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建康只有一千人,上回裴安下令备战,从其他地方来了一千,临时又取消,这一千人还未来得及撤退,目前都在建康。
“所有人原地待命,不可有任何风吹草动。”芸娘看着钟清,神色认真地交代道,“让人散播一道消息,说明阳公主在北国受辱,杀了三皇子,北人派了两万兵马追杀,如今公主人逃到了襄州,鼓动周边的百姓起义,不少人已参与其中,誓死抵抗,襄州犹如铜墙铁壁,没被敌军攻陷。”
这一趟裴安本是奉圣命护送明阳公主,她出了意外,他去解救,便是圣命,理所当然。
趁机也将顾家军,裴家军,明春堂的人马,先算在明阳头上,摘清裴安和她的嫌疑再做下一步打算。
襄州守住了,给了南国的百姓希望,让他们知道,这样打下去,南国不一定会输。
就算皇帝想议和,五万雄兵不去支援,百姓的声音加上朝中不凡还有一些真正爱国的臣子,也能先拖延一段日子,不让他对裴安和这些起义的兵马动手。
得知裴老夫人被皇帝接进宫中的消息后,钟清一路快马加鞭,要见裴安,却始终没见到人,一来一回,将之前所有的计划都打乱了,大半个月前主子下令备战,之后又没了动静,明春堂所有的人都在等着他的命令,接下来是要攻进临安,还是要退回山上,没见到主子,接下来该怎么办,老夫人那边该怎么办,钟清也完全没了主意。
如今见芸娘冷静地下了一道命令下来,有条有理,不由眉头一扬,算下来,自己比她大不了多少,上回见她,还是一名娇滴滴的小娘子,跟在堂主身后,见到自己还吓得偷偷捡起一块石头握在手里,如今再看,她端端正正地站在那儿,姿容依旧绝色,眸子里却多了一道坚毅,冰冰凉凉的,倒是有了几分主子的狠劲儿,莫名清冷了起来,愈发有了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味道。
芸娘见他目光大剌剌地看过来,迟迟不收,出声提醒了他一声,“钟副堂主?”
钟清醒过神来,及时撇开目光,抱拳领命道,“是,属下遵命。”
见完钟清,芸娘去找了张治,直接开门见山问他,“张大爷怕死吗?”
张治嗤声一笑,“草民这条命苟且活着,全靠一腔仇恨,死不怕,就怕报不了仇。”
芸娘点头,“既如此,张大爷便将你和皇后的事,事无巨细,一一告诉我。”
―
芸娘登船之时,裴安早已到了江陵。
知府姜大人听手下的人禀报,裴大人带着兵马来了,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再三确认说的是裴安,才赶紧骑马去了城门。
姜大人爬上城门,见底下乌泱泱一片,少说也有两千人,虽都穿着百姓的衣裳,可无论是气势还是拿刀枪的姿势,都像是经历过战场下来的朝廷兵马,再看前面马背上身穿墨色劲装,一身英姿的人,当真是裴安后,姜大人一脸意外,激动地从楼上滚爬下来,急忙让人打开城门,“快、快开城门,迎接裴大人......”
见到裴安,姜大人第一句话便是问,“裴大人可算是想明白了,张治呢?”
“死不了。”裴安回了一句,打马入城,到了知府才问姜大人,“少夫人呢。”
姜大人一愣,疑惑地道,“少夫人不是去找裴大人了吗,没遇上?”
从襄州到临安,得经过江陵,日前,芸娘突然从襄州回来,门都没进,只同他和姜夫人打了一声招呼便走了,同行的还有一位不认识的年轻人,叫钟什么来着,姜大人见裴安脸色一僵,猜到是真没遇上,赶紧禀报道,“裴大人上回走后,夫人便带着裴家军,去往襄州支援顾老将军,日前,夫人又突然带着童公子和婢女,打道回府到了江陵,说要去临安,卑职倒是问了一句,夫人说,皇帝已对裴大人生了疑,将老夫人接进了宫中,她必须得回去。”
又道,“对了,随行还有位钟公子。”
裴安两边太阳穴一跳,眼睛阵阵发花,“什么裴家军?”
姜大人恍然一悟,知道他还不知情,解释道,“裴大人不知,夫人已将王荆的两千兵马,改成了裴家军,说要替裴家正名,就算是死,也要以裴家少夫人的名义,刻在裴家的墓碑上。”
裴安几日没歇息,满脸的风尘和疲倦,双眼也熬成了血丝,听完脚步顿在长廊下,半晌都没挪动。
姜大人见他此番反应,大抵猜到了他回来是为何意,又不太确定,“裴大人回来,是为了找夫人?”
那他带来的那些兵马又是从何而来。
裴安没应,实在太累,走到边上廊下的一排靠椅上坐下,歇息了片刻,问道,“襄州什么情况?”
