧头,饶有兴致地等着对方回答。
刘总没和孟琼对视,一时不答。
周围悄然安静,空气随灯光一同仿佛凝滞下来。
一番寒暄之后,这才刚进入正题。
老董事长逝世后,律师进入董事会上公示遗嘱,谈到的股权和财务问题,悉数令众人吃惊,转瞬把这潭风平浪静的水面搅弄起轩然大波。
现下局势暗潮汹涌,太子爷和小少爷分庭抗礼,好在太子爷身后早有孟家相助,如今独占一头。
孟琼此番来意不言而喻。
刘总心知肚明,如今是要他站队了。
“大家都知道刘总这些年跟着爷爷进公司,爷爷是明眼人,格局大,看得远。”
“股权如何分,总归是时琅他们的事。血浓于水,不比外人,亲情永远割不断。”
“刘总。”孟琼打起感情牌来,话里有话,“当年爷爷看中了你,希望刘总不会让爷爷失望。”
刘总坐在孟琼对面,明晃晃的灯光下,刘总感受到了不可名状的压迫感。
孟琼推过去一份合同,“对了,规避掉不必要的风险,这份合同以我的名义代时琅签。”
她帮程时琅做事,本就是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
她缓慢顿了下,散漫地靠在椅背,笑得很漂亮,“刘总带回去先看,您是程氏老股东,合同白纸黑字,管理权依旧攥在您手里,这份合同就我这个外人看来,都确实是笔不亏的买卖。”
孟琼话里话外抛出的这根橄榄枝,刘总心里明白是个难得的机会,他如今不站程时琅,也会被逼着站小少爷。这盘局,不落子才是死路一条。
他确实心动了。
“避免给你和时琅带来麻烦,刘总这边希望保密。”
不多言,两人都懂。
刘总点了头,带着这份合同离开。
孟琼没动,任由手边咖啡慢慢变凉,桌面摆着的绿植生意盎然,在灯下,每片肥硕的绿叶都散发着莹莹的光。
王安喃看着刘总的车消失在街角,从车里拿了孟琼的手机进来,正站在她身侧,“许小姐十分钟前来了电话。”
孟琼拨了回去,视线漫无目的打量起来,脑海里又浮现方才刘总的表情。她一早便知刘总出了名的难搞,精明贪婪各占一半。
这场会面,她也没什么把握。不过,程时琅这名头确实好用。
这么想着,手机这头接通,传出许黎火急火燎的声音:“琼琼,你人在哪儿?”
电话那头接着吵吵嚷嚷的听不真切。
这小辣椒十万火急的声音让人挑了挑眉,孟琼凝视窗外数秒,莹白色脸庞上,神情淡漠,她安静把听许黎把这通电话听完。
“我知道了,”孟琼应了声,安抚完许黎才接着说道:“你直接把地址给她。我来处理。”
方觉夏是一个人来的。
咖啡店没什么客人,孟琼一眼看见她。
身影娇小,跟在王安喃身后往里走,步子迈得很小,走得缓慢,风跟着她的脚尖,吹乱了她的长发。
隔着距离依然可以看出她精致的五官,不是勾人的长相,却轻易让人投去几眼目光。不同于孟琼这样明艳的美,方觉夏美得更惹人怜爱。
她纤薄瘦弱的身材裹在厚厚的外套里,眨着眼睛看过来时,眸光盈盈,干净的像一只幼鹿,楚楚动人。
孟琼开口:“方小姐是吗?请坐。”
“孟小姐你好。”
方觉夏和孟琼打了个招呼,在靠窗边坐下来。
“听许黎说你是京大的学生?”
“是。”
方觉夏眼睫一颤,努力挺直脊背,抬头和孟琼对视。
瓷白的小脸上没有浓妆艳抹,没有爱慕虚荣。是那种努力学习,热爱生活,干净简单的大学生。
清水芙蓉。
出于好奇,孟琼目光在方觉夏脸上停留几秒,很快透出几分可惜,一闪而过,掩而低头轻啄了口咖啡。
玻璃窗外天色暗下来,行人往来匆匆,路边闪烁明灭的光,和她们像是两个世界。
“找我什么事?”孟琼淡淡说道。
方觉夏抬眼看她,几分犹豫,仍是咬着红唇拉开外套。
一件宽大的粉色外套,看上去柔软舒服,她微微弓身,露出来圆鼓的腹部。
空气死寂。
“程时琅的?”
方觉夏抬眸看她,点头,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份检测报告,顺着平滑的桌面推到孟琼手边。
孟琼扫了眼报告,明确看见一方鉴定人姓名程时琅,直接翻到最后结果。才眯眼看她,“给你五百万。”
方觉夏沉默不语。
干脆利落的答复让方觉夏分不清假意真心,她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心里一下乱得厉害,但她知道,眼前这个女人不太好对付。她压制住心慌,脑海里忽然闪过程时琅的脸和其他画面,为了未出世的孩子,这一步始终要踏出去。
一辈子被人唾骂的苦,她吃就够了。
对面人的神情变化落在孟琼眼底,漆黑的眼眸意味不明。
“一千万。”孟琼隔着一段距离看方觉夏,眼里的淡漠凝固成冰冷,“把胎打了。”
很轻柔的女声传入耳,方觉夏脸色渐渐苍白起来,微微张嘴,嗓子像塞满了棉花,吐不出来一个字,对上那双看不透的眼睛,方觉夏纤瘦的身子软下来。
她不是孟琼的对手。
右手慢慢地覆上腹部,极富保护欲的姿态,眉眼挂着温柔道:“孟小姐,我没资格和你抢程总。”
“至于我的孩子,程总允许他存在,和我一样期待他出生。”
孟琼不说话,抵着下颌,眉头虽蹙,已能让人察觉到她的不悦和冷淡。
桌上握在杯壁的指甲泛白,方觉夏主动示弱,牵了牵嘴角,笑得悲惨,“我今天来见你,是背着程总偷跑出来的……我听保镖说程总和你订婚了,我只想看一眼他将要娶的妻子。”
“他承诺过明明会娶我。”方觉夏苦涩地说着,在明亮的光线里闭上了眼,有泪珠顺着眼尾缓缓滑落。在外人看来,冰冷的孟琼看起来像折断丘比特剑刃的恶魔。
方觉夏轻轻呼吸一口,她脑海里闪过很多画面,主角是程时琅的脸,于是有什么逐渐清晰起来,方觉夏缓慢平复心情:“孟小姐,你见过程总爱人的模样吗?”
她脊背挺直,笑得很笃定,“他不爱你。”
“哦?”孟琼弯唇玩味一笑,只是目光落在方觉夏的眼眸上,在内心深处一笔一画描摹她说的这个字。
“你爱他,他爱你吗?方小姐。”
“你除了这个孩子,还能给他带来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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