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暗影卫和护院们冲上前制伏黑熊,她抱着他坐在地上,掌心按在他的胸口,那汩汩涌出的鲜血温热而黏腻,将她整只手都染红,她眼眶发酸,哽咽着骂他:“你是傻子吗,不要命了!”
他大概是真的傻透了疯透了,嘴角在流血,还朝她挤出个笑:“你说的,有想要保护的人,就不怕了。”
倏忽间,心底某处好似塌了一块,李妩的眼泪也随之不可抑止地往下掉。
喉间有好多话,想骂他,狠狠骂他,却是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只能由泪水模糊眼睛,嘴里发出压抑的低沉呜咽。
他抬起手,想替她擦眼泪,却抬不起,只得虚弱喘着气道:“阿妩,别哭了……”
哭得他心疼。
是真的疼,如冰雪凝成的线丝丝缕缕地缠绕着心脏,一点点往里勒,发酸发涨。
他一时也分不清,这份疼意是来自他,还是她。
也不等他分清,意识愈发的虚弱,恍惚间,听到有哭声在喊:“裴青玄,你别死,我害怕。”
按在伤口处的手掌压得很紧,凛凛山风吹得李妩脑袋生疼,却也叫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她的恐惧。
那份恐惧叫她手指和嘴唇都在颤抖,泪水从颊边滚下一滴又一滴。
她在害怕,害怕他死掉。
害怕这个世上再没有裴青玄。
哪怕他是个混蛋,曾经那样强势,那样恶劣,她也曾深深地怨他、恨他、想过永生永世再也不见他。
却也是这样一个混蛋,给予她无微不至的爱护,给予她青涩美好的心动,为她远赴南疆,以血饲蛊,为她披星戴月、不辞冰雪,种下满院的花,放一夜的焰火,将他那汹涌热烈、孤注一掷的爱意,毫无保留地都给了她。
这一刻,李妩不再怀疑他的爱。
这世上除了裴青玄,再不会有第二个男人这般爱她。
“裴青玄,你别死。”
她坐在榻边,声音细若蚊讷,残留血迹的手指替男人掖了掖被角:“你若死了,还如何与我重新开始?”
床边烛火摇曳,淡淡微光落在男人紧阖的眼皮好似颤动一下,转瞬即逝,犹如光影斑斓的错觉。
东方既白,外头起了雾,灰青色的天光透过窗斜斜照进屋内。
裴琏从混沌睡意里醒来,睁眼看到陌生的莲青色帷帐时,不由愣住,他这是在哪?
等想起昨夜的一些记忆,他忙不迭掀被子起身,就要下地。
屏风旁守着的石娘听到这动静,立刻醒了过来,见小主子赤着双脚就下床,瞪大了双眼,忙上前将人抱起:“小主子,你昨夜才退了烧,可别又着凉了!”
裴琏见着熟悉的面孔,心下稍定,却仍是满肚子疑惑:“这是在哪?我阿娘呢?我父皇呢?”
他不是在山上的陷阱里,阿娘在坑上守着他?
“这是您外祖父的院子,夫人和……你父皇在主院那边。”石娘将裴琏放回床上,又手脚麻利地替他穿着衣袍,解释着:“你惊吓过度,又在那坑里挨了那么久的冻,等我们将你从坑里救出来,你已起了高热,昏睡得人事不知了。好在菩萨保佑,回来喂过一副药,你半夜里便退了烧,不然夫人那边又要顾着陛下,又要顾着你,身子骨哪里吃得消。”
裴琏机敏,一下从石娘话中揪住重点:“我父皇怎么了?”
石娘一噎,一张刚硬黧黑的脸庞有些发僵,踌躇一阵,也知瞒不住,便照实说了。末了,她感慨着:“还好你那会儿在坑里睡过去了,不然非得被那场面吓晕过去不可。”
听到石娘说父皇为了保护阿娘,被野熊袭击,现下还昏迷不醒着,裴琏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眸光不可置信地颤动着,小脸也雪白一片。
怎么会变成这样?
“小主子,你别吓奴婢。”石娘伸出五根手指在孩子面前晃了晃,心下发慌:“你说句话啊。”
裴琏回过神,胸腔里一颗小心脏扑通扑通直跳:“我要去看父皇。”
“可你还病着呢,只是退了烧,得在床上好好休息。万一出门又被风吹病了……”
“我要去看父皇!”裴琏打断她的话,又仰起小脸,黑眸噙着泪光般可怜兮兮:“带我去,好不好。”
他本就生得玉雪可爱,现下又这副可怜模样,石娘不由软了心肠,暗想着,小主子真是孝顺,自个儿还病着,也不忘去探望爹娘。
半个时辰后,石娘带着裴琏到了李妩的院落。
裴琏里三层外三层裹得严严实实,一到达熟悉的院落,小陀螺似的迈步就冲了进去:“阿娘,阿娘!”
