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来,三年前的雨夜。
大雨倾盆。
少女一袭嫁衣,躲在树桩之后,哭成泪人。
一想到这里,他就觉得一阵心痛。
林子宴想,三年前他没做的事,如今定要大胆地做一次。
“故此,林某斗胆询问圣僧,您对我嫂嫂究竟是何意?若是您当真喜欢我家嫂嫂,愿意步入这红尘之中,我林子宴可为阿嫂准备最丰厚的嫁妆、最盛大的婚宴,若您不愿离开佛门,或是对我嫂嫂无意……”
他的声音沉了下去。
镜容摘下手里的佛珠手串。
他的手指生得骨肉匀称,看上去极有力道。佛珠串被捻着停滞了下,须臾,佛子伸出手。
林子宴一愣,还是下意识地将佛珠接过。
淡淡的佛香自指尖传来。
青衣之人皱着眉头,显然不知对方何意,面色迷茫。
“不知林公子是否知晓当下朝中之事,何氏专权,趁着圣上龙体欠安,于城中设护城军。贫僧方才一路走来,护城军密布,几乎遍及皇城各个繁华街道。”
林子宴的眸光闪了闪。
“贫僧乃出家人,本不应干涉朝堂内外,只是眼见着护城军明为官军,实为官贼,仗势烧杀抢掠,欺压城中百姓,目中无人。”
“你是说……”
话刚出口,林子宴又一下子噤了声,听着身前之人的话,他只觉得从后背处传来一阵刺骨的凉意,竟不禁打了个寒颤。
对方说了两个字:“何聿。”
这让林子宴忍不住捏紧了刚拿到手的佛珠。
何聿此人,林子宴怎能不知晓?此人乃当朝贵妃娘娘之父,手握重兵,平定敌寇战功赫赫。自从齐崇齐老将军告老还乡后,整个大魏军队几乎是何聿一个人说了算。在朝堂中,其气焰嚣张,目空一切,但因为这一层兵权,明面上无人敢与之为敌。
也就是因为有这样一个父亲。
何贵妃在后宫里高枕无忧。
而如今——
镜容想起沈星颂的话来。
皇帝身体每况愈下,正是立太子之际。
何贵妃虽无诞下龙嗣,却收养了一名皇子。
“所以呢?”
林子宴还未听懂他的话。
他只是隐约觉得,眼前这位梵安寺圣僧,将要干一件大事。
“何氏专权,”镜容垂下眼睫,“大魏要变天了。”
忽然一道惊雷,自天际劈下。
雷光夹杂着刺眼的闪电,将佛子的面容映照得煞白!
方才还是晴空万里、旭日和煦,眼下却是乌云密布,残云与冷风席卷着,汹涌而来。
这一场大雨来势汹汹。
所幸二人站在廊檐之下,才未被这雨水淋湿。
林子宴转过头,高声唤下人去取伞。
细细密密的雨帘,犹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溜一溜儿地从屋檐上倾落下来。噼里啪啦地砸在石阶上,听得人莫名一心慌。正出着神,下人已取来两把骨伞,林子宴接过雨伞,清了清嗓子。
“你先退下罢。”
“是。”
他一手攥着佛珠,一手将雨伞递到镜容面前。
佛子轻言了声,多谢。
与这雨水一道而来的,还有满院子呼啸的风声,他们二人立在长廊的风口正盛处,疾烈的寒风吹鼓镜容的衣袂,冰冷冷的雨水落在佛子袈衣肩头。
他虽是出家人。
却也未能在这满城风雨中,纤尘不染地全身而退。
更何况……
林子宴攥紧了伞柄,望向身侧之人。
瓢泼大雨之下,他一身皎皎风骨。在他的眉眼中,林子宴能看到大厦之将倾的悲色,看到亡也百姓苦的哀痛,看到外戚专权只手遮天的愤然。
更多的,他在对方这一双清冷自持的眉眼中,看到仁慈,看到悲悯,看到大爱与小爱激撞的阵痛。
他这一生,坚守道义,克己守礼。
恪守的并非仅是佛道,更是天下之大道。
“我爱她,她与佛经一般,都是贫僧所坚守的道。”
他的声音穿过这一片风雨。
“在泉村时,贫僧曾为夫人写过一份婚书。”
“婚书,”林子宴不解,“这又是何意?”
