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妩披着银白底色翠纹斗篷,怀中揣着铜沉手,快步前院走去。
半路上见着石娘使唤着两个小厮,扛着半边血乎乎的鹿往厨房方向走,见着李妩,几人止了步,退到一旁问好。
李妩瞥了一眼,见那鹿血肉模糊的,不知为何,眼皮跳了两下,心下也莫名有种说不上来的闷。
“这鹿是他送来的?”她偏过脸问,脚步往后退了两步。
石娘躬身答道:“回主子,这半边鹿是贵人送来的,可新鲜了,特地送来,说是夜里做炙鹿肉吃。”
李妩抿了抿唇:“就这样办吧。”
石娘应声,带着小厮们离去。
李妩拢了拢身上的翠纹斗篷,目光不经意瞥过地上,晦暗天色下,有一滴血――应当是那鹿身上滴落的。
明明从前也吃过鹿肉,也曾在骊山围猎时,亲自射过猎物,那时并未觉得有任何不适,今日却也不知怎么的,见到血就有些不舒服。
大抵是在正月里的缘故吧。李妩这边宽慰着,也没多想,继续往前院走去。
待她到时,前院里的灯笼已全部点亮,而厅堂那檀木圈椅上的男人也喝完了一盏茶,坐姿端正而优雅,闭目养神。
听到熟悉的脚步声,裴青玄缓缓掀起眼帘,朝堂前看去。
见着那抹纤娜清雅的身影,原本冷硬的面部线条如春风拂过,眉眼也变得温和:“阿妩来了。”
这平静又随和的语气一时叫李妩捉摸不透,他这是想开了,还是没想开?
她缓步上前行了个礼,静静端详他片刻,迟疑开口:“你今日过来作甚?”
“许家六表弟今日猎得了一头鹿,送进宫里孝敬母后。母后让朕送半边过来,叫你和琏儿也尝个新鲜。”裴青玄温声道:“阿妩过来路上没瞧见?”
提到那鹿,李妩就想到那滴血,眉心轻蹙了下,很快又恢复寻常神色:“看到了,有劳陛下。”
“与朕客气什么。”裴青玄微笑:“朕让他们做成炙鹿肉,待会儿就能吃上了。”
说着,他又往外看了看:“怎么不见琏儿?”
李妩漫不经心道:“中午吃过饭,他就拖着个乌拉滑子,带着安杜木他们往山上玩冰去了。”
“从前还当他只会读书,没想到也是个贪玩的,天都快黑了还不回来。”裴青玄轻扯嘴角,见李妩仍站着,不由放缓语气:“坐着说话?”
李妩看他一眼,也没多说,只走到一旁坐下。
说不清是从何时开始,或许是年前那仓促的一吻,又或许是除夕那场焰火,反正这段时日一想到裴青玄,她的心绪就变得纷乱无措――
这种感觉并不陌生,却很久远。
豆蔻年华的第一次怦然心动,懵懂无措,美好深刻。
然时隔这么多年,再次出现这种情况,而且在如今这个年纪,实在荒谬可笑。
光是想一想,都觉得难以启齿,更难以面对。
李妩不知裴青玄是怎么想的,是否也出现如她一样的反应。
年少时,发现自己的心动,虽然羞赧,但面对喜欢的人,有一种一往无前的勇气,叫她想多靠近他一些。
可现在,面对这种情况,她脑子乱得只想躲,想着不见面就不会尴尬。
然她要躲,裴青玄却偏偏凑上前。
譬如现下,她端起茶杯假装喝水,不想与他说话。裴青玄却没话找话:“今日也挺冷的,你出门记得多穿些。”
“……嗯。”
“你近日可忙?”
“还好。”
“忙些什么?”
“琐事而已。”
一阵沉默,裴青玄再次开口:“你可确定好具体去江南的日子?”
嫣色唇瓣翕动两下,李妩仰起脸,对上那双寒渊般深邃的黑眸,嗓音发瓮:“二月底,或是三月初……”
“只剩一个月了。”
裴青玄眸光黯了黯,又微微笑道:“三月挺好,春暖花开,杨柳依依,正是江南好时节。”
李妩看到他那未达眼底的笑,垂了垂眼睫,低低嗯了声:“是挺好。”
话音落下,厅堂内又静了下来。
就在李妩想着寻个什么借口离开这份窘迫的静谧,外间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她还当是裴琏回来了,抬眼看去,却见一个小厮满脸焦急地跑来,叉着腰上气不接下气道:“夫人,大事不好,小主子不见了!”
第90章
“不见了?”
李妩倏地从圈椅起身,动作太急,连着青瓷茶盏都打翻在地,“哐啷”发出破碎声响,素色绣花裙摆被茶水洇湿也顾不得,只睁着一双乌眸急急看向那小厮:“如何会不见?安杜木人呢?”
