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劝住,见他铁了心的明日要启程,姜大人只得无奈驻步,再另做打算。
无论如何,也得将其多留两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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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安人才到廊下,芸娘听青玉说回来了,立马起身,脚步往外冲了几步想去迎,到了门前又止住了。
他做出那番决定,是一丁点儿都没考虑到她,先前巴不得他回来,等了他一个晚上加一个早上,如今不知道怎么了,突然憋出了一股脾气,她又退回来,坐在了罗汉榻上,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她不信,他还能瞒着自己悄无声息地走,就算是走,他总得同自己打一声招呼。
裴安进来,便见她歪着屁股身子转到了一边,听到他进来的动静声也不回头。
应该是等久了。
很少见她这般使性子的模样,他眉目往上一扬,心头竟还一些甘甜,也没去唤她,故意绕到了她面前,偏下头凑到她跟前轻声问,“歇息好了?”
他凑过来,随后芸娘身子往后一仰,起身避开他,目光也没往他身上看,淡淡地应了一句,“郎君回来了。”
“嗯,夫人久等了。”他应完一声,又往她跟前移。
她梗着脖子扭向一边,可无论她转向哪边,他都耐心地凑上来,偏下头来非要看她眼睛,芸娘本也没什么脾气,被他这番一逗,心里的那点气性儿全没了,目光开始躲闪,往他脸上瞟去,俩人的视线刚一对上,便见他轻声一笑,她脸色一红,觉得自个儿的心思又被他揣摩了去,没脸了,脚步退也不是不退也不是,正别扭着,他伸出胳膊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头埋在她颈项间,低声道,“想我了?”
昨儿一到江陵,两人便各忙各的,从早到晚一句话都没说上,要不是青玉,她都不知道他昨夜回来过,等了一个晚上,今早睁开眼睛,又开始等,这等子牵肠挂肚的滋味,不是想又是什么呢。
芸娘点头,微微侧过脸,两人的脸颊碰到了一块儿,细腻的温度传来,酥酥麻麻,软到了心坎里,这样的温情,谁不贪念,他轻轻地蹭了蹭她光滑的皮肤,哑声道,“我也想夫人。”
人不在跟前,没见到时,尚且还能一咬牙狠心地做出决定,可人在跟前,有了这份温情,又只想沉迷于其中,就这样过下去,说什么也不想分开。
但念想归念想,总不能当真将她置于危险。
该面对的总得要面对,裴安抬起头,将她抱进怀里,柔声道,“我有话要同你说。”
芸娘早早盼着他归来,想问他是如何打算的,是不是真要丢下自己,一人去闯那龙潭虎穴,如今他主动开口,知道他要说什么了,她又开始害怕了起来。
不待他先说,她从他怀里起身,仰起头来目光楚楚地看向他,“郎君是要回临安了吗?”
她如同猫儿般乞怜的神色,明显透出一股不舍,一时几乎让他开不了口,顿了好久,到底还是点了头,“有王荆在,我再让童义跟着你,半月后便能到果州,你之前一心念着岳母的遗愿,想去果州,此次去了,也不用着急,放下心来,好好玩一下。”
他执意要丢下她了,她不再出声,目光也垂了下来,他又继续哄道,“不是说你外祖父家有很多马吗?寻一匹驯服了,待我处理完手头事,便去找你,咱们再赛一......”
话没说完,她突然伸手捂住了他嘴,“我不想赛马。”
答应过和她赛马的人没一个活了下来。
她看着跟前深邃的眼睛,初见时便觉得这双眼底深似海,看不到底,如今那里面同样装着她触摸不到的东西,她轻声道,“郎君可还记得成亲那日,咱们喝下的那杯合卺酒。”
她捂着他的嘴,他无法说话,只能点头。
她又道,“喝了合卺酒,夫妻便是一体,从此同甘共苦,患难与共。”
同甘共苦,患难与共。
新婚当夜,他倒确实如此想过,自己的路不好走,她嫁给了自己,今后免不得要受些苦。当初他为何迟迟不愿同萧莺定亲,是怕侯府将来让自己束手束脚,不好善后,如今不一样了,他怕的是,跟前的这个人被自己牵连,芦苇丛里走过那么一遭,他再也见不得她受任何苦楚。只想这个人,平平安安地活在世上,一辈子无灾无难,无忧无虑。
他同她保证,“我答应你,很快就来接你。”
这样的保证谁又能确保万无一失,芸娘目中溢出了失望,“那郎君能告诉我,回临安后,要做甚?”