“贫僧在来林府之前,便已做好了决定,跟随沈公子入宫,扶持小皇子。宫中凶险,波诡云谲,此去九死一生。贫僧愿以此佛珠为信,婚书上镜容所言,一直作数。”
林子宴低下头,看了眼手上的佛珠。
此乃镜容随身之物,日日拿在手边,寸步不离身。
“若是贫僧能告捷归来,便以此为信物,脱下袈裟,迎娶心爱之人。若是去而不返,”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劳烦林三公子,将此串佛珠,葬于梵安寺后山。”
去而不返,定是无全.尸,甚至无衣冠。
林子宴攥着佛珠的手开始发抖。
也许是这风太过于寒冷,林三郎的嘴唇竟翻了白,他将佛珠攥紧了,深深凝望镜容一眼。
“你说的,婚书上的,一直作数。”
“所以,你必须要赢,必须要迎娶我家嫂嫂。”
“镜容法师,我等您!”
他立在原地,看着镜容撑着雨伞,缓缓迈入那一袭雨帘之中。
林子宴站了许久。
心底忽然涌上一种难以言说、久久难以平复之感。
风雨飘摇,大厦将倾。
总会有人退缩,也总会有人站出来。
他凝望那一袭衣影,直到那道身形看不见了,林子宴才缓缓转过身。
一回头,就看见同样撑着伞、立在风雨中的葭音。
她纤细素白的手死死攥着伞柄。
“嫂……嫂嫂?”
她听到了,她都听到了。
雨水从她的脸上滑下来。
葭音全都听到了。
他要去救小皇子,要去救大魏,要去救这天下。
而她,要去救他。
作者有话说:
第55章
葭音忽然想起来, 将才在会客前堂内。
佛子端坐于帘后,清雅温和的诵经之声。
明面上, 他是在跟温七置气。
一道道吟诵之声, 犹如潺潺流水,斯文地流显出来,那时葭音只顾着逗弄镜容, 全然未注意到,那时他念诵的是诀别之词。
佛子捻着佛珠, 声音如珠玑碰撞。
为她恭敬而虔诚地祈福。
祝她,在即便没有他的年岁里,平安,喜乐,康健。
后知后觉的情谊一下从心底里弥漫到眼眶, 豆大的玉珠子噼里啪啦砸下来,不知不觉中还掺杂了些冰粒子。新的一年来临, 寒冬却未曾过去, 门边儿新帖烫红, 那幅出自林子宴手笔的春联上也沾染上了湿湿的雨雪。
寒气冲破袖袍, 一下蹿到人脊背后面。葭音攥着伞柄, 遥望天色暗沉,浓云好似连绵的黑山,沉重地挂在天际, 压抑得人有些喘不上来气儿。
她在林府静坐了一整天。
第二日, 她去了书房,林子宴没拦着, 只叫下人多做些补补身子的饭菜。
直到第三日。
林子宴从下人手里接过饭菜, 端进了书房。
一下便见那道娇小的身形伏于桌案前, 不知在看着什么。
“嫂嫂,我知你难过,可也不能不吃饭。人这身子不能垮,一垮了,什么糟心事儿也都跟着来了。”
小厨房做了葭音最爱吃的小竹笋。
窗外风雪呼啸,冰冷冷的雪粒子一下又一下敲打着窗纱,听得人心头犯悸。林子宴垂下眼,才发现她正在看《大魏武将传记》。
其上,记录了大魏开国以来,有功名的武将。
何贵妃之父,何聿也在其列。
林子宴把小竹笋往她面前推了推。
“嫂嫂。”
她完全没有胃口的。
林子宴原以为葭音在看何聿,凑近些,才看清楚一个人名。
——齐崇。
她似乎也看累了,手指揉了揉太阳穴,问他:“子宴,这书上记载的大多都是武将战功,什么时候打了什么胜仗。至于其他的,你对齐老将军知道多少?”
对方不知她为何这么问,将自己知晓的全盘托出:
“其他我也不知晓,只知道齐老将军是何将军的前辈,用他们的话,就是‘齐崇不退,何聿不出’。不过也因为这一点,何聿十分忌讳下人提起齐崇的名字,总觉得自己被轻看了。”
“不过齐崇确实很有军事才能,在军中也颇有盛望。虽说脾气是古怪了些,但是对麾下将士们十分亲和。齐将军告老还乡时,军中许多将卒落泪送行。”
“可是他的年纪并不是很大,为何要告老还乡?”