“回夫人,安总管如今还带人在山上找……”那小厮也急得满头大汗,磕磕巴巴禀报着:“本来天色暗了,照往常是准备下山,可小主子忽然喊肚子疼,刘婆子便带他寻了个树丛方便。小主子脸皮薄,叫刘婆子转过身去,刘婆子自是听命。可过了好半晌都没见小主子出声,刘婆子回身一看,树丛里已不见小主子的身影了!”
“我们已经找过一圈了,实在找不见,天色又黑了,安总管才让小的回来,多带些人再去找。”
李妩面色白了几分,再看外头昏暗的天色,心下愈发惶惶。
这样冷的天,还是大晚上,那样小的一个孩子在山里,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她眼皮突突直跳着,不知为何,脑中又冒出那半边鲜血淋漓的鹿,鼻间好像也嗅到浓烈的血腥气。
素筝见她面色苍白,忙上前搀扶,再看那小厮,不由埋怨:“跟去的婆子护院足有十人,十个大人都看不住一个孩子,真是群废物不成!”
小厮心里叫苦不迭,却也不敢反驳,毕竟小主子在那么多人眼皮底下消失,的确是他们护卫不力。
“夫人,快些派人手随奴才去寻吧。”那小厮苦着脸小心提醒。
李妩单手撑着桌边,勉力站稳身子,面色凝重地吩咐素筝:“把庄上所有劳力都叫来,带上家伙和火把,即刻随我往后山去,你留待府中看家……”
素筝惊愕:“您留在家里才是,奴婢去山上寻找。”
“照我说的办!”李妩语气笃定,不容置喙。
刚要往外走去,胳膊忽的被拽住。
扭脸一看,便见辉耀烛光里裴青玄面庞严肃:“朕带暗影卫去找,你留在府里等消息。”
李妩蹙眉,乌眸是掩不住的急切:“我的孩子丢了,你觉得我能坐得住?”
“朕知道你担心琏儿,但夜黑风高,山路崎岖,危险诸多,你……”
“哪还顾得上那么多。”李妩毫不犹豫截断他的话,清婉眉眼间散发着一种无人能够阻挡的悍劲儿,犹如张开獠牙保护幼崽的母狮子,谁敢阻挡她,她便能豁出去与人拼命:“多一个人找,就多一份希望!”
且她冥冥之中有一种预感,母子连心,她能比旁人更敏锐得感受到她的孩子在哪。
“裴青玄,你松开我。”她一字一顿,眼底闪烁着坚决的光芒:“你多耽误一刻,琏儿就多一分危险。”
裴青玄深深看了她一眼,掌心往下,叩住那抹纤细皓腕:“你去可以,但必须在朕身边。”
她眼里只看得到裴琏,而他更在乎她的安危。
瞥过那只紧握的大掌,李妩唇瓣轻抿,低低应了声:“好。”
天寒风高,泠泠月色洒在山路积雪,泛着森森银白。
“小主子,你在哪儿啊!”
“琏儿,琏儿――”
阒静山林间,一声声呼喊惊飞鸟雀,枝叶上的积雪也被震得簌簌直落。
走到裴琏最后消失的地方,安杜木伏跪在李妩面前,如一座黝黑山峦,脑袋紧贴着地:“主子,奴有罪。”
李妩看着他,没出声,视线落在同样跪着的刘婆子身上:“你背对他时,可听到什么异常动静?”
“回…回主子,老奴什么也没听见。”刘婆子是李府的旧人,李妩母亲尚在时,她就在李家伺候,后来还随李妩一起去了楚国公府,忠心耿耿,弄丢了小主子,她愧疚地恨不得一头撞死,一双老脸也沾满了泪:“是老奴无用,主子要杀要剐,老奴也甘愿。”
其余一干陪着裴琏上山的奴才也跪了一地,哀声齐道:“奴才们甘愿领罚。”
李妩现下只想赶紧寻回裴琏,哪还有闲心责罚他们,咬了咬牙,她拾起一根树枝,朝安杜木背上抽去。
“咔嚓”一声,那根树枝都断了,安杜木攥紧拳头,一声都不吭。
“先抽你一鞭,寻不到我儿的下落,我自会剥了你们的皮!”李妩恨声说着,又将手中断掉的半根树枝狠狠掷在地上:“还愣着作甚,赶紧带人去找!”
安杜木身子弓得更深:“是。”
语毕一刻功夫也不敢耽误,忙带着人继续四处找寻。
一束束火把犹如一只只红色的眼睛,在寂静漆黑的夜里浮游,李妩站在积雪树丛旁,脸色发青地盯着地上裴琏的乌拉滑子。
“无缘无故,如何会消失不见?”她低声喃喃,思索着一切可能。
迷路了?他一向懂事,知道天黑了就要回家,不是那等胡闹不知分寸的孩子。
遇到危险了?这寒冬腊月的,也不是猛兽出没时,何况真有野兽攻击,刘婆子怎会一点动静都听不到?
