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此刻,垂着眼帘看向手中的玉笛,睫毛在下眼睑投出一小片阴影。
悠长的笛声环绕在耳畔,楚澜神情微怔,眸中似有水光闪烁,片刻后,水光像是被人控制着消散在了眼眶里。
自从确定妹妹是南桑女帝,楚澜这几日的情绪一直不怎么稳定。
仿若要将压抑了十五年如死水般的情绪一并爆发出来。
名为情绪的闸门一旦打开,短时间内是控制不住的,憋得越久越不行。
狐酒安静吹笛的这一画面,不知怎么就触动了处在情绪敏感期的楚澜。
让他内心泛起阵阵的涟漪,酸涩、心疼、庆幸等多种纷杂的情绪揉碎了混在一起,成为一个巨大的冲击波重重砸向楚澜。
心绪震动下,楚澜能将表面很好的控制住,只有细微的异样已经很不错了。
专心吹笛的狐酒就没发现身边楚澜的异样,她玉指摆动,游刃有余的让玉笛发出跳跃的音符。
不知道她是自己丢失的妹妹时,楚澜看那份密报上的信息,情绪最大的起伏也只是惊讶和赞叹。
他非常清楚一个毫无背景的人,独靠自身想要做出一番事业,还是成为一国君主的事业有多难,难如登天。
可偏偏她不仅做到了,还做的很好很出色。
这要是放在陌生人身上,楚澜最多会看上几眼,随意夸赞几句。
但知晓这样的一个人是自己丢失的妹妹。
楚澜的心情就做不到那般平静无波了,相反他的心绪如大海中的一方小叶舟,跌宕起伏,疯狂摇曳。
每每离覆舟只差一毫。
楚澜明白长成这样的妹妹,无论哪一处都会比在他跟父亲的羽翼呵护下顺遂长大的妹妹要好。
她的人生会更自由,更恣意且更快乐,世间没有什么能拘束住她。
虽然和妹妹相处的时间只有短短几日,但楚澜能够看明白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从不轻易妥协,自由自在的向阳而生。
所以,楚澜才会无数次的在心底重复暗示自己:只有经历磨难的人才会变得强大,妹妹便是如此。
可楚澜不想她遭受那些磨难,他也不需要她被迫成为强大的人,有他在身边,他会保护好她的。
一切都已经晚了……
只要当楚澜设想到狐酒成为南桑女帝之前,在军营中所经历的艰辛、苦楚、泪水。
所有的心理建设在一瞬间崩塌,然后碎成尘土再也堆不起来。
每个人看待事物的想法都不同,在知晓狐酒的身份后,楚澜对她的感受只有心疼。
他知道自己没有能力去挽救已经发生的事情,便决心要在以后的日子里对她千娇百宠。
楚澜要让她重新明白,在自己面前她不用防备也不用伪装。
他是她的兄长,是她小时候抱着大腿撒娇的少年,他对她的感情一点也没有变。
一曲终了,余韵仿若还萦绕存长。
狐酒吹得有些口干,她将玉笛递给楚澜拿着。
而狐酒低首,解下系在腰间呈成人巴掌大小的酒壶。
壶身是玉白琉璃所制,隐隐透出里面葡紫的酒液,随着她打开木塞时发力的动作轻轻摇晃。
“砰——”
一小滴酒液因为惯性跳了出来,葡紫的酒液稳稳停落在壶口。
玉白色的壶口挨着朱唇,狐酒微微仰头,葡紫的酒液流进口中,她的喉咙上下吞咽。
喉咙的干燥稍稍平复下去,狐酒唇上沾着些水光,轻晃了晃还剩大半的酒壶。
侧头看向楚澜:“阿兄,你要尝尝吗?”
楚澜对酒不感兴趣,即使是度数极低跟果汁没什么区别的果酒,他也提不起兴趣。
“不了,阿兄不喜欢。”
楚澜温和地拒绝了她的邀请,紧接着夸赞:“刚才的曲子很好听,就是旋律很陌生,阿酒吹得是南桑那边的曲子?”