姜大人本想让他进屋再说,见他如此神色,也不敢再多说,答道,“顾老将军半路折到了襄州,加上两千裴家军,北人的两万人马暂且退到了十里之外。”
裴安侧头将腰间芸娘给他的那枚翠绿玉佩,取下来,递给姜大人,“交给顾老将军。”
外面的两千人马,都是曾经的顾家军。
裴安当夜从鄂州返回,快要跨过鄂州地界时,突被一群人举着火把追了上来,见到他便问,“可是顾老将军有召?”
芸娘给了他那块玉佩后,裴安一直挂在腰间也没遮挡,落入了不少人眼睛,跟前的一伙儿,便是认出了此物,追上来,拦住了他。
原本以为不过是一枚祖传的美玉,如今方才得知,是顾老将军当年留给部下的联络之物。
物归原主,他将玉佩还给顾震,有了这些兵马,再加上光州明春堂的人,他当也能撑一阵。
姜大人伸手,还未接过来,底下的侍卫跑着趟子,匆匆来报,“大人,前方襄州来报,顾老将军不幸中了箭,如今是裴家军王荆在守。”
姜大人一震,一股凉意,瞬间从头窜到了脚,捏着喉咙口问,“顾老将军人怎么样了?”
裴安的眼皮也跟着一跳,手中玉佩没递出去,收了回来。
侍卫暂且只收到中箭的消息,禀报道,“只说中了箭。”
姜大人无力地往后退了两步,哀痛一声,“我南国当真要完了吗。”顾老将军那么高的年岁,中了箭,岂能轻松。
裴安迟迟没说话。
世道一乱起来,完全不照着你想要的路子来,一桩接着一桩,将人逼得难以取舍,若是以前,他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从江陵回到临安,一刻也不会停留,如今呢,牵绊太多,只因心头有了那么一个人,做起事情来,便也要考虑到她,不只是她,还有她在乎的人。
父母都走了,留下了一个不亲不热的老夫人,顾老将军若是死在了战场上,她算是彻底一无所有了。
她用尽了自己所有的筹码,顶着裴家少夫人的名头,去往襄州时,必然也是赌上了自己的性命,为的是想替他裴家正名。
记得她曾替他抱不平,“若是阿舅阿婆还活着,郎君定是临安城内鲜衣怒马的尊贵公子哥儿,若那时候遇上,也不知道郎君会不会看得上我。”
她说,这世间万物,唯有太阳它从不分善恶,普照众生,人人都能触碰它的资格,是黑暗还是阳光,全凭自个儿怎么想。
谁不想活在阳光底下。
曾少年时,他确实也有一腔爱国之梦,梦想着天下安定,山河永固,只是这样的念头,早就被仇恨淹没,没了踪影。
这些梦委实也算不得什么,但他这般回去,顾震一死,他如何向她交代,她纵然不计较,他也良心不安。
老祖宗此时在皇帝手里,为的是牵制住他,他没动静之前,皇帝也不会将她怎么样。
定下主意,他站起身来,吩咐知州姜大人,“开城门,去襄州。”
突如其来的噩耗,砸得姜大人昏头转向,还未从一团乱麻中梳理出来,便见裴安站了起来,先前脸上的疲倦一扫而光,爬着血丝的眼睛,露出几道锋芒,厉得让人不敢逼视。
姜大人反应迟钝,下意识跟着他走了几步,才回过神他那话是什么意思,脸上猛然生出了希望,激动地道,“卑职就知道裴国公此等大义之人,膝下绝无懦夫,卑职替天下苍生感谢裴大人......”
裴安懒得听他的这些恭维之词,吩咐道,“派人沿路去追,找到少夫人,告诉她,我在江陵等她,”
上回吃了那么大一个亏,她断然也不会走水路,此时她怕已快到R州地界,追是追不上,但等她到了建康,有钟清在,必定会知道自己没回临安。
届时,再派人将她接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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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安难得算错一回,芸娘还是走了水路。
从江陵赶到建康,芸娘只花了半月,战火烧不到的地方,建康还是一片热闹,同离开时一样,街头两岸灯笼高挂,街上小贩吆喝着买卖,茶楼里人海如潮,四处都是满座,文人墨士喝茶斗诗,繁荣景象,与她看到的襄州,完全是两片天。
北人的军队已然跨进了南国疆土,也不知道这样的安宁,能维持到何时。
此一去,芸娘便得将自己的身份过度到明面上,以裴家少夫人的身份入临安,钟清和张治不能再往前。
到建康前,芸娘便吩咐了钟清去找人头,模样与张大爷越相似越好。
到了建康,便同张治道,“张大爷不能与我再同路,还请张大爷给我一件你和皇后的信物。”
从江陵过来,一路马不停蹄,到了船上,芸娘一项一项地事情交代给了二人,见她眉头都没皱一下,规划得周全详细,钟清和张治心中都生出了佩服,张治仿佛又重新燃起了希望,从手指上取下了一枚玉扳指,递给了芸娘,“可惜草民帮不上什么忙,这一趟回去,夫人千万得当心。”
