葭音双手交叠着,只听见耳边响起一声笑,对方声如洪钟。
“小观音?”
皇帝在唤她。
“棠梨馆年年入宫贺寿,往日戏曲陈旧无趣,今年棠梨馆居然派了这样一位明艳动人的女子。虽说依然是老旧的曲子,你却能唱得别有一番风味,不错。”
男人的声音里带着笑,毫不吝啬对她的夸赞。
葭音垂着脸,不敢望向圣上,闻言,只道:“皇上谬赞,民女才艺粗鄙,能在皇上面前唱戏,是民女的福分。”
“朕还要给你更大的福分。”
不等她反应,立马有捧着盘子的宫娥前来,朝殿上一福身,皇帝已走到葭音面前。
他的身上,带着一道淡淡的龙涎香,与镜容身上的檀木香大不相同。虽然都是温和的香气,面对镜容时,葭音觉得其清冷如谪仙,而如今面对圣上,她只觉得扑面而来一股庄严肃穆之气,压抑得让人甚至不敢喘.息。
宫娥将盘子端在葭音面前。
她这才看见盘子里的东西。
那是三块刻有单字的牌子,正于盘内一一摆开。
一曰“优”,一曰“怜”,一曰“音”。
看见那三个牌子,葭音倏地手脚一冷。
皇上这哪是要她来唱戏,这分明是要收她入后宫!
果不其然,下一刻,龙袍男子便沉吟:“这三个字,你喜欢哪个?朕明日便同内务府说,将你立为才人,迁居倚桃宫。”
右眼皮突突一跳,她的手掌心里满满都是汗。见她还在犹豫不决,张德胜有些着急,道:“音姑娘,快选一个喜欢的封号罢。这方立才人,便可亲自挑封号,是姑娘莫大的福气,旁人都羡慕不来呢!”
倚桃宫更是紧挨着金御殿,是后宫中的“风水宝地”。
她咬了咬唇,没敢吭声。
眼前所立着的,不是旁人,是当今天子。
他要她入宫,成为他的妃。
从此便是一入宫门深似海,苟且于这波诡云谲的深宫之中。
这是其次。
葭音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个身影。
他一袭袈衣,立在花丛中,似乎听到什么声音,佛子缓缓转过身形。月色落拓,映衬得他衣衫愈发清瘦。男人干净漂亮的手指捻着佛珠,朝她遥遥一拜。
她的心忽然空落落下去。
犯上,是重罪。
杀头的重罪。
耳畔张德胜催促道:“葭音姑娘,快选罢。这都是圣上为姑娘亲自选的字呢!”
皇帝走到她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有些逼仄:
“你不愿?”
“民女……”
不等她应声,门外忽然高高一声,“皇上,镜容法师到了。”
忽尔一道檀木香至,有人绕过金碧辉煌的屏风,手抱一把绿绮琴,身姿颀长如玉。
葭音惶惶然抬眼,一双眸盯向那人。
对于镜容,皇上的态度倒是格外恭敬。
佛子目光淡淡掠过一侧的少女,眸色平静,不过一瞬,他微微垂下眼睫,朝殿上不卑不亢道:
“贫僧镜容,参见圣上。”
皇帝近来胸闷气短,镜容今日所来,是为其抚琴净心。
只见皇帝稍一点头,他便抱着绿绮琴施施然入座。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拨动琴弦,便有汩汩清泉自其指尖流逸而出。
“皇上,那葭音姑娘选封号之事……”
葭音望向帐后的镜容。
他琴声未歇,是一贯的云淡风轻、安然自若。流畅的泠泠之声,如同从巍峨雪山上款款而来。带着将湿未湿的雾气,让人觉得心情平静,却又敬而远之。
她咬着发白的下唇,失落地低下头。
也是,她到底在期待什么。
她到底在想什么。
为什么会觉得,在镜容心底里,自己是一个例外。
他是在众人面前维护过她。
是收过她的小金观音。
是与她独处过一室。
是拉过她的手,是抱过她,是背起她走入那瞑黑的夜。
但他是镜容。
他是佛子,是圣僧,是整个梵安寺乃至全皇城的表率。他琴心从未乱过,琴音也从未因任何人而停滞。
她又有什么好期待的。
期待着他——那朵雪山上的高岭之花为她与皇权为敌,从皇帝龙椅上把她夺下?期待着他能与整个皇宫、整个梵安寺相制衡,自此脱下袈裟,坠入红尘?