冲到寝屋门边,被素筝拦了下来,问过石娘情况后,素筝叹了口气,弯腰与裴琏道:“殿下小点声,你父皇还在休养,不好喧闹。”
裴琏望了望那紧闭的门,咬了咬唇:“素筝姑姑,我父皇到底怎么样了,很严重吗?”
想到昨夜御医的话,素筝面色愁苦,但在孩子面前,也不好说实话,只温声安慰:“陛下乃是真龙天子,有上天保佑,定然会转危为安的。”
这话或可糊弄到其他孩子,可对于裴琏而说,这套说辞在母亲昏迷那几月里,他已听过无数遍。
大人总是这样,觉得小孩子很好糊弄。
长睫垂了垂,裴琏揪着小手道:“素筝姑姑,我想进去看一看。你放心,我会很轻很轻,绝对不吵闹。”
素筝面露迟疑,丑时将御医送走后,屋内就自家主子陪着陛下,之后再没动静,这会儿没准主子还在歇息?
再看面前的孩子,抬着一张白皙清秀的小脸,眉眼间那股“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倔强劲儿,实在叫人无奈。
忖度一阵,素筝叹口气:“那你就进去看看吧,若是你阿娘还在睡,你可别吵醒她。昨日折腾到半夜,她实在劳累极了。”
裴琏点头答应。
素筝轻轻将门打开,裴琏如一尾小鱼儿,灵活地钻了进去。
屋内熏着清雅怡人的安神香,却依旧能嗅到其间冗杂的苦涩药味,以及那一丝极淡的血腥味。
裴琏轻手轻脚地往里面走,窗户都闭着,屋内透进昏暗的光线,愈发显得静谧。
绕过那扇高大屏风,便见床榻边靠坐着一道纤娜的身影,而那幔帐挽起的床上,面容英俊的男人昏昏沉睡,晦暗不明的光线下,俩人静得宛若一幅画卷。
裴琏隔着一段距离看着眼前的场景,忽然有种时光倒流的恍惚感,去岁在永乐宫时,他也见过这样的场景。
不过那时,躺在床上的是母亲,在旁陪着的是父皇。
如今却调了个个。
尽管他脚步放得再轻,靠近床榻时,还是惊醒了李妩。
“你怎么来了?”
李妩从床柱旁缓缓直起腰身,靠了半宿,骨头都僵硬得咔咔作响,那张清婉的脸庞更是掩不住的憔悴,就连说话的声音也透着倦意:“过来,让我摸摸脑袋,还烧着么。”
裴琏乖乖走上前,将额头露出来,滴溜溜的黑眸直往榻上之人瞟去:“我来看父皇。”
李妩探过他的额头,见他没再烧,也放下心来,再看裴琏那满脸忧色的模样,嗓音放轻:“有御医,不要怕。”
裴琏撇嘴,心御医都是废物草包,之前不是就治不好阿娘么。
他转身趴在床边,视线从男人深邃的眉骨一点点往下,落在那毫无血色的薄唇时,眼眶里的泪也不禁从颊边滚落,呜咽地喊:“父皇,孩儿错了……”
都是他的错。
月余前追兔子发现那个陷阱,他本意是想跳进那个陷阱,摔伤自己,以此挽留阿娘,叫她改了去江南的主意。
可他哪里想到,父皇会因此受了重伤。
那只该死的熊!
裴琏低着头,大颗大颗的泪水滴在他紧攥着被单的小手上,他要把那只熊,撕成一百片一千片,要把那个山头里的熊都给杀掉,替父皇报仇!
心头浓浓的悔恨与担忧化作泪水,他趴在床边,哭得无比可怜:“父皇,你快醒来吧,孩儿以后再也不乱跑了。”
李妩坐在一旁,也被孩子稚嫩的哭声哭得心头发涩,揽过那小小的身子,哑声哽噎:“别哭了……”
“阿娘。”
裴琏小脸深深埋在那温暖馨香的怀抱里,两手也环绕着她,如同抱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低低地哭了一通。
待哭到累了,嗓子也哑了,他从她怀中抬起头,一双葡萄般的黑眸泪光闪烁,抽抽搭搭地问:“阿娘,你还会走么?”
李妩怔了下,等反应过来孩子是问她去江南之事,侧眸看了眼榻上男人,又想起昨夜御医所说――
“被野兽所伤,外伤其次,最怕的便是伤口感染引发疫变,若能熬过前三日高烧,便无大碍。若没熬过……”
剩下的话御医并未宣之于口,众人却心知肚明,若没熬过,便是国丧。
眼睫轻垂了垂,她沉静视线落在男人浓俊的眉眼,唇瓣翕动:“昨夜我与他做了个约定。”
“我从前违誓,骗过他一次。”
“但这一次,只要他醒来,我再也不会骗他了。”
第92章
外间完全大亮时,李妩带着裴琏简单用了顿早饭。
昨夜没休息好,也没多少胃口,只随意吃了两口就放下筷子,心不在焉地坐着。
裴琏见状也没敢多说,默默吃完自己碗中的饭食,走到李妩面前:“阿娘,你去睡一觉吧,我来守着父皇。”
李妩摇头:“我守着他就行,阿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交代你。”
“什么事?”裴琏打起精神,双眸炯炯:“只要孩儿能办到,一定办好。”
李妩弯下腰,俯身于他耳畔:“你父皇伤势严重,暂时无法移回宫中。你祖母那边不知情况,定然心急如焚……”
“阿娘要我回去陪祖母?”