弑君这样的大动静,怎可能瞒得住,怕吓着她平添了担忧,他没直接说,而是牵着她的手,缓缓走到了罗汉榻上坐着,才开口,“芸娘,你不是一直好奇我父母是什么样的人吗,今日我慢慢说给你听。”
他突然绕起弯子来,绕的还是她无法抗拒的弯子,芸娘便也安静了下来,听他说。
俩人到江陵后,没包宅子,也没住客栈,图方便就住在知府府上,屋外有一颗两人才能抱住的粗榕树,一大早,上面的鸟雀叽叽喳喳,喧嚷不停,他声音徐徐而道,“当初你能嫁给我,是为形势所逼,来不及了解我这个人,也不知道国公府的背景,赶鸭子上架,你不得不嫁,如今你既已成了我的妻,国公府的少夫人,家族的事情,便也应该告诉你。”
本是他一人的仇恨,可如今他要丢下她,总得给她一个不得不如此为之的理由。
他顿了顿,说出了埋在暗里的真相,“十几年前,我母亲并非染病而亡,是为自缢。”
他一直不愿去触及的伤口,谁也不敢碰触的秘密,如今被自己一刀子捅了进去,血淋淋地剖开,说完,他脸色有些发白。
芸娘一震,侧目看向他,见到他目光呆滞着,心尖放佛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跟着也疼了疼,她手指轻轻动了动,下意识地握住了他。
感觉到了她的安抚,他拇指蹭着她的手背,细腻的皮肉柔若无骨一般,这样的温柔乡多少缓解了一些疼痛,他索性一口气说完,“先皇后,我亲姑姑,也并非病逝,是为服毒,我的两个叔叔,也都遭人了毒手,死于非命,下手之人打定了主意,要让我国公府家破人亡,从此再无翻身之地。”
到底是血海深仇,说到此,他眼里的光陡然冷了下来,眸子慢慢地浸出了血丝,如灼烧的利剑,让人不敢直视,声音逐渐沙哑,“全家五口人命,这样的仇恨,我不能不报。”
但这是他一个人的仇恨,从一开始他便是一人在应付筹谋,与她无关,她没必要踩进这泥潭子里来。
跟着他外祖父,攻打北国贼寇,是保家护国的英雄。若跟着他回临安,无论是什么缘由和真相,都不会有人去关心,只会认定他是弑君造反的逆贼。
他这辈子横竖已经背负了奸臣的名声在身,不在乎多一个逆贼的名声。
她不一样。
王家是大儒门第,王老夫人将家族的名誉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这些年来,从未让王家占上半点污泥。
顾家则是名门将相,几辈人坚守在边疆,守护南国百姓的安危,名声已经刻在了历史的长河里,乃精忠报国的忠良之后。
先前有人说她配不上他,如今这般一算,配不上的人是他才对。
他告诉她真相,是想同她坦诚相待,让她明白,自己有不得不完成的使命,不能再跟着她去果州,前路凶险,也不能带她回临安。
说完却见她面上并没有露出恐慌,也没有半点惧怕,目光心疼地朝他望来,眼底带着几分愤愤不平,问道,“郎君,那个人是当今圣上对不对?”
被她点破,他也不意外,相处了这么久,他早就知道她脑瓜子灵活,聪明得很。
先前担心王荆的那两千户士兵的安置,还曾怂恿他反,定也是猜到了一些什么,他点头应道,“嗯,是赵涛那狗贼。”
果然,他是要回临安弑君谋反。
一个家族连去了五人,怎么可能是意外,而能让堂堂国公府几乎家破人亡的,只有那么一人,芸娘之前听青玉说起来时,便隐隐猜到了其中定有隐情,那时候多半是当故事在听,即便成了亲,也觉得离自己很远,如今亲耳听他说出来,只觉一切都清晰了,也离自己更近了,她身在了其中,仇恨已然压在了自己身子,她胸腔不由也燃起了一股恨意。
恨那个从小让他失去父母,从天堂坠入地狱之人。
若无此场劫难,他该是临安城里鲜衣怒马的少年郎,身份尊贵,凭他的聪明睿智,如今定是人人心中的少年英雄,却因背负着血海深仇,忍辱负重,成为了人人口中的’奸臣’。
她也听青玉说了,当年还是阿舅救了圣上的命,这不就是东郭先生与狼的故事。
纵然他是圣上又如何,这样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君主,实乃昏君,他说的没错,此仇不得不报。
果州固然是她心中的夙愿,但要她在他为难之际,最需要她的时候离开他,她做不到。
半月前她拉着他,一心想要带他走出林子,想他活下来,肩膀被树藤勒破,脚底被磨出了水泡,绝望时她也曾哭过,却从来没想过要放弃,如今,她同样不会放弃。
她不会拖他后腿,她可以帮他。
芸娘知道他是不想牵连自己,可她十分愿意被他牵连,她反过来,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我是郎君三媒六聘娶进门的夫人,是国公府的少奶奶,郎君要造反,我又怎能独善其中,即便是死,我也要死个明明白白,只有自己参与了才甘心,到时,无论成功失败我都认。”
她看着他依旧不为所动的神色,铁了心地道,“我能骑马,也能提刀,手中王荆的两千户士兵,我都带上,郎君也不用再劝我去果州了,我同郎君一道回临安,等替阿舅阿婆、姑姑叔叔们报了仇,我再带郎君去果州也不迟。”
自从成亲之后,她待他一直都是这般善解人意,就因为他们是拜过堂的夫妻,便要拿自己的命,赌上自己的所有吗。
他前一刻才认为她很聪慧,如今又觉得她太傻了。
傻得让人心疼,内心也几乎崩塌得不成样,恨不得一口答应她,不想让她这一番真情实意,白白地浪费了。
他的理智被蛊惑了片刻,猛然醒来,仍然摇头,叫起了她的闺名,“宁宁,相信为夫,不会有事。”
他给她喂起了定心丸,“你放心,我自有成算,没认识你之前,我便已在筹谋了,朝中的那些臣子,并非白救,时候一到,我都会将恩情一一地讨回来,像秦阁老这样的大儒,名望极高,门下的学生遍布各地,其中不凡有本事大的人,还有兵部尚书,对朝廷粮草的管控,兵器制作等,都有经验,况且还有明春堂,三十八名副堂主,每一个提出来,都能为将,这两年,明春堂扩展得很快,堂下已有了一万多人马,内有接应,外有兵马,论实力,我不一定就输给他赵涛。”
她听他说得如此具细,内心稍稍地安稳了下来。
他继续道,“再说我这’奸臣’的身份并非白当,形势不对,我先取了他人头,君主都没了,底下的人还能兴起什么风浪?”