林子宴摇摇头,“嫂嫂,我也不知。”
葭音将书卷合上。
恰在此时,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人影。镜容一身风雪,撑着一把骨伞,立于菩提树下。
他未穿袈裟,只着了一件极为素白轻薄的衫,好似风一吹,他就会散。
镜容。
忽然,她想到了什么,也顾不得风雪了,拔腿往府门外走去。
棠梨馆。
到馆子门口时已暮色沉沉,又正值风雪倾盆,棠梨馆门口驻着守门的丫头。葭音走到屋檐下,将骨伞上的雨水抖了抖,右手握拳,叩了三下门。
“谁呀。”
棠梨馆虽也是部分官老爷们的取乐之地,却又不比昼伏夜出的青.楼,馆子里的姑娘们大多都已经歇下了。
没歇下的,也都在各自的院子里、屋子里面练声,此时已不见客。
那人的声音有些诧异。
葭音站在门外听着,蹬蹬蹬一阵脚步声,对方似乎一脚踩在了水上,懊恼地跺了跺脚,“嘎吱”一声从内打开了门。
“您是……”
她原以为来者是个男子。
却未想到,面前站着的,是位眉目温婉的姑娘。
开门者是个面生的,没有认出葭音来。
她也不觉得奇怪。自从自己嫁到林家后,便很少再与棠梨馆联系,一来是因为沈星颂南下,馆中大小事宜由二姐姐操办,她与二姐姐有些隔阂;二来则是害怕为林家惹来口舌上的麻烦。
馆主下江南做官,每逢年节会回京城,也会带上葭音到棠梨馆聚聚,与她联络联络感情。
沈星颂同她说,不必觉得生分,你喜欢唱戏,就多来馆中坐坐,权当回自己家一样。
他说这句话时,正是去年年关,硕大的烟火在星空中炸开,绚烂的火光同星子一般闪烁。
他的语气温柔,认真,且诚恳。
馆主二十有五,事业既成,却未有一妻半妾。
寥落伶仃的家室也让皇后娘娘急了眼,开始给他身边塞女人。
可无论是大家闺秀或是小家碧玉,无论是举止矜贵的京城贵女,还是妖娆妩媚的舞女歌娘。
沈星颂一个都看不上。
京中传起了流言,棠梨馆那位背景很硬的馆主沈星颂,有断.袖之风。
听到这些传闻时,葭音正与沈星颂在秦淮楼上叙旧。
隔壁那桌似是喝醉了,醺醺然地扯着嗓门,嚷嚷:“听闻那沈家公子就是喜欢男人,许是天天在唱戏的女人堆里混惯了,腻了女人身上的胭脂水粉味儿……”
沈星颂:……
紧接着,他看见原本正欲夹菜的小姑娘,像兔子一样竖起了耳朵。
她似乎很感兴趣。
葭音攥着筷子,正听得起劲儿,墙那头的醉汉突然“扑通”醉倒在地上,再也没了声儿。
她失望地夹了一块酱汁鸭。
心里头还痒痒的,忍不住问沈星颂:“馆主,他们刚刚说的,可都是……”
沈星颂打断她:“闭嘴,吃饭。”
这么多年过去了,馆主还是这么凶,呜呜。
陡然一道冷风,打断了葭音的思绪。
她从回忆里跋涉出来,心里头想着正事,问那小丫头:
“二姐姐可宿下了?”
对方狐疑地看了葭音一眼。
只见她容貌姣好,身段窈窕,竟生得比她们馆里的名角儿还要美丽。
雨线落在她身后,她清丽的身形,笼在一片凄风楚雨里。
百灵答:“还未宿下。不知姑娘有何事?”
一般来棠梨馆的,要么是官老爷,要么是富人家的公子。
像葭音这般,实在少见。
“劳烦转告一声,就说是林家二夫人求见。”
在百灵的带引下,葭音轻车熟路地来到中堂。
二姐姐不是很想见她,奈何对方如今已是林家娘子,更何况还有沈馆主的叮嘱。
白衣女子披了件雪氅,端坐于堂上那把梨木雕花椅,看上去气色不大好。
葭音也知晓二姐姐近年来久病缠绵,身体每况愈下。
她让百灵将带来的药送过去。
二姐姐虽然气色黯淡,可那一双眼仍带有许多锋芒,直愣愣地瞧着她。
“哟,这不是林家二夫人吗,大晚上的,怎么来我们棠梨馆了,真是稀客。”
葭音不明白,为什么二姐姐总是对她有敌意。
现下她也没有时间去细想。
对方话语虽不悦,但林夫人的身份却还是在的,棠梨馆不敢怠慢,百灵呈上了药,又福身过来给葭音倒茶。
大冬天的,喝上一口热茶,人这身子才终于好受了些。
二姐姐也轻呷了一口茶,等着她说明来意。
“今年开春,棠梨馆是不是还要像先前一样,在京中举办春魁宴会?”
“你问这个做什么?”
“你且先回答我,是与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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