不可能的。
他是镜容,是清缘大师最喜爱也是最得意的弟子,日后他要继承师父之衣钵,要掌管整个梵安寺。
一颗心刚被提起,又忽尔坠下。葭音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他微垂着的眼。清浅的日光落在他细密的眼睫上,佛子面上,是一贯的清冷自持。
皇帝只看了她一眼,周围宫人识眼色地迎上前。
“把她先带到偏殿。”
一踏入偏殿,立马又有几名宫娥迎上。她们或许知晓了皇帝要封她为才人之事,神色、语气皆是十分的恭敬。
不一会儿,又有人端着一件华丽的衣裳走过来。
“皇上吩咐了,先替葭音姑娘沐浴更衣。今夜皇上要召幸姑娘。”
一名蓝衫子宫娥走到她身边:“恭喜姑娘,贺喜姑娘。姑娘先好生准备着,奴婢替姑娘沐浴。”
烛影摇晃,拖出美人长长的影。
葭音的头发被池水打湿,眼底也是湿润的雾气。见她此番情态,那宫女全以为她是因将要侍寝而情怯,便笑道:
“姑娘不必担忧,过了今夜,您就是宫里的主子。届时有数不尽的荣华富贵,姑娘这等好姿色,定有无边的福气。”
少女被换上华贵的衣裙,鬓角边别了一根精致的金簪。一双眉眼微低着,眼睫上似乎挂着水珠。
“姑娘,姑娘怎么不开心?”
葭音看着菱镜之中,自己的面容。
耳畔是一阵阵道贺与恭维之声,她怔怔地看着镜中妆容精致的女子,一股巨大的无力感与恐惧感漫上心头。
“你说,我如何才能让皇上不召幸我?”
“姑娘在说什么呢!被皇上临幸,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一会儿皇上处理完政务,便会来看姑娘。”
宫女看了一眼眼前之人的身形。
少女面容清丽,腰肢纤软得不成样子。她边看,边在心中暗叹。莫说是男人了,就连她一名女子,也觉得眼前的葭音姑娘正是好一番我见犹怜的模样。
束完发,月盘高挂,宫人掩着唇相视一笑,对葭音道:
“一会儿皇上便要过来,姑娘发达了,千万莫忘了奴婢们的好。”
殿门被人从外重重关上。
葭音提着裙角,快步跑到殿门前。满院子的月色冰凉似水,她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逃!
她不能坐以待毙!
可是她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来不及细想,殿门外突然一阵嘈杂声。隐约之中,她似乎听道有人惊慌失措地叫喊。
于一片惊呼之后,有脚步声自殿门外传来。
那人步履极稳,一步一步,几乎是踩在葭音的心坎上。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耳边响起来先前那宫人的话。
“皇上一会儿要来临幸姑娘……”
她绝望地瑟缩在墙边,将头埋入墙角里,攥着衣服咬着唇,快要哭出声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
她垂下脸,肩膀无声抖动,一缕衣袍浮现在她余光中,下一刻,少女震愕抬头。
“镜……镜容?”
他踩着满地的月色,逆着光,站在她面前。
袈裟及地,夜色在他脸上笼了一层昏黑的影。
镜容就这般,站在她身前,安静地看着正瑟缩在地上的女孩,须臾,从袖中探出一只手。
一只拨动过世上最高雅的琴音的手。
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她扑进佛子怀中。扑面而来的是清冷的檀木香,她将头埋入对方胸膛处。
“你来了,呜呜呜,镜容,你终于来了……”
她一个人在这里,好害怕。
她的手抱住佛子的腰身,扑入他怀里的那一瞬,似乎感觉到他的后背僵了僵。
他抬抬手,似乎想把她推开,却在听见少女哭泣的那一瞬,双手停在原地。
她的脸上挂满了泪,声音里也满是惊慌。
“皇上把我召过来,要封我为才人,还要今夜临幸我。镜容,怎么办……”
她抱着佛子的身形,低低地呜咽。
月色落拓,照在镜容白皙的面容上。闻言,他无声垂眼,小姑娘正伏在自己胸口处,像一只猫儿往他怀里蹭。
边蹭边哭。
“她们把我带到这里,押着我沐浴更衣,给我穿上我不想穿的衣服,要把我带到皇帝的龙床上。我不想当才人,也不想当娘娘。我不想再待在宫里面,不想去侍寝……镜容,我好害怕。”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极低的、从嗓子里挤出来的哭声, 萦绕在人耳侧。