狐酒眼里透着放松的散漫,她手背撑腮,手肘支在石栏栅的方形石柱上。
她并没有着急回答楚澜的问题,而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随手将酒壶放置栏栅上:“是,因为我是在南桑长大的,同样也是南桑的君主。”
楚澜心里突然冒出一阵恐慌,似乎某种早已被他预料到的场面,将要到来。
他感觉的没错,紧接着,狐酒便语气平静的抛出一句话。
这话带来的震撼不亚于在楚澜耳边扔下了一枚炸弹,将楚澜心底竭力维持的平和炸碎。
“阿兄,你明白的,我始终是要回南桑。”
狐酒注视着楚澜的眼睛,那双狭长锋利的眸子遍布着阴郁,因为主人心绪不稳里面的情绪暴露无余,惊惶且不安。
“……”
气氛意料之中的寂静,楚澜垂下眼帘,默默握紧了手里的玉笛,似是不愿面对逃避一般的不作声。
楚澜知晓他拦不住她,也没有任何资格和立场阻拦她回南桑。
妹妹身后不仅有他,还有南桑千万的百姓。
但明白归明白,楚澜感性的那一面却在脑中疯狂叫嚣,不要再让妹妹脱离自己的视线和管辖范围内。
但理智这时候又会跳出来泼醒楚澜,他必须放她回南桑不该阻拦她,更不该作为她的兄长让她陷入为难,以亲情为枷锁试图绑住她。
两方思想在脑海中疯狂交战,楚澜握着玉笛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连唇瓣也跟着抿了起来,呈现出纠结不安的弧度,他还没想好怎么开口……是诉说真实想法让妹妹为难,还是压制情感放她离开,无论那种选择楚澜都做不到。
左手突然覆上温热的触感,将楚澜从心力交瘁的纠结大战中拉出来。
他迷朦的视线移到左侧,那是只指甲修得干净圆润的手,指尖都透着健康的浅粉血色。
正在将他紧攥着成拳的手一根一根地掰开,力道温柔却不容拒绝。
楚澜愣神地注视着这只手无名指的关节处,那里有一道经过漫长岁月颜色浅淡的疤痕,是妹妹的手。
当时他问这是怎么伤的,妹妹一眼扫过,不在意地回答:“在战场上,受点伤很正常。”
应当是看见了他眼中的关切,妹妹立刻娴熟的反过来安慰他:“阿兄,不用担心,这也没什么……”
说了几句便自然的岔开话题,以此,楚澜甚至可以脑补出她以往受伤被收养她的程婆婆看到,心疼的追着询问,妹妹也是这么安慰她的。
狐酒察觉到楚澜在走神,也不惊扰他。
拿出他手中的玉笛顺手别再腰侧,狐酒的手属于修长有力的一类。
但身为女子,生理上的构造不同,到底比不上楚澜这个成年男性的手大,狐酒张开五指勉强能握住他的。
楚澜手掌的温度透着微微的凉意,跟他本人的气息还挺像,不似狐酒的手脚一年四季都是干燥温暖。
她拉着楚澜的手放到膝上,力道不松不紧地握着,这番意味性极强的动作,很明显是在安抚楚澜的心绪。
楚澜虽然在走神,但对狐酒的动作还是能看在眼里的,感受在心里。
蓦地,他像是被什么刺激到了,紧紧回握她的手,姿势就像是在牵小时候的妹妹。
但不同的是,这次比任何一次都要用力。
“阿酒……能不能不走?”
楚澜的嗓子似被刀尖划割着,疼痛使他的声音颤的厉害,尾调嘶哑。
他握着狐酒的手又再次收紧,已经不能算是握而是达到了攥的力度。
楚澜紧紧盯着她,生怕一不留神妹妹就会再次消失。
他很害怕这几日的种种场景,只是他濒临崩溃,脑子出现问题而做的一场梦……
现在梦有了要醒的迹象,妹妹又要消失。
楚澜眼睛通红,说出的话语开始变得有些突兀,没头没尾的不存在逻辑:“阿兄很害怕……”
“我真的很怕所有的一切,包括你——也只是我的幻觉……”
话未说完,便被狐酒出口打断,她的声音掷地有声:“阿兄,这不是幻觉,以及我都不是什么虚无的幻觉。”
她语气里透着一种不容怀疑的坚定。
狐酒再怎么敏锐精明,也是真没想到楚澜走神还没有一分钟。
他的大脑就飞速运转,设想出了各种可能,甚至怀疑到自己是不是脑子出现问题,眼前所经历的一切只是幻觉。
但转念一想,楚澜这样也是正常的。
这几日他偶尔眼眶泛起水光的异样,狐酒不说看见过全部,但只她看见的,也有个七八回了。
他如今的情绪敏感还没缓过来,狐酒能理解,方才的事情她也有错,考虑的不够到位。
在楚澜走神乱想的时候,她就应该叫醒他,跟他讲述她接下来的想法和给他的选择。
“阿兄,我从没有想要不顾你的想法就离开的意思。”
狐酒坦然且认真地凝视着他,她挣了挣被攥得发疼的手,感到楚澜的力道微松,她另一只手也覆上他的大手,将其紧紧包裹着。
“我这次来到北楚就是为了寻你,现在找到了你,而我也确认你平安的活着且生活优渥,寻到满意的结果,我也该回到南桑。”
“我是南桑的女帝,我不能任性的丢下南桑的百姓,和等着我平安回去的阿婆。”
狐酒蓦然轻笑,可里面却没有任何开心愉悦的情绪,相反,这一声笑里带着无尽的苦涩与悲切。
她轻眨了下眼睛,将湿润的水光分散开来,让它的存在感不是那么明显。
“之前我心里的想法一直都是,找到你就将你带回南桑,因为我觉得这世上哪种生活都比不上一国君主的至亲富足。”
“只是,我没想过我要找的那个人也是一国君主……”
“我忽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眼眶湿润,转眼去看楚澜,里面是迷茫的无助。
“阿酒……”楚澜低声唤了句,里面包含着属于兄长满满的心疼之情。
他将手中的纱灯放到地上,想伸手替妹妹擦去下巴处的泪珠。
但还没等楚澜触碰到,那滴挂在她光洁下巴上颤动着的泪,就被她用指骨由下至上地揩去了,从始至终的姿态都是那般骄傲。
眼前的女子年轻飒然,面容就是比天上的明月还要姣好。
她神态自若的将那滴泪擦去,如若不是脸上残留的泪痕,怕是看不出她哭过。
“虽然跟你相处不过几日,但根据我调查的信息以及你对待我的态度,我可以很笃定的确信——这个北楚君主的位子你并不在意。”
短暂的煽情过后,狐酒简单而锐利的指出重点。
言语直白:“我只问阿兄一个问题,倘若让你丢下北楚帝的身份,随我会南桑你愿意吗?”