“这是其一。”李妩颔首,神情愈发肃然:“其二,你父皇是皇帝,皇帝突然不上早朝,朝臣难免生疑。你得回去劝你祖母,让她以大局为重,先寻个合适的由头稳住朝臣,起码争取三日……三日后你父皇应当就能醒来,届时我会派人去宫里报信……”
若醒不来,裴琏便在长安由许太后扶持登基。
思及此处,李妩心口沉沉发闷。
她不愿往坏处想,但若裴青玄真的无法熬过,她也得提前想好对策,总不能叫朝局动荡,天下大乱。
见她柳眉紧蹙,神情肃穆,裴琏也意识到什么,黑眸闪了闪,伸手搭上了李妩的手背,小大人似的拍了拍:“阿娘放心,我一定会将祖母劝住,你就在静园好好照顾父皇,孩儿在宫里等你的好消息。”
李妩垂下眼,看着孩子小小的手掌,心下酸涩又欣慰,嫣色唇角勉强扯出一抹弧度:“好。”
又与裴琏交代一番,李妩便命人准备车马,素筝陪同裴琏入宫,暗影卫随行护送。
目送着马车辚辚往长安奔去,李妩了却一桩心事,折身回到主院。
才走到院门,便有小丫鬟急慌慌迎上前来:“夫人,您可算来了!贵人起了高热,药也喂不下去,您快进去看看吧!”
李妩脸色一变,捉裙往里急急走着:“方才不是还好好的,怎么这一会子功夫就起了高热?”
“奴婢也不知。”小丫鬟摇头:“御医在里头,让御医与您说吧。”
走至里间,便见桌案上放着半碗汤药,还有一块浸湿的帕子,席御医站在榻边,一脸束手无策。
“娘…夫人,您来了!”席御医犹如看到救命稻草,拱手行了个礼,又无奈地看了眼榻上昏睡的帝王:“您一走陛下就起了高热,现下烧得厉害,药也喂不下,微臣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
换做寻常病患,硬掰着嘴巴灌便是。可现下躺着的是皇帝,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动手灌。
“昨日一夜都未起高热……”李妩行至床边,见男人苍白的面容泛着不正常的绯红,眉心拧起,待伸手探向额头,那滚烫的温度叫她心下一紧,掌心也沾满潮湿汗水。
“怎烧得这样厉害。”她从袖中抽出帕子替他擦汗,面色沉凝:“再这样烧下去,非烧成傻子不可。”
“席太医,劳烦你再去熬一碗药送来。”又吩咐丫鬟:“去酒窖里寻一坛最烈的酒,再端盆温水。”
“是。”俩人得了令,忙不迭退下。
没了外人,李妩肩背放松,视线再落至裴青玄身上,心下只觉沉甸甸:“你已熬过一夜,再熬两夜就好了……”
床上之人始终安静,浑然无觉。
李妩也不再多说,静静地坐着。
不多时,御医将汤药端来,她接过汤药,又屏退左右。
两根手指放在男人的唇边,一点点撬开。好不容易张开,才灌进些许,下一刻又从嘴角流出来。
李妩:“……”
盯着男人被汤药浸润的薄唇,她犹疑片刻,还是用了裴青玄先前给她喂药的法子,低头饮了一口汤药,而后俯身哺喂给他。
唇舌触碰之际,她明显感受到身下之人的呼吸好似急促一瞬,撬唇的动作微僵,下意识想退,转念再想事已至此,还是硬着头皮将汤药渡去。
待直起腰身,那口汤药尽数入喉,再未流出,李妩不禁蹙眉,低声咕哝:“莫不是装的?”
“你能听到吗?若能听到,就好好喝药。”说着,她试着用勺再喂了一次,可结果如先前灌得一样,喂不进去。
“……”
事实摆在眼前,李妩也不再费劲,老老实实嘴对嘴去喂。
好不容易将一碗药喂完,丫鬟也送来了烈酒与温水。
李妩又忙活起来,拿酒兑了水,掀被替他擦身。
从前也不是没见过他的身子,却是头一次在这种情况下。明亮天光间,男人胸膛伤口处以纱布紧缠,隐约现出些许血色。纤细手指握着帕子,动作轻柔地避开伤口处,从肩膀锁骨处渐渐往下,手臂,腋下,腰腹,再往下便是牙白亵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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