丝丝离离的,像是要从躯壳上硬生生剥落掉一层痛苦。晶莹的泪珠挂在睫羽处闪烁, 小姑娘吸了吸鼻子, 一只手下意识地揪紧了对方胸前的衣服。
镜容没有推开她。
他的腰背挺得极直,像一棵芝兰宝树。怀里的小猫又伸了伸爪子,攥住他袈裟的那一瞬, 佛子忽尔垂下眼眸。
他看着她,眼底有薄薄的、微不可察的情愫。
像是一片嫩绿的叶, 于润物无声的春雨里,无声地坠入一泓清澈的湖。
“镜容,我不想当娘娘,不想侍寝……”
她用脸颊蹭了蹭对方坚实的胸膛,听到了他怦怦的心跳声。
不甚猛烈, 却有些急。
他垂下眼,无声地看了她许久。小姑娘一张脸哭得红扑扑的, 眼泪如决了堤的洪水, 怎么也止不住。
“算了, 你个臭和尚也不懂……”
“我懂。”
葭音的哭声顿了顿。
她抬起脸, 抽噎地看着他。
“你一个和尚, 能懂什么。”
若是平日她不小心惹到了哪家权贵,还有馆主为她撑腰。可如今她面对的是皇上,是九五之尊之躯。就算是沈星颂来了, 也无济于事。
镜容抿着唇, 没有说话。
葭音这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离他极近, 近得只要一抬头, 额头几乎要贴上对方的下颌。他的下巴很干净, 没有一丁点胡茬,她的鼻息亦迎着那人的脖颈,长长的睫羽快要贴向佛子坚实的喉结。
她抱着他,抱得很紧。
紧得,她能听到自己忽然加剧的心跳声,和对方均匀的呼吸。
似乎想起了什么,她忙一撒手,红着眼睛往后退了大半步,脚后跟踩着墙角。
“我、我……”
她后知后觉地脸红,一阵羞赧之意浮上心头,让她回过神来,“你是如何进来的?”
“皇后那边出了事,皇上去春熙宫,今夜不会来了。”
方才春熙宫的宫人慌慌张张赶来,说皇后胎象有异,动了胎气,还见了红。
皇帝一听急了,赶忙叫人摆驾春熙宫。
镜容低头看着她:
“你在这里先待着,莫害怕。最多明日,皇上便会放你回水瑶宫了。”
他似乎在安慰她。
葭音刚想出声,却见对方一脸认真,不像是在与她开玩笑。
她的右眼皮突突一跳,脸上挂着泪痕,问他:
“你要做什么?”
皇上既然已经下令要封她为才人,又怎会如此完璧归赵?
镜容没有再说话。夜风呼啸而至,拂动他宽大的袖摆。宫墙另一端忽然传来宫人们的叫唤:
“皇后娘娘胎象不稳,快去请镜容法师!”
葭音怔怔地看着他。
愣愣地看着对方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他的眸色平淡,可眼底却带着几分她看不懂的情愫。月色破窗而入,他站在灯火与暗夜的分界处,抿了抿唇。
“我先去春熙宫。”
他居然轻声安慰她,“不要哭,不要害怕。都会过去的。”
……
皇后胎动,无端落了红。吓坏了皇帝与太后,乌泱泱一大堆太医跪坐在凤榻前,瑟瑟发抖,不敢发一言。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终于传来一声通报:
“皇上,镜容法师来了!”
这厢话音还未落下,玄关处走来一道颀长的身形。见了那人,屋内众太医终于安下心来。
皇后无端落红,不知因为何故。太医们也支支吾吾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见镜容来,周围人自觉地挪开身子,为他腾出一个地方。
面对镜容,包括皇帝在内,众人无不恭敬。
沈星颂也守在一边,眉目中隐约有焦急之色。
佛子行至床边,隔着一层薄薄的纱布,替皇后把脉。
周遭屏息凝神,皆不敢言。
只见其眸光缓淡,眉间朱砂微低。端的是清清肃肃,宛若雪中松竹。
端正,肃穆,悲悯。
让人不忍移开目光。
片刻,镜容收回手。
皇帝俨然已经忘记了正在金御偏殿的葭音,满脑子都是皇后肚子里的龙嗣。
“皇后娘娘与皇嗣并无大碍,只是受了些冲撞,贫僧写一道方子,娘娘早、中、晚各服用一次,多注意休养便好。”
“冲撞?”皇帝问左右,“是谁冲撞了皇后?”
小宫女一脸迷茫:“皇上,今日娘娘一直待在春熙宫,哪儿都未曾去过。”
怎么平白无故就受了冲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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