这句话被她说的利索干脆,但细听之下,又有些底气不足。
听了她的一番刨白,楚澜紧张焦躁的情绪很大程度上得到了缓解。
放松神经的他当然听得出来狐酒话里的不自信,心中复杂一瞬,没什么犹豫的他就想颌首答应。
但还未等他有动作,狐酒紧接着开口补充:“你不用担心在南桑会过得不好,只要我一日是南桑的君主,一日还活着,你就不会被人欺负受苦,若是父亲母亲愿意过去,我也可以安排。”
狐酒在住进宫的第一日就见到了武安侯夫妇,只是中间到底隔着十六年。他们也不是对她感情丝毫未变的楚澜。
狐酒能感觉出来,武安侯对她这个女儿的情感已经消失,看着变得陌生的她自然也生不出什么疼爱。
只有面对她南桑女帝这一身份的恭敬和欣慰。
而楚夫人在她丢失的第三年便又诞下一女,今年已经十二岁了,那个女孩的出现早已填补了她女儿丢失的伤心与难过。
楚夫人对她是有些心疼,但因为闹腾吃醋的小女儿,对她也没有多亲近。
反而第一次见面时,楚夫人还不知道狐酒南桑女帝的身份,挑剔的眼神就从上至下地来回打量她。
看到那双白色绣银的锦靴,眼中是怎么也藏不住的鄙夷与难堪。
连脚都没裹,从前该不会是在村里干粗活的野丫头吧。
以此可见,前世楚酒在受人压迫打骂了十二年,伤痕累累的她回归名为家的避风港,并没有感到他们温暖如春的亲情。
心疼是有,但更多却是嫌弃她不知礼数的粗鄙,或对她怯怯弱弱的性子感到厌烦。
除了坚持不懈寻找她的楚澜,其他人对楚酒都不怎么友好。
楚澜密不透风的守护着她,知晓父母幼妹对她的态度不好,便毅然决然的将两方人隔开。
他很疼惜与宠爱她,楚酒到死都觉得和阿兄待在一处,被他用心呵护的几个月是她短暂人生里最温暖炽热的时光。
这一世虽然晚了几年,但他们的态度并没有任何变化。
甚至后来,楚夫人得知了狐酒南桑女帝的身份后,便觉得她行为放荡,作为女子整日抛头露面还待在男人窝的军营里。
这对半辈子都待在后院里的楚夫人来说,不是出格放荡,又是什么。
他们长在北梁,已经如同畸形的北梁一样恶劣、愚昧。
对蠢而不自知,还因为自己的愚昧无知沾沾自喜的人,跟他们说不清什么是正确,什么是错误。
他们就像未开化智商的动物,人的语言他们听不懂,自然也不会明白话中的道理。
客观而言,他们自身没有错,错的是这个将人打造成扭曲模样的朝代。
因为明白这一点,狐酒对他们的态度就是无所谓。
刚见面时客气疏离,意识到他们与书中没有什么变化,客气与疏离便转换为了冷漠无视。
即使有时不巧正面遇上他们,狐酒倨傲的姿态都无一不在彰显着:她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狐酒从不主动去对他们做些什么实质性的伤害,无论是她那个便宜妹妹幼稚的挑衅,或是楚夫人嫌弃又惧畏的目光。
她都选择无视或单是言语讥讽几句,毕竟,她们也没做出什么恶劣至极的事情。
反正以后又不用打交道,管他们做什么?狐酒还嫌麻烦呢。
狐酒觉得他们绝不会跟随她回南桑,武安侯是在北梁长大的男人。
北梁的男人如出一辙的大男子主义,他们心里永远会留一份身为男性的自大和对女性的轻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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