芸娘点头,“待我回到临安,时机成熟,会与钟清送信,替你找个可靠的身份,送入城内。”说到此处,她突然有了几分同病相怜,顿了顿,轻声道,“愿你和夫人早日团聚。”
这建康的灯火太亮,不由让她想起了他给她买的第一个灯盏,马骑灯,也叫走马灯。想起那日晚上两人走进巷子里,彼此紧张,慢慢靠近的朦胧爱意,还有他告诉自己的那句,不该她来保护他,他是她的夫君,以后当由他护着她才对。
他做到了,他在保护她。
成亲不过短短三月,似乎已有了一辈子都回味不完的回忆。曾经在一起画面如同蜜糖蔓延在心口,溢出唇角,眼下的苦楚似乎也没那么艰难了,待熬过这一回苦难,两人定会迎来明朗的未来,一辈子都不离不弃。
翌日一早,天色刚亮,芸娘便收拾妥当,提着‘张治’的人头,上了马背。
钟清将其送出山头,“临安有我明春堂的暗桩,夫人日后有任何指使,可直接拿令牌,去南街柳巷的布桩,只需亮出令牌即可。”
他不说,芸娘倒是忘记了裴安给过她一个牌子,就系在她的腰上。
钟清提醒道,“夫人的这块令牌,可调动明春堂所有人,还请妥善保管。”
芸娘愣了愣,本以为只是明春堂的入门令牌,倒不知自己将他裴安的家当一直都系在了腰上,似是冥冥之中早已主定了一般,知道她要回临安这一趟。
不能再耽搁,钟清退后一步抱拳,“属下在建康随时恭候夫人的消息,夫人万事当心。”
“好。”芸娘点头,拉住缰绳,带着童义和青玉快速朝临安赶去。
―
皇宫。
皇帝近日来,眼皮子一直跳得慌,自打萧侯府世子被捉拿回来,他心头一刻都没安宁过。
张治早死了?江陵散播出来的消息是假的。
这得要多大的胆子,和多大的本事,才能遮了他暗插的眼线,是江陵知府的奸计,还是他裴安的计谋,他一时半会儿还摸不准。
纵然他萧世子狗急跳墙,一番攀咬,可他说的却是裴安早就已经知道了当年之事。
若当真知道,他能忍辱负重这么多年?还能替他干了这么多缺德事,让裴家那等英武干净的门楣,沾上无辜的鲜血,背上污名?
当年,正因为他不想让裴家干干净净,恰好又看到了他的文章:忠君忠国,君主为天,不可违逆......
字字句句都写到了自己的心里,他便点了他为状元,旁人无法玷污他裴家,裴家自己人可以,是以,当他说要进正风院当督察史,他求之不得,这些年,他就是自己手里的一把刀,他往哪儿指,他便砍向哪儿,善恶不辨,无论忠奸,终于败光了名声,成了人人喊打得过街老鼠。
外面的那些个传言,他都听到了,‘奸臣’这顶帽子,落在他裴家的头上,倒是让人觉得新鲜。
他此番用意,便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为君主效力,就别想自己一身干净。
萧家毕竟是阶下囚,保不准想让自己和裴安反目,让他们都落不到好,但皇帝又不得不怀疑,万一裴安当真生了反心,不可不防,当日便让人将裴老夫人接到了宫中,美其名日是来休养,实则为软禁。
今日不用早朝,皇帝起来得晚,王恩伺候他洗漱完,正替他穿衣,便听他问,“裴安可有回信?”
“奴才暂时还未收到信儿。”王恩见他忧心,宽慰道,“陛下放心,裴大人离了陛下还能活不成?奴才上回走了一路,朝堂的那帮子人可没一个安分,要不是陛下派了奴才前去,震呵了一番,能不能平安到江陵都难说,况且还有裴家老夫人在,他能生出什么事?莫不成当真想让裴家剩下一根独苗子?”
这话虽有些难听,但道理在。
皇帝心口的忧虑松了一些,“那朕就等他回来,看看他如何交差。”
王恩笑着应了一声“是”,刚扣上了玉盘上的卡扣,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襄州和江陵派回临安的快马,终于赶到了。
襄州使者跪在殿外,急声禀报道,“启禀陛下,北人两万大军,于半月前,攻入襄州,襄州知州周大人请求陛下支援......”
江陵使者接着禀报,“江陵已派出所有兵力支援襄州,知州姜大人请求陛下支援......”
两道声音,如同惊雷轰炸下来,跳了几日的眼皮子,噩兆总算是落到了头上,皇帝半晌都没反应过来。
想不通好好的,北人怎么会攻进来,皇帝慌慌张张地让使者进来问了个详细。
使者如实禀报道,“一月前,明阳公主在北国不堪其辱,杀了三皇子,北人大怒,攻入襄州。”
皇帝只觉气血攻心,脑子一阵晕厥,倒退了两步被王恩扶住,全然没去听前半句,只听到一句杀了北人的三皇子,气得脸色青一阵的红一阵,连骂了三声“逆子”,痛声道,“她是想要反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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