那唯一的可能只剩下,被人掳走!
这个认知叫李妩眼皮猛跳,忙不迭走向前头勘探情况的裴青玄,嗓音发颤:“是不是琏儿的身份暴露了?有人派刺客埋伏他?你仔细想想,近日长安城内可有什么异动,或是你有什么仇敌?”
“阿妩,你先冷静,别自己吓自己。”
看着她那张脸在冷风里冻得通红,裴青玄弯腰,用力按住她的肩,狭眸间一片沉静:“如今海清河晏,天下太平,朝局也十分安稳,并无异动。何况自你搬来静园,朕便派人加强这片的护卫,若有可疑人物出现,暗影卫早就与朕禀报,压根不会给他们上山埋伏的机会。你莫要惊慌,琏儿一定还在山林里,许是不慎迷路……总归这山不算大,应当很快就能寻到。”
他的语气那般肯定,好似给李妩飘忽不定的心系上船锚,心下焦躁也缓解些许。
“那我们也快去找他吧!”李妩乌眸好似闪动着泪意,嗓音也带着哽噎:“天气这样冷,大人都冻得受不了,何况他个孩子。”
裴青玄本想叫她在这等着,对上她泪意颤动的眸,终是不忍拒绝。
让暗影卫分了个火把,环顾四周,刚想选个方向,忽听眼前之人出声:“那边,咱们去那边寻。”
纤细的手指,遥遥指着东南方向那一片黑蒙蒙的密林。
裴青玄眼底略过一抹诧色,低头看向她:“你那昆仑奴隶说了,最开始就搜过那一片。”
可她的心里有种感觉,就是要往那边寻。
“那就再寻一遍,也许他们寻得不够仔细。”李妩轻咬下唇,回望着他:“你不去的话,我自己去,火把给我。”
摇曳火光下,她纤手摊开,掌心纹路都照得清晰。
裴青玄沉吟片刻,一把牵住她的手,在她错愕目光里,他平静嗓音听不出任何情绪:“朕没说不去。”
山下初八后就再未下雪,积雪也早就化了,然山上地势高,温度更低,前些时日连下的大雪还积着,冻得硬邦邦,皮靴踩在上面便发出咔嚓咔嚓的刺耳声响。
裴青玄一手握着火把,一手执着长剑拨开挡路的残枝枯草。李妩则跟在他身后,一手牢牢揪着他的衣袖,另一只手作喇叭状放在脸侧,边走边喊:“琏儿,琏儿――”
“你在哪儿?你能听到吗――”
“阿娘来寻你了!”
喊了好一阵,嗓子都喑哑劈叉,山林间仍是岑寂无声,只时不时传来几声昏鸦鸣聒叫。
“怎么办,他到底到哪里去了……”李妩又急又累,双腿也灌了铅水般沉重。
“别急,再往前找找。”裴青玄温声宽慰:“朕已派人往长安调拨人手,便是挖地三尺,将山头翻遍,定将琏儿找出来。”
也不知是冷风呼啸吹得意识模糊,还是夜里未进水米饿得发晕,李妩隐约间好似听到野兽叫声。
这叫声叫她心下愈发紧张,抓着裴青玄衣袖的手指也揪紧:“你听到没有?有奇怪的声音,会不会是老虎……”
她越说越慌,再无平素的冷静,一双乌眸噙着泪无措地望着裴青玄:“琏儿会不会被老虎叼走了!”
见她小脸都吓得煞白,裴青玄眉心轻折,而后揽住她纤瘦的肩头,一把将人按在怀中。
下颌紧紧抵着她柔软的发顶,他嗓音磁沉:“阿妩,冷静些。”
李妩被他搂得严严实实,整张脸都闷在男人坚实而温暖的胸膛,鼻间萦绕着龙涎香的气息,从前只觉这香气叫人心慌,现下却无端有种安稳静心的力量,而耳畔那强而有力的心跳声,犹如一只无形的宽大的手拨动整理着她混乱的思绪。
他说得对,得冷静,不能慌。
几个深呼吸后,李妩抬手,拍了拍那快要将她勒断气的手臂:“松…松开些。”
裴青玄一怔,而后松开她。
昏朦火光下,那张娇丽容颜涨得通红,咬牙道:“不等寻到琏儿,我都要被你闷死了。”
男人俊颜划过一抹不自在,以拳抵唇,轻咳一声:“现下可好些?”
“嗯。”李妩也有些难为情,避开他的目光:“走吧,继续找。”
见她镇定不少,裴青玄也放下心,视线瞥过她垂在裙侧的手,上前一步,牵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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