他语气里又带上了熟悉的狂妄,她终于不再慌了,但到底还是担心,半信半疑地问,“郎君有几成把握?”
他实话道,”先前有五成,如今有九成。”
先前他若从鄂州出发,不走江陵这一趟,直接回山,带兵攻下临安,到了半路,他回京的消息便会传到皇帝耳中,以他多疑的性子,必然会先做好防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如何也是五万雄兵,他的胜算只有五成。
如今不一样,他脑子里的冲动被她一番游山玩水,慢慢地消磨,最终还是按计划来到了江陵,找到了张治。
有了张治在,皇帝一心对付他,不会对自己生出怀疑,也不会设防。
届时他回京,继续做他的御史台大夫,中秋夜人流大,借此让人将明春堂的人大批放进临安,从里反向进攻,五万雄兵关在门外,来一招关门打狗,只需攻破禁军,取了皇帝的人头,便一切都结束了。
江山无主,他占取临安,拿回属于他裴家的节度使,让一切回到原地,从头开始。
他将自己所有的计划都说给了她,毫无保留。
本以为她总也放心让自己回去了,她却眼睛一亮,“郎君有九成把握,那加上我,是不是就有十成了?”
她听王叔叔说了,两千户士兵,是父亲留下来的精兵,在战场上曾所向披靡,杀敌无数,比起明春堂的人更有经验,要是进了城,定能攻破禁兵。
若有王荆的相助,胜算自然会提高,与他而言如虎添翼,自然乐意。
但那是她父亲留给她的唯一依仗,他断然不能用。
她能如此轻松,三番两次地要将人马送给他,是因为她还不知道那两千户兵马,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本想让她回到果州,留一个惊喜,如今也没必要了,他告诉了她,“你外祖父还活着。”
她的父母早已替她布下了后路,留下遗愿让她去果州替他外祖父上坟,实则是想让她早些离开临安,得到顾老将军的庇佑。
芸娘一脸惊愕。
父亲和母亲还在世时,外祖父便走了,因病而去,走的时候,父亲正值在战场上,她年纪尚小,母亲一人回的果州,去了一月才回来,回来时整个人瘦了一圈,神色一片哀痛,一瞧就知道是伤心过度,怎么可能还活着呢。
“郎君怎么知道。”他莫不是为了哄自己去果州,骗她的?
他看出了她眼里的质疑,这样的事他怎会同她玩笑,解释道,“那日范大人让我带你去果州找他,怕你沉不住气露出端倪,坏了顾老将军的计划,一直没告诉你。”
他这般说,便是真的了。
外祖父还活着……
芸娘愣了愣,顾家自从外祖父去后,整个顾家几乎也跟着消声灭迹。
顾家原本有两个舅舅,大舅舅继承了顾家的血性,自小喜欢舞刀弄枪,长大后跟着祖父驻守在边疆,上阵杀敌。可刀枪不长眼,二十岁那年,便在同北国人的一场战争中牺牲,只剩下一个身子单薄,患有腿疾的二舅舅。
母亲在的那会儿,二舅舅还会让人带信来临安,告之其近况,母亲一走,信也断了,最近收到的一封信是表哥寄来的,给她留了一处宅子的名儿,邀请她有机会了,回果州去骑马。
这回她出来,便是打算照着地儿寻过去,去外祖父坟前,了了母亲临走时交代的遗言。
如今既然人没死,自然也不用再上香。
芸娘缓过神来面上才开始有了喜悦,本身亲人就不多,如今知道还活着一个,自然是高兴的。
只是没高兴多久,神色又生出了几分悲哀,感叹道,“这活生生的人,愣是一个个被逼得要假死,见不得光,一辈子躲躲藏藏,做不回自己,要说他皇帝没什么本事吧,这世上的一草一木,阳光雨露,仿佛都由他做主,他一个不乐意,不准人吸气儿了,谁就得消失;可要说他厉害,又有这么多的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以死还魂,活得好好的,还在寻着机会同他报仇呢。我还真想亲眼看看,他要得知这些’死’去的人都还活着,会是什么反应,指不定一气之下,吐血身亡